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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3月15日 尹憨子发了病

在精神病院 作者:周芳 著


2016年3月15日
尹憨子发了病

尹老爷子死后半个月,尹憨子发了病。

当时,尹发财正用白绷带缠自己的右手腕,缠到第五圈,听到呵呵,呵呵。抬头看,尹憨子坐在椅子上发笑。憨子。尹发财喊了声。呵呵,呵呵。尹憨子只是笑。憨子快过来。尹发财举着白绷带叫他。尹憨子回过头来,嘴巴咧着,眼神空着,呵呵声像是从机器里压出来一样,干瘪瘪的。笑什么笑,像个苕。尹发财吼他。尹憨子只是笑。来,帮爸爸缠紧一点。尹发财让憨子把绷带又缠了三圈。

缠绷带止酸痛是尹发财发明的,刷一天墙下来,手腕不得劲,又酸又痛,一股莫名的冷风飕飕地往骨头缝里钻。缠得紧紧的,酸痛感就好一些。尹憨子把绷带贴紧尹发财的手腕,用力缠着,中间又笑了一次。尹憨子自己和自己笑。

尹发财给在东莞打工的老婆崔利芳打电话。

你说,憨是不是出了问题?这孩子,莫不是……尹发财不敢往下说。

也许是刚来工地,新环境不适应,观察两天看情况。崔利芳说。电话那头轰轰地响,一大溜的缝纫机都在干活。

你说憨他一个人在那里笑什么笑?

你莫多想,小孩子,古怪多,说不定过两天就不笑了。好了好了,不和你说了,我今天还要做三十八件,要赶工。

崔利芳那边挂掉了电话。尹发财举着手机,只觉得满耳仍旧响着“呵呵呵呵”。回头一看,尹憨子站在自己身后,独自笑着。他刚才不是睡了吗?什么时候爬起来的,爬起来就是为了笑?尹发财看着发笑的尹憨子,心头一阵阵发冷。面前这个儿子,他其实陌生得很。尹憨子一岁半时,尹发财就出门打工了。这十四年来,每年也就农忙时回去十天半月,过年时回去个把月。2005年和2013年春节没买到火车票,没有回家。尹憨子十四年的生长历程中,尹发财不过是个路人,他对尹憨子的认识有着巨大的黑洞。

要不是老爷子走了,他也不至于将尹憨子带到工地上来。

父亲尹老爷子十五天前走的。活活疼死的。尹发财接到妹妹电话,赶回家,父亲已仅存半口气悠着。上次回来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就……尹发财问妹妹。他不疼死会让我们知道?妹妹怨恨地说。不晓得是在怨恨她父亲,还是在怨恨她哥哥。幸亏没死在屋里发臭,那看你在村里怎么抬头做人。妹妹又补一句。父亲像一片虚弱的薄纸落在地上。前一阵疼刚过去。疼痛使得他的身体像个变形虫,剧烈地改变形状,像遭了火灼,遭了雷击,遭了电锯。整个人蜷成一团,手脚抽动,牙关咬紧。乌黑的筋暴起,整个肉体仿佛刺绣背面的纠结线团。持续几秒钟,轰地一下,全身摊开。片刻的安静。下一阵疼再次涌过来。尹发财抓着父亲的手,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疼。父亲的疼长到他身上来了。另一边,儿子尹憨子抓着爷爷的左手,眼神直直地盯着那薄纸。

所有的癌,到了晚期,只是疼。往死里疼。疼到滴水不能沾。整个人瘦得皮包骨,连体温表都没办法夹住。尹老爷子竟然还能每天坚持给尹憨子做两餐饭。他用一根棍子顶住腹部。尹憨子在堂屋吃饭,老爷子躲在房里咬毛巾。咬破了三条毛巾。尹憨子告诉嫁在隔壁村的姑姑。带去医院,肝癌晚期。没治了。拖回家等死。

这两年,村子里老头老太们像老树叶一样,活的时日到头了,经不住风吹。每到冬天,寒风一刮,就刮走几个。连着两年,刮走了八个。淋巴癌的,直肠癌的,胃癌的。有一个前列腺癌的,疼得受不住,用裤带把自己挂在自家窗棂上吊死了。有一个老太太死在家里六天,才被另一个老太太发现。两个老太太原本邀着一起上教堂拜圣母玛利亚。村里几个胆大的人战战兢兢收拾老太太。老太太的两个眼眶叫老鼠给抠空了。

要不是尹憨子通风报信,尹发财在村里确实会有一阵子抬不起头。让自家老人死在家里没人管,这是做子女的最大不孝。村里人会指责唾骂,但是指责唾骂并不会持续很久。日子还要向前过。村里人已经习惯一个老去的患病村民以种种自绝方式在世上彻底消失。

张家湾的张万福,前年也是得了肝癌,疼得满村子找人打麻将,以忘掉身上的疼痛,可是没有人愿意跟他打牌,没人愿意去赢一个注定要死的人的钱。疼到最后,他给在东北打工的两个儿子分别打了电话,交待不要回家找他,各自安心做工,赚点钱快点把楼房造起来。随后,张万福穿戴一新,投了河。那条河离村子几十里远,不知河水把他冲到哪个旮旯里去了。

尹老爷子从来就不是一个给子女添乱的人。既然死神不肯让他利利索索地死,他就老老实实地等,不做出任何有损子女声誉的举措。

他只是放心不下憨子。他死后,尹憨子怎么办呢?尹憨子几乎不与其他任何人打交道。小时候,家里来了外人,他钻到桌子底下躲起来。尹发财夫妻俩过年回家,尹憨子躲在爷爷背后,不肯叫爸爸妈妈,晚上也不肯跟着崔利芳睡觉。长大上学后,从不与村里小朋友结伴,一个人独来独往。这让尹老爷子怎么能放心呢,可是,不放心也是没办法的事。死一天不来找他,他就陪憨子一天。

憨子一岁半刚断奶时,儿子和媳妇就外出打工,把憨子丢给他和老伴。后来,老伴去世,就只剩他一个人带憨子。在尹家湾,像这种情况并不只他们一家。大都是父母外出打工,孩子留在家里由老人带。孩子勉强读完初中后,也跟着父母外出打工。尹老爷子期盼自家祖坟上冒青烟,祖宗保佑尹憨子能读完初中,再读高中,再读大学。尹憨子看上去憨里憨气,呆呆的傻傻的,可是聪明,数学总是打满分,一道数学题老师最多用两种方法解决,他能用三四种方法。

尹老爷子下葬完,一班人马收兵回营。又摆了流水席。酒散人去,已是晚间十时许,却不见尹憨子。村头村尾找,又趴在床底找,柜子里找,都不见。姑姑醒悟过来,拿了电筒撒腿往坟地跑。尹发财也跟上飞跑。

夜已经深了,去坟地的路上,只有惨白的月光照着一路的鞭炮纸钱黄表,星星散散,像孤魂野鬼。沿路几座坟堆安静坐着,夜鸟在坟顶一声一声叫。再远处的树影,黑色无声,阴森地摇摆。姑姑晃着手电筒,向黑暗处劈了一刀。黑夜裂开一个口子。远处,一堆耸起的土上,竖着鲜明的红红绿绿花圈,分外凄清。再劈几刀,照见尹憨子。耸起的新坟边,尹憨子坐着,像另一座新坟。尹发财紧跑几步,上前叫憨,憨。姑姑又晃了晃手电筒。尹憨子背对着她,一动不动,黑暗的轮廓毛茸茸的。看上去,尹憨子就像一个黑暗的末日世界边缘处的守门人,身上带着一缕另一个世界里的诡谲。

返回路上,尹憨子默然无声。姑姑牵他的手,滚烫似火。回家后,尹憨子不声不响睡了三天,死去一般。

过完尹老爷子的“头七”,尹发财和崔利芳收拾行李,准备各奔前程。尹发财要去抹墙壁,崔利芳要去做缝纫。耽误一天就耽误几百块钱。再过五六年,憨子二十岁,得买房子,得娶媳妇,都要钱。钱是一把刀,逼着夫妇俩往前奔。崔利芳心大,这个村子装不下她,她想在县城里落脚。事实上,整个村子基本上空了,有点钱的,搬到小镇上;再有点钱的,县城买房。城里的房却是卖得血贵。四五千块钱一平方,一套房至少四五十万,再加上装修,总共起码得六七十万。面对“钱”的围追堵截,崔利芳和尹发财不敢多耽误一天。

但是尹憨子如何处置呢?尹老爷子这一走,给尹发财夫妇造成大麻烦,总不能把尹憨子一个人留在村子里。姑姑说,要不,转学到我们村读书,我来带。姑夫当场就沉下脸,说,憨子现在这个样子,要是出个什么问题,你担得起责任?姑姑低了头,没话说。尹发财连忙说,我们带,我们带,不麻烦你们。

儿子大了,带在我身边……崔利芳面有难色。

我带,我来带。尹发财说。

带到工地上前两天,尹憨子还比较正常,只是不说话。工友说,老尹,你家儿子是个闷葫芦啊。尹发财说,刚从乡下来,胆小。到第三天,尹憨子就开始笑。一个人呵呵地笑。这个样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问题。尹发财不敢放尹憨子出门,就给他买了手机,下载了几款游戏。尹发财知道,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只要玩起游戏,包治百病。工友刘德利的儿子刘宇琪比尹憨子大两岁,一天到晚抱着手机。出租屋信号不好,就到处蹭信号。刘德利下工后,找不到刘宇琪,就拿着手机,各个角落搜寻信号。搜到哪儿信号强,刘宇琪肯定呆在那。发展到最后,刘宇琪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只抱着手机。刘德利把儿子送去心理医院看。医生说你这儿子得了手机依赖症,你们父母和孩子长期缺乏沟通,更谈不上有效沟通,他只能在手机里找到存在感。

尹憨子不玩手机,尹憨子只是笑。到了第十天,尹发财收工回屋,尹憨子不见了。

前后几个楼盘工地上找遍了,没看见尹憨子。尹发财只好给工友们一次次描述尹憨子的样貌穿着。问到第六个人,刚好是刘德利。哎呀,那是你儿子?刚才我看到他往宇济楼盘后面去了,他一个人不晓得在说什么,笑嘻嘻的。刘德利一惊一乍的,引得路边几个人凑过来看热闹。尹发财跑到宇济楼盘,那儿基地还在初建,钢筋混凝土堆得到处都是。尹发财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找,找到水池边。水池是临时砌成的,供工地用水。

水池边,尹憨子闭着眼,念念有词:人不能吃鱼,大鱼不能吃小鱼,小鱼不能吃虾子,虾子不能吃泥巴。尹发财上前抓儿子的手。尹憨子扭身扑到水池边,大叫,我要保护水,我要保护鱼,这世界是不公平的,人不能吃鱼,大鱼不能吃小鱼,小鱼不能吃虾子,虾子不能吃泥巴。尹发财回头再看,身后已围了一圈工友。三三两两小声嘀咕,有的想上前帮忙拉,又不敢,在那跃跃欲试。刘德利挤出人群,一边给尹发财使眼色,一边对尹憨子说,好,好,我们去保护水,保护鱼,世界是不公平的。尹发财接上后几句,人不能吃鱼,大鱼不能吃小鱼,小鱼不能吃虾子。尹憨子的情绪慢慢平息下来,尹发财和刘德利一边一个架着尹憨子离开水池。后面黑压压一群看客,像尹憨子长出的长长尾巴。

折腾到半夜,尹憨子沉沉睡去。尹发财一支烟接着一支烟抽。刘德利陪着抽。

老尹啊,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你这儿子怕是要,要到那个地方去看。刘德利抽完三根烟,说。尹发财抬头看刘德利一眼,问,心理医院?刘德利说,心理医院?听说心理医院一般是解决小问题,大问题,不能控制的,就要,要去那。

尹发财打电话给崔利芳。崔利芳说,要是去了那,尹憨子就变成尹疯子了。

第二天上午,尹发财请假在出租屋陪着儿子。尹憨子哭丧着脸,跪在尹发财面前,放我出去,我要保护水,保护鱼,这世界是不公平的。尹发财一气之下,甩出一掌,正中右脸。尹憨子青紫了半边脸,仍是,放我出去,我要保护水,保护鱼,放我出去。

第三天,尹发财刚抹完两桶灰,工地老板走过来,一脸笑意。老尹啊,你儿子到工地上来了?尹发财赔着笑脸,说,是是是,来工地上玩几天。老板笑了笑,说,工地上有啥好玩的,到处在施工,出了事,我对上面老板不好交待。尹发财说我把他看好,保证不出问题,就算出了问题,我也不找您。老板说我要对其他人负责,他伤了人,怎么办?他们这种人……

好了,今天的故事至此为止。我累了,尹发财也累了。

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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