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从“戌初”到“丑正三刻”

末世悲歌红楼梦 作者:曾扬华


从“戌初”到“丑正三刻”

元妃省亲是贾府一件“烈火烹油”的盛事,也是全书一个重要的事件。提起它,大家都会交口称赞它含蓄而深刻地揭露了君主的专制和皇宫的黑暗。这自然不错,然而这还只是它的一个方面,这件事件其实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方面,也颇值得说它一说。

曾经有那么一个时期,评论家们对第五十三回乌进孝那张长长的交租账目很感兴趣,津津乐道庄头送来这么多东西,贾珍还嫌“这够作什么的”“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可见地主阶级是如何残酷剥削和大肆挥霍劳动人民的血汗,如此云云。这自然也不错,因为乌进孝所在的黑山村年成不好,又遭冰雹,“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还送来这么多牲畜粮食,外加白银二千五百两,而贾珍却原来指望有五千两,真是何其贪心和奢求。可是如果把乌进孝这张单子和贾珍的五千两银子的欲望与营建供元妃省亲驻跸的大观园的奢费比较起来,那么,小巫见大巫的比喻还不足以形容出它们之间的悬殊差距呢。

在筹建大观园的种种开支项目中,有一项是派人去苏州采买唱戏的女孩子,聘请教她们唱戏的教习以及置办乐器行头等,这一笔费用据经办人贾蔷说是准备在“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两银中”中“先支三万”“下剩二万存着,等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的费”。也就是说,光这一单数就花了五万两很子。第三十九回,刘姥姥算了一下大观园里一次省俭的螃蟹宴,说这一顿“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二十多两银子可供庄稼人过一年,那么这五万两银子可供刘姥姥这样的人家过多少辈子呢?

然而,这五万两银子仅仅是筹备“省亲”活动的无数用费中具体有数的一项普通开销而已。试想,在“三里半大”的范围内,要建成一个“天上人间诸景备”,使后来皇妃亲眼见到都觉得“奢华过费”的大观园,它所花的费用究竟有多少,就远远不是区区五万两银子所可比拟的了。书上写到,“又不知历几何时”,才“园内工程俱已告竣”这浑写一笔的建园时间,反映了此园工程之浩大,书上几次描写到此园各处具体形景也证明了这一点,同时这也就说明了其耗资的巨大。究竟多大呢?清代张符骧在其《竹西词》中描写康熙六次南巡时的花费有说:“三汊河干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红楼梦》第十六回写到赵嬷嬷说贾府先世在姑苏扬州一带“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这里都说的是“接驾”,元妃不也是“驾”吗?因此这一“接”总共花了多少钱,书上没有像去苏州采买物事那样写得具体,有数可据,可是要知道,“比泥沙”“淌海水”的钱原是不能用数字表白得清楚的。

本来所有的帝王以及他们的后妃,其住所当然是豪华奢靡的,这固不待言,但因元妃省亲所建的大观园,其情况又和一般的帝居有所不同,作者对园内布置有一处描写,颇为引人注目,当元妃进园下舆之后,作者写她眼中所见:

只见清流一带,势如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花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然皆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作成,粘于枝上,每一株悬灯数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之属,亦皆系螺蚌羽毛之类作就的。诸灯上下争辉,真系玻璃世界,珠宝乾坤……

比起园内的其他辉煌建筑,金银器皿,珍宝古玩等贵重物品来,这些当然还不算是最值钱的东西,但其表现出来的穷奢极欲的享乐意识,却使我们想起历史上一个最为腐朽的昏君,那便是亡国之君隋炀帝。据《资治通鉴·隋纪四》记载,隋炀帝在洛阳筑的行宫西苑:

堂殿楼观,穷极华丽。宫树秋冬雕落,则翦彩为华叶,缀于枝条,色渝则易以新者,常如阳春。沼内亦翦彩为荷芰菱芡,乘舆游幸,则去冰而布之。

把上面两者稍一比较,就可清楚看出,大观园里的那种布置手法,竟是隋炀帝西苑布置手法的翻版,而其高贵华丽,似犹过之。以作者的生花妙笔,要别出心裁穷相尽形地描摹一个大观园的华贵奢靡,本非难事,但在这里却偏偏要借用西苑的旧模式,这只能说明,作者是有意要将省亲构园一事与历史上最荒淫腐朽的君主的园林联系起来,这种笔法,它所要达到的预期艺术效果是什么,不是很清楚吗?

至此,我们还只是就所费金钱财物方面说到了帝王家的如何穷奢极欲,这一点除隋炀帝可作为这一类型的代表外,其他帝王之所作所为其实也是差不多的。然而贾府的这次建园省亲和帝王家的其他宫殿园林建筑其作用还有所不同,这一点还从来没有引起过人们的足够注意。一般来说,封建帝王除了在京城的庞大的宫殿是供其常住之处,就是在各地的行宫及其园苑,也是可以随时“驾幸”的,如《红楼梦》产生时代的圆明园、避暑山庄等地,历届皇帝都没有在那些地方少消磨时光的。可是这么一座供元妃省亲用的:

多少工夫始筑成,天上人间诸景备

的大观园,却派上了多少时间的用场呢?乍问起来,恐怕能回答出来的人并不多,可如果细查一下,书上倒是写得十分清楚的。当十五那日贾母等人从“五鼓”起就“按品服大妆”在那里等候元妃驾临而“等的不耐烦”时,据一太监跑来透露消息说:

早多着呢!……只怕戌初才起身呢。

那么结束又是什么时候呢?书上又写到,当一套礼仪完毕时,

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启道:“时己丑正三刻,请驾回銮。”贾妃听了,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

原来,一场耗资无算,把众人累得筋疲力尽的省亲活动,就不过进行了这么从“戌初”到“丑正三刻”——只是那么三多个时辰,即今天的七个多小时而已,这是一种怎样的“恩典”啊!而这种“省亲”活动是不同于皇帝巡视行宫那样可以说去就去的,这七个来小时过去之后,元妃是否还能再来,对谁来说都是一个未知数。当元妃和贾母、王夫人说的第一句话时就云:“……一会儿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到最后与大家离别时又哭着说:“……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可见贾妃自己也是心中无数的。“天恩”虽然浩荡,可谁又能捉摸得到呢。而事实上元妃后来就是没有再得到这种“天恩”了。因此,从它所使用的时间这个角度来考察,大观园的奢靡又远远超出了其他的这类帝王家的建筑了。

虽然阅历颇深的赵嬷嬷曾经说过,这一类的花费,“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不过她却不曾再深一层说说这“皇帝家的银子”又从何而来呢?也许赵嬷嬷还不具备提出和回答这一问题的思想水平,可今天的读者不完全可以自己找出它的答案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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