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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妹

想像花莲 作者:陈黎


姊妹

然则,这就是姊妹吧。阿妈与黑仙,两个年过五十,没有丈夫的女人,带着各自的儿女住在同一个屋顶下;阿妈跟她的女儿,黑仙跟她的儿子。阿妈是还在上班的资深从业员,每天晚上,天还未全暗,就梳理好头发,上好妆,穿戴着战甲般隆重的礼服、耳环、项链,骑着一辆光阳八十出勤去了。除了大雨天坐出租车外,她总是系着头巾,避免过分招摇地选择暗街小巷通行。这几年酒家生意如夕日西沉,但她还是像好学的小学生般风雨无阻地勇于出席。

有人戏谑她说何必那么认真,学期结束头家又不会颁给她什么全勤奖。她听了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们可是有赚才有得吃,做一天算一天的工人阶级呢,哪像那些会吃不会放屎的代表,躺着就有钱领!”心里头她比谁都清楚,自己人老珠黄了,不趁着手脚还灵活时厚着脸皮再赚几个钱,一转眼,床头金尽,自己的晚景岂不凄惨?那些老兵退了役还有什么战士授田证呢,一个退职的酒女有什么?连张卫生纸或报纸都没得领呢。

但阿妈并不需要什么报纸,因为她是不识字的。买房子、订契约、缴房屋税、缴摩托车税,甚至于缴报费,都交给黑仙全权处理。“我不认识字,字认识我就好了!”她常常这么说。

十五岁就戴着近视眼镜的黑仙是阿妈心目中的大学问家。小巧黑俏,读过中学英文课本的她,十八岁那年第一次在南部港市的酒家上班就引起两路人客枪斗。一枪两命:被打中的当场毙命,开枪的也被判死刑。“这黑妞儿可是命中带煞呢!”客人们都这么说。她辗转游走于西部、北部的酒家,在租来的公寓房门两次被男人们的妻子踢破之后,一气跑到东部的小城。在这儿,她遇见了从歌仔戏班跑出来的阿妈。

那年,她们都才二十六岁,在世界算年轻,在酒家界算年老的年纪。一个细皮白肉,一个肤黑如“仙”;一个初执酒壶,一个历尽沧桑;一个是养女,另一个也是养女。使她们凑在一起的大概就是命运吧。她们隔着一条小甬道对面而居,夜半有时带着各自的爱人回家,门口相遇,总不忘交换会心的微笑;有时烂醉如泥,相扶而归,既归则吐,吐罢互道身世,相拥而眠。每每是这世界午餐的时刻,才起身用早餐,下午日子长得像秋千,不是你过来,就是我过去,泡茶,聊天,逛街,久了,追逐者中自然浮现出两个被她们互称为姊夫的男人。女人们情同手足,男人们也以连襟相称,出双入对,颇有一些模范家庭的味道。但这次男人们的妻子却不曾前来踢门,原因很简单:她们都不住在这个小城。

这段日子大概是她们上班生涯中最惬意自在的了。像大牌演员般,兴趣来时接戏上班,到店里点番、坐番;不想上班,就待在家里做爱人的情妇,学习寂寥跟等候的美德。她们先后怀了孩子,先后把姓自己的姓氏的孩子生出来,因为她们知道爱人们迟早都会走掉,只有孩子才是自己的。

然后看到她们母兼父职地为生活奔忙。两个孩子都请酒家对面一位欧巴桑带。上班时常常看到她们浓妆艳抹地跑过街探看睡眠中的孩子。饮酒划拳高歌笑谈中,每每听到仿佛是自己孩子的哭声,高扬的歌声这时也许就转为低沉哀怨的旋律。在手风琴与电吉他的伴奏下,泪水往往随着凄凉的歌词似假还真地落下来。一曲唱罢,旁听的客人莫不动容,他们或者击掌叫好,惊讶于歌唱者模拟曲中感情的逼真;或者——因着他们生命里也有的跟歌或歌者心中相通的愁苦——戚戚然弃杯沉思,为今夜突临的悲意久久不语。欢乐或哀愁,他们痛快地给出赏钱,因为他们知道这就是人生:因同类而悲,因所爱而活。

命中带煞的黑仙在某次坐番的房间离奇失火导致酒家半毁后慨然解甲归隐。她与阿妈在滨海的新市区合买了一栋房子。精于计算的她在楼上隔出一间麻将室,不时邀集前后期姊妹或姊妹们的爱人、知己前来共乐,借着这不必缴税的娱乐税的征收维持每日的开销,一切盈余,概与阿妈均分。间或有好心者为阿妈操心,说:你不识字,房子、土地全在黑仙名下,哪一天你们老了,儿女们怕要为这房子争执。阿妈听了总是笑而不答;再说,她就说:“我的就是她的,她的就是我的。”

半夜里牌戏正酣,下班的阿妈骑着摩托车扑扑扑归来。每每是妆未卸,衣未更,就三步并两步地挺着一张花旦的脸冲上楼观战“插花”。皮包刚打开,钱还没掏出,一股呛鼻的酒味自一张张揉成一团的新台币百元钞票散出;这些一定是刚才酒桌上客人颁发的唱歌的奖金。心情好时,她会怂恿别人让她下桌,这一坐下,一夜、一世的疲倦都立刻消失了。她一边摸牌,一边随着战情哼吟她的歌仔戏:有时是一段哭调;有时是一段杂念;听牌了,就迸出一段“紧来走啊噫,我沿路边走边探听”的紧叠仔;打错、摸错了牌,就一遍遍念着“离别相公,相公啊”的四腔仔调。牌桌上若有爱困的,经她这么一唱,莫不睡意全消。

但有时回来,听到她在卧室里东推西翻,一阵巨响,接着,一阵阵紧密而低的抽噎声,接着,轰然如丧考妣的哭喊。牌桌上的姊妹们这时就会问黑仙:“是不是又不想上班了?是不是又想到古早时代的伤心事了?”黑俏老迈的黑仙推一推鼻上的眼镜,一语不发地走下楼去。只有她了解阿妈的心事,只有她能使她平静。

孩子们逐渐长大了,从小就有两个母亲而没有父亲的他们,早习惯把另一个母亲当作是父亲。黑仙的儿子在外面出了事情,回来不敢讲,总是说给阿妈听;阿妈的女儿闹情绪了,安抚她的往往是黑仙妈妈。闲暇时,常看到这两位母亲骑着机车,相载着到处游逛。碰到酒家周年庆或过年过节,黑仙也会刻意打扮一番,以家长及校友的双重身份跟随阿妈回店里热闹一番。然则,这就是姊妹吧,两个互为丈夫,互为各自儿女父亲的同居女人。

(一九八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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