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16年3月20日 他娘的,谁说这世界公平了

在精神病院 作者:周芳 著


2016年3月20日
他娘的,谁说这世界公平了

活动操场上,刘利军仍一个人坐在凳子上思考他的去向。我,张清正,刘国培,魏鹏几个人坐在另一边讨论谁有病,谁没病。主要是他们讨论,我旁听。

你看他,看他那鬼样子。刘国培向我努努嘴巴,我看到尹憨子。尹憨子又在哭。

哧,有病。刘国培“哧”一声。我们哪个人不晓得这世界不公平,我刘国培不说,你周医生不说,我们大伙都不说,就他一个人说说说,他还不承认自己有病,他肯定是得了精神病。如果是正常人,肯定不会说,是吧?周医生,你看我,还有张清正从来不说这样的话。刘国培热切地看着我。

嗯,大概吧。

周医生,我给你说说我的事。我第一个毕业的大学是清华大学,后来,又在北京大学毕业。当时,他们要留我在中南海工作,我谢绝了,我想从基层做起。

你能在中南海工作?

当然,我是谁谁谁的侄儿。

谁谁谁?

是,谁谁谁。他到湖北来,只召见我。我的姨奶奶和他的姑奶奶是老表。(刘国培口中的谁谁谁,我在这里记录时只能以谁谁谁代替。他说到了国家级领导人。)我思考问题太多,脑袋比较累。周医生,你知道吗,思考问题的人,是深刻的人,而深刻,是一种病,是头脑的孤独游戏。游戏时间长了,哪能不累?我就累了。非常非常的累。我叔让我在这里休养一些日子。周医生,你看,这里风景多好。花是花,草是草,天空是天空,白云是白云,你是你,我是我。

刘国培,白河镇镇民。三十八岁,人称诸葛刘。擅长做各种转包小工程。二包三包四包地转。譬如大工头接了一个工程,二十八层楼盘,水电工程部分转出去,刘国培接手,但并不做,倒给下一级更小的工头。这些年,也倒了一点积累。话说白河镇有条古街,街头到街尾长近三公里,曾设有山西会馆、陕西会馆和湖南会馆。沿街民居多为二层砖木结构阁楼,木质门窗,楼阁雕龙画凤,里屋结构典雅,从街道上的门面开始向里一重一重地加深,少则三四重,多到八九重,是明末清初时期的建筑。政府命名为明清一条街。

半年前,县政府请国家级省级专家重新发掘重新评估,计划动用巨资打造这条古街,包括复古,还原,改造,做旧。某位专家认定镇东那座石桥桥墩的历史比桥身还要长,桥墩至少先存在了五百年,才有现在的桥身。那么,早了五百年的桥墩为何独独建造在此?假如沿桥墩方圆几十里铺开,下面会不会有古墓古道?某个旧城遗址?其先祖刘邦?考证出来,轰动中国?再度开发,价值千万?住在石桥附近的刘国培陷入沉沉思索,一端是浩若烟海的旧史,一端是商机万千的今朝。成千上万个问号盘踞在刘国培脑子里,像个脂肪瘤,越长越大。据说,自从政府打算打造古镇以来,每天早早晚晚,刘国培围着石桥转。

转来转去,刘国培把自己转进了精神康复中心。

县政府这个千年工程,一条路起码要花费二十四个亿。要是他们肯花点钱,让我出面请我在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的同学来帮忙考证,把那个石墩的年代考证出来了,那可是轰动全国的大事。太不公平了,为什么不拨点经费由我来支配呢?这项工作比在中南海上班有意义一万倍,你说,我不应该从基层做起吗?这是我帮助我叔叔的最好方法。我叔叔谁谁谁在中南海工作也累,每天开的会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我们做亲戚的,能帮他一把就帮一把。我要多看看风景,把自己休养好,快点出去。

刘国培专注地盯着院子上空高朗的天。这天空,还没被三四十层的高楼给分割,尚存高朗。当初,在城区规划会上,规划局长手一指,你们,去那吧。精神康复中心就和某监狱一道,搬到了城郊,一东一西。承蒙发配之恩典,在这里,蓝天真是蓝天,白云真是白云。大汽车的尾气、大工厂的废气还没铺衍过来。灵魂在上面荡来荡去的,不受丝毫阻碍。我靠在椅子上,和刘国培一起看天。我们看了近半小时,一声不吭,只看天。院子右边一株银杏树下,尹憨子哭啊哭,哭得绵绵不绝。

这小王八蛋,废了,废了。刘国培惋惜地摇头。

给你们老板说说好话,把他在屋里关几天。现在肯定不能回村里,要不然村里人都会晓得。我昨天叫他姑姑到爷爷坟头上去烧了三十亿,纸钱灰只往天上飘,说明爷爷都收到了,不会再缠着他。崔利芳在电话里嗡嗡嗡地说。她感冒了,嗓子哑得像千年的破布条擦着玻璃窗,但还得给尹发财把事情说清楚一点。她说他老人家也真是老糊涂了,不仅不保佑憨子,还在他身上弄神弄鬼的。你也在工地上偷偷烧点纸钱。爷爷说不定跟着憨子到工地上去了。尹发财说,好,好,你别操心,我来办。

尹发财当然不愿意将儿子送进精神康复中心。崔利芳说得对,只要一送进去,尹憨子就打上了烙印,变成尹疯子,尹憨子一辈子就完了。尹发财打算向老板求情,高抬贵手,让尹憨子在工地上呆几天。谁知尹发财甩出一巴掌的下午,尹憨子从锁着的出租屋跑了出来。门锁着,他怎么开的门,尹发财不知道。他跑到宇济楼盘那里找,没找着。他又跑遍前后几个楼盘,仍是不见。

刘德利号召工友们兵分三路,寻找尹憨子。刘德利陪儿子在心理医院呆过一个月,听说过许多奇奇怪怪的病症,在“搜寻疯子”这件事上多少有些发言权。刘德利说,尹憨子这孩子就是一根筋,要火就是火,要水就是水,我们大伙沿着有水的地方去找。

尹发财所在工地是城郊接合部,穿过接合部,是云集小区,商贸繁盛。穿过云集小区,是王家街,仍是商贸区。车流人流四通八达到处窜。再往北走,穿两条马路,才是北城区的河滨公园。有水。水是死水。为了造景,人工挖出来的。一行人心急火燎快穿到第二条马路时,目标出现。

红绿灯下,尹憨子直直地朝马路中间走,像一发子弹,一往无前。霎时,响起急促刹车声。十几辆车齐刷刷立正。尹憨子猛烈挥动右臂,神色怆然,高呼,这世界是不公平的,不公平的,人不能吃鱼,大鱼不能吃小鱼。

不等老板下最后通牒,尹发财清理好行李带尹憨子回村。尹憨子满城地窜,车轮是不长眼睛的。

十四岁的尹憨子,在车厢里走来走去,目光痴痴,神神叨叨。“这世界是不公平的,不公平的。”有个老者对尹发财说,你快抓紧时间送医院治啊。可怜,莫耽误了。

有个独自倚在窗前的年轻人看着尹憨子看了好半天,随后他拿了瓶可乐,搁在尹憨子面前,兄弟,来,喝可乐。尹憨子摇头,满脸悲伤,你知道吗,世界是不公平的,不公平的。年轻人“砰”一下拉开瓶盖,灌了几大口可乐,低声说,兄弟,你说得对,这世界不公平,不公平。年轻人也摇头,默默退回自己位置上。他正陷在一个烂俗的事件中。自己的女人跟自己的兄弟上床。兄弟是大学四年的兄弟,女人是大学四年的女人。要多俗有多俗,发在微信上新浪网上都掀不起涟漪。他上火车,没有目的地,去哪儿都可以,他只想从事件发生地脱身出来。

尹发财拽紧尹憨子下车,年轻人追上来,抱住尹憨子。“兄弟,保重。”

尹家湾的河流干绝了死光了。

先前有。很多。尹家湾,敖家潭,周家汊,崔家潭。村村都是水,河水绕过每个村落。从村子到小镇,一只小船悠悠穿过。当年,尹家湾的尹发财撑船经过崔家潭。崔家潭的崔利芳在河埠头洗衣,像朵莲花,水淋淋的。

现在,当然很少了。那些美而无用的东西,莲花呀,水淋淋啊,只能图个眼睛看上去舒服,又不能当钱用。何必呢?后来,有识之士呼吁河流、莲花存在的必要性。有些东西就是要它无用之用。崔家潭、周家汊的几条河流,经过两三年的清淤疏通深挖,多多少少起死回生,回到一点河流的样貌了。

我为什么说起这无用之用的河流呢?因为回到村子的尹憨子,他的生活将有很大一部分与河流联在一起。

一个开餐馆的,拎着满袋的垃圾走过来。他家的餐馆就开在河边,河面上堆着厚厚的鱼肠鱼鳞土豆皮芹菜叶冬瓜皮猪骨头鸡屁股。餐馆老板刚要掀起塑料袋,一个念念有词的人拉住了袋子。

一个捕鱼王,提着自制鱼具在周家汊河边巡视一番,哪儿鱼多哪儿鱼肥,他心底明镜一样,他马上甩出他的钩。钩是排钩,十个弯钩一顺排开,甩下去,或是钩中鱼头,或是钩中鱼肚,或是钩中鱼眼睛,钩钩都不会落空。一个念念有词的人按住了钩。

念念有词的人,瘦弱,单薄,他是那样的满腹愁苦,如同独自吞下天大的冤情。他整日在河边走来走去,饱满的垃圾袋,凶狠的排钩。一切河流之外的人和物都是钉子,卡住喉咙。他念叨着,他在吐出钉子。“世界是不公平的,人不能吃鱼,大鱼不能吃小鱼。”有时,他泪落如雨,大朵大朵的泪打在河边草地上。

尹发财回来十五天后,尹家湾敖家潭周家汊崔家潭全都知道,这个可怜的孩子名叫尹憨子。和爷爷生活了十四年,爷爷死后就疯了,先是一天到晚地笑,后来一天到晚寻找河水,拯救世界。尹憨子一下子变得摇曳生姿,拥有多种传说。就算尹发财把整个头塞进裤裆里,他也不能不承认,这个念念有词的,这个发了疯的,就是他的儿子。

尹发财眨个眼,尹憨子就跑到河边去了。

把他锁起来,锁起来。这个念头缠着尹发财。尹发财真想锁住尹憨子。像崔中华锁崔珊珊。锁了五年。紧挨着厨房的一间小屋子,五六个平方,地上堆着破棉被,撕烂的衣服,稻草。唯一的窗户下边搁着一个粪桶。窗户下边搁着一个铁饭碗。从窗户口望去,只能见到崔珊珊头发长及膝盖,赤身裸体趴在地上。由于极度缺乏营养,崔珊珊瘦骨嶙峋,看起来活像一具骷髅。“解锁行动”(1)小组成员砸开门锁把崔珊珊解救出来,她已经不会讲话,不会走路,只能手足并用在地上爬。

村里人说崔珊珊是花痴,发起病来,就跟在男人后面跑。专拣小伙子,脚跟脚手跟手的,乐呵呵地笑。被锁起来那年,外村一个二流子把她诱骗到草垛子里强奸了。

你们说,我不把她锁起来怎么办?我能天天守着她啊。崔中华一脸的悲愤。和崔珊珊一样被解锁出来的还有周业炳、敖培乐。敖培乐被锁十三年,全身各器官差不多衰竭了,送到综合医院,不到十天医治无效死亡。周业炳被锁了两年,经过康复中心治疗一段时间,回到家后,因为不能坚持服药,再次犯病,在村里恶行霸道,拆屋烧房子。周业炳的父亲央求四个邻居将周业炳锁进黑屋子。再次解锁时,周业炳的父亲说,你们要么再不让他出院,要么让我把他锁到我死为止。

那,那到哪里去?黑夜里,崔利芳牢牢地盯着天花板。她从东莞赶回来,在爷爷坟头又烧了六十亿纸钱,在自家大门门楣上挂了一面大镜子,避邪驱瘟。

尹憨子进来了。

他哭丧着脸,向每个穿白大褂的作揖鞠躬。放我出去,快点,放我出去,世界上有很多错误,会发生战争的,我要去救世界。尹憨子一边作揖一边哭诉,泪水打湿整个脸。他的身子保持着随时往外退的姿势,仿佛身后一扇门已经打开。尹憨子真是着急呀,他说快点,快点,来不及了,我一分钟都不能等。

你们再不放我出去,我就自杀。我死后,我的力量就化给鱼,鱼就有了能量。我现在要出去,我给每条鱼发功,鱼也会有能量。医生,你是最好最好的医生,我知道你是好人,最好最好的人,你不会见死不救。我保证,每条鱼都会感谢你,大鱼感谢你,小鱼感谢你,大鱼小鱼都感谢你。

呜呜呜,尹憨子在银杏树下哭。

哭啊哭。银杏叶子落了一地。

他娘的,谁说世界公平了,你嚎嚎嚎,嚎你娘的丧?刘国培冲到银杏树下,掐住了那个细瘦的脖子。


(1) 多数家人对精神病人藏着、掖着,不愿意让外人知道。悄悄找偏方治疗,结果错过了最佳治疗期,病人病情一次次复发,甚至致残、肇事惹祸。慢慢地,家人治疗的信心减弱,实在没办法,就把病人锁起来。2006年,国家卫生部启动了一项救助行动“解锁行动”,目的是把那些被拴在铁链上,关在铁笼、黑屋内,长期失去人身自由的患者解救出来到正规机构接受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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