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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丈母娘

想像花莲 作者:陈黎


我的丈母娘

我的丈母娘是个乐观而知命的女人,她具有中国妇女所有的一切优点,也具有中国妇女所有的一切缺点:纯朴然而无知;善良又好管闲事;唠叨、粗俗,同时勤奋、天真;常常想省钱、占小便宜,常常却弄巧成拙,吃了大亏。像她这样一个平凡的女性,照说是没什么可以让“国史馆”或“调查局”典藏、列档的伟大事迹的,但“检举不法,人人有责”,并且“内举不避亲”,她的女婿只好就所知所见密告一二,也许可以衬出一些百代共循的天下法也说不定。

我的丈母娘是既矮且胖,三围如一围的女人。这汽油桶的身材恰恰成就了她有容乃大,宽宏大量的性格。除了哺乳自己的六个孩子,她曾经以她充沛的奶水先后当过十七个婴儿的奶妈——最短的一个只当了两个礼拜,因为那位思想严重右倾的母亲不满意她有时候用左奶喂奶。

我的丈母娘是健壮有力的。在埔心乡下,牛奶厂发放过期免费的牛奶,她总是一马当先,连搬三四箱——由于喝了太多劣质品,竟使她的女儿长大后遇奶则吐,避之惟恐不及。为了贴补家用,她曾经一大早就从家里的园子拔菜到市场去卖。她肥胖的身躯担着两个大篮子,一路走一路掉,跟在后头边跑边蹲下去捡菜的,常常是我的太太和她的弟弟。她认为自己卖的菜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所以不喜欢人家东挑西挑,讨价还价。轮到她去买别人的东西,却又嫌东嫌西,斤斤计较。每一次她都把买回来的猪肉拿到另一家肉摊再称一次。别看她体形庞大,活动力却很强,到市场买东西,人丛里一塞,一溜烟就不见了;再见到她时,已经大包、小包都买好了。

她怜惜一切东西,并且不会舍不得和别人分享。她常常心有不忍地要把剩余的饭菜送给邻人,女儿们总是尴尬地劝她说:“不要啦,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很丢脸呢!”她却依然固执己见。别人给她的剩东西她也同样奉为至宝。抽屉里、柜子里、箱子里,尽是一些乱七八糟她的宝贝收藏。第一次去我太太家时,她慎重地搬出一台手提唱机,翻箱倒柜,找出一支旧鞋刷,往唯一的一张唱片上狠狠刷了几下。我忘了那天听的到底是日本儿歌或者日本流行歌曲,但是我清楚地记得唱针刮过唱片发出的一阵阵尖锐的凸凸声。这是一位有钱的亲戚移民美国时特别留赠给她的。

出外旅行,她总不忘把火车上的杯子、厕所里的卫生纸统统带回家,因为,她觉得,人生在世本来就要物尽其用,买了火车票而不彻底享用火车上的一切,岂不浪费?所以家里头,很自然地,可以找到某某饭店的餐巾,某某旅舍的烟灰缸,某某野生动物园的孔雀尾巴。爱惜众生,总比暴殄天物好吧?

讲到我的丈母娘,自然不可不提到我的岳父大人。我的岳父身材高大,少年时离家从军,只身随宪兵部队来台。三十岁那年,在生下他第二个儿子后,眼见食指渐繁,入不敷出,毅然三夜不睡,发烧梦呓,托病申请退役。退役后当过电器行学徒,牛奶厂工人,远房亲戚贸易公司职员。最后因为公司裁员,大义灭亲地首先被资遣。头脑精明的他是家中的独裁者,时时以严明的纪律、强烈的荣誉感、负责的爱,君临他的妻子儿女。四十年来,我的丈母娘对他视若君父,毕恭毕敬,不敢稍有拂逆。退休在家后,无事一身轻,我的丈母娘每天如影随形地跟随他,七爷八爷般巡行于大街小巷。有时朋友相约打牌,赌的人通宵围桌,旁观的她也彻夜不眠——同仇敌忾,一点也不以为累。久了,耳濡目染,也想一显身手。但我的岳父大人是断不准女人家在外赌博的,所以她只能在年节闲暇与儿女在家同桌共戏,过过干瘾。

收到远方亲友来信,我的丈母娘必率全家人围在灯下,听我岳父大人大声朗读。她像小学生般坐在老师身旁专心听讲,听到精彩处,忍不住插嘴几句。这时我的岳父大人就会抬头斜视,大喝一声:“你听我说!”我的丈母娘便像做错事的小学生般赶紧低头坐好。

邻居都羡慕她无忧无虑,因为凡事都有丈夫做主。方今之世,像她这样奉丈夫为偶像,贯彻始终、效忠不二的幸福女子实不多见。她也喜欢援引权威,唠叨琐碎地要儿女们效法他们父亲的种种美德。丈夫是她最大的信仰。信仰带给她力量,信仰有时候却也让她觉得缚手缚脚。

信仰说:凡事要稳扎稳打,不可贪图近利。她偏偏禁不住高利诱惑,偷偷把钱放进地下钱庄,结果是利息赚到了,本钱却有去无归。

信仰说:不要随便搭别人的会。她偏偏拗不过街坊邻居的怂恿,辗转加入这个会、那个会。好几次,标到的会钱还来不及拿上楼藏好,我的岳父大人便已出现。她只好随手乱放。等到她的女儿打开鞋箱,发现鞋子里藏着一叠钱时,她才若有所悟地惊呼:“啊,那是我的!”

信仰说:便宜没好货,一个萝卜一个坑。她偏偏喜欢贪小便宜,听信过路的推销员,或者见猎心喜地在写着“存货大贱卖”的路旁搜寻。常常买回一个电风扇,吹两个礼拜,停摆了;或者买回一大瓶写着奇怪英文字的洗发精,愈洗愈痒。听说酱油、味精要涨价了,便赶紧跑到福利中心,不用钱般地搬回一大堆。上次我陪太太回娘家,打开阁楼的门一看,天啊,那些味精堆积如山。只是我不知道干嘛还囤积一大堆蟑螂,难道蟑螂也要涨价了吗?

个性抬头、脱离信仰的结果往往是吃亏受罚。好在我的丈母娘早已习惯我岳父大人的威权,再怎么大的责罚也都像石头入水般,扑通一声,马上又回复平静。相对于四十年的忠贞,一时的“不法”算什么?

然则,她自己却又是另一些人的信仰。由于子女们学业小有成就,邻居们都觉得她教导有方。嫁女儿、娶媳妇,常常要她担任“牵新娘”的重任,希望好命的她带给新人好运。没事,她也喜欢穿梭各家贡献所长:论人长短,善意地搬弄是非。如果说人生如戏,那么她就是最好的演员兼观众了。婚丧喜庆,有请必到,既到之后,就像小孩看热闹般抢着占据最有利的位置。每每是新娘的妈妈还没落泪,她就已先替人难过。人哭她也哭,人笑她也笑。饱食礼成之后,还不忘提醒大家各包一包“菜尾”。也许是生活的戏看太多了,回到家里,打开电视,边看连续剧边打瞌睡——啊,人生如戏,戏哪能如人生呢?

自从她的女儿嫁给我后,我的丈母娘身份地位骤然提高很多。我常宣称我的岳父是“前宪兵司令”,因为四十年前在宪兵司令部服勤时,他总是走在宪兵司令前,为司令开路。她初听大觉谬然,久之也习以为常,乐意接受“司令夫人”的封号。她的小儿子继承乃父衣钵,当兵时抽中宪兵。几次我听她跟来客说:“我的儿子在‘总统府’上班。”对方吓一跳,以为是“总统府资政”或“国策顾问”之类,细问之下,才知道是“总统府”后门的卫兵。这是她女婿的幽默,也是她自己的快乐。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我看我的丈母娘也是一样的高兴有趣。你可以不要五车八斗的嫁妆,你可以不要倾城倾国的老婆,你却不可以不要一个乐观、知命的丈母娘。

我爱我的丈母娘。

(一九八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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