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古典主义？

粗略地说，“古典”是“古典时代”（即希腊罗马时代）的杰作。“古典主义”有两种意义：第一，它是古典文学所表现的特殊风格；第二，它是要把这种特殊风格定为文学标准和模范的主张。古典文学所表现的特殊风格究竟是什么呢？这个问题最难回答。文学和其他艺术一样，有可求之于形迹的一方面，也有不可求之于形迹的一方面，大概我们对于某种文学可以用几句简单的话解释得很清楚的都是有形迹可求的一方面，这就是它的最粗浅的一方面。十七、十八两世纪的学者们想用几句简单的话把古典文学的风格解释得很清楚，他们只抓住形骸，把精神完全失去，所以酿成所谓“假古典古义”。

在普通说话中，古典主义是和浪漫主义相对待的。说粗浅一点，古典主义注重形式的和谐完整，浪漫主义注重情感的深刻丰富；古典主义注重纪律，浪漫主义注重自由；古典主义求静穆严肃，浪漫主义求感发兴起。拿一个比喻来说，古典主义是低眉的菩萨，浪漫主义是怒目的金刚。论流弊，古典主义易流于因袭，一失之冷，二失之陈腐；浪漫主义易流于恣肆，一失之粗疏，二失之芜杂。

不过这种分别究竟非常粗浅。古典文学中如荷马的《奥德赛》有很浓厚的浪漫派色彩，浪漫文学中如歌德、济慈诸人的诗有时也很有古典文学的神韵。凡是开风气的伟大作品在当时都是新奇的，破格的，浪漫的；过了些年代，它成立了一种风气，被人家看作标准模范就变为古典的了。Stendhal说，“给我们高曾祖以最大量快感的叫做古典的，给我们现代人以最大量快感的叫做浪漫的。”其实我们应该说，“在我们高曾祖视为浪漫的，在我们视为古典的。”据意大利美学家克罗齐的意见，只有第二流作品才可以说是浪漫的或古典的，第一流作品不能只是浪漫的，或是只是古典的，它必定同时具有浪漫的和古典的优点，这就是说，它一方面要有真纯的情感（浪漫主义所偏重的），一方面又要有幽美的意象（这是古典主义所偏重的）。

古典本来无主义，古典之有主义，从罗马作家贺拉斯（Horace）起。他写过一封《与庇梭书》讨论诗的原理和法则，被后人误称为《诗艺》。在这封信里他站在导师的地位教人以作诗的方法，处处劝人求“整秩”，“联贯”，“严守类型”，“别信任奇思幻想”，“在荷马史诗中寻材料”，“每部戏只应有五幕”和其他类似的话。这封信的影响最大，从纪元后一世纪起一直到第十四世纪止，凡是讨论文学的书大半都直接或间接地受它的影响。它可以说是“假古典主义”的圣经。假古典主义何以侧重贺拉斯和他所代表的拉丁文学呢？这个问题最值得注意。第一，假古典主义注重模仿古典，而拉丁文学自身就是模仿古典的产品。罗马人在政治方面虽推倒希腊，而在文艺方面却处处步希腊的后尘。第二，假古典主义是文艺复兴的流产，文艺复兴起源于意大利，拉丁文学是意大利人的祖传。就广义说，文艺复兴就是古典文学的复兴，但在启蒙时期，它只是拉丁古典文学的复兴。这种古典主义通常叫做“拉丁古典主义”。

希腊古典作品的原稿在中世纪大半都散失去，没人过问。到十三世纪以后它们才逐渐出现，意大利学者们如Petrach，Boccaccio诸人于是提倡希腊文学的研究。一四五三年土耳其攻陷君士但丁堡，希腊学者们抱着古书逃到意大利去。这是古典主义史中最重要的一页。已在萌芽的文艺复兴运动得到这一批生力军，于是它的气焰就一天高似一天了。

文艺复兴在文学方面最初的结果实在令人失望，因为它只流产为假古典主义。假古典主义有三部“法典”，一部是十六世纪意大利人维达（Vida）的《诗艺》，一部是十七世纪法人布瓦洛（Boileau）的《诗艺》，一部是十八世纪英人蒲柏（Pope）的《批评论》。它们的性质都和贺拉斯的《诗艺》类似，不过作者们口里却说是祖述亚里士多德，其实他们的精神和亚里士多德的完全相反。亚里士多德在他的《诗学》里的态度是科学的，方法是归纳的，他仿佛说，“我看希腊文学在实际上是如此如此”。维达和布瓦洛一班人却换过口吻来说：“我们以为一切文学在原则上都应该如此如此。”这所谓“如此如此”便成为古典主义（在他们自看）或假古典主义（在历史家看）了，他们的信条很简单。“勿走极端！”“跟着理性走！”“模仿古人！”“严守类型！”“勿忘纪律！”几点是最重要的。

假古典主义的理论非常肤浅陈腐，所以常被人鄙视。有人因为讨厌假古典主义而讨厌古典主义，尤其是没有脱去浪漫派的偏见的人们。不过离开理论而言事实，我们应该记得欧洲近代文学大部分是从古典脱胎而来的，无论假古典主义如何肤浅，它所引起的争论把古典文学的兴趣维持到几世纪之久，功劳实在不可磨灭。在中世纪无政府状况的文学界之后，假古典主义提出秩序来救紊乱，也应该值得一字之褒，我们也许可以说，如果没有假古典主义所提倡的纪律和理性，十七世纪的法国戏剧和十八世纪的英国散文能否有那样成就或许是问题。

一般人以为浪漫主义是反古典主义的。这是一个大误解。浪漫主义是多方面的，其中很重要的一方面就是超过假古典派的“拉丁古典主义”而逃回到希腊。真正研究古典的工作不在文艺复兴时期，更不在假古典主义时期，而在浪漫主义时期，首开风气的人是德国学者温克尔曼（Winckelmann）。从他起，希腊古典主义才逐渐盛行。浪漫派以后的诗人大半都受希腊古典的影响，歌德是显著的例。佩特（Walter Pater）说浪漫运动是浮士德和海伦的结婚，浮士德是中世纪幻想和热情的结晶，海伦是希腊美的代表，可见古典主义也是浪漫主义中一个重要的成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