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虚热闹”的后面

末世悲歌红楼梦 作者:曾扬华


在“虚热闹”的后面

俗话说,“侯门深似海”。自然,皇宫就应该比海还深了。所谓“深”,大概有两方面的意思,第一,一般人不容易、也不敢“深”入其内,因此第二,也就无法探其“深”奥。《红楼梦》作为一部封建专制社会末世的百科全书,它的笔锋,自然是无所不及的,皇宫应该也不例外。但要写皇宫,就不能不受到这个“深”字的限制,加上曹雪芹所处的时代及其本人的特殊境遇,这个“深”字就更多了一层可怕的意思。因为如果“深”进去的话,就很有可能会触犯到“当今”,这是当时人避之唯恐莫及的事情,怎敢想象“深”入虎穴去捋虎须呢?曹雪芹不愧是一个最勇敢的人,他没有回避这个难题;他同时又是一个最聪明的人,他没有冒失地把笔锋直伸进虎穴,而是把“深”宫里面的人在一个冠冕堂皇的名目下请到外面来,这样就可由外而及内,由此而及彼地达到他的目的。

元妃省亲就是这样的一个杰作。

首先,作者把此事的起因归之于皇恩浩荡,而且反复、着力地渲染这一点。早在议论此事起因时,作者通过凤姐之口说这是“可见当今的隆恩”,贾琏说是“如今当今贴体万人之心”,省亲之时,贾政在他的颂词中又说此事是“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元妃自己在为大观园几处地方亲笔赐名的对联中又写道,“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到临别之时,元妃还对众人说:“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真是从头至尾,一片颂圣之声不绝。本书开头说,此书“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从上面所写看来,的确一点不错。

在贾府的盛衰史上,元妃省亲乃是一件最热闹繁华不过的事情。早在秦可卿给凤姐托梦时就说到这是“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在为省亲作准备时,又花费大量财物,建造了一座“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连元妃本人都感到“过分之极”地奢华。省亲之前一日,先有“三部官员并五城兵备道打扫街道,撵逐闲人”。省亲之日,那“一队队太监”,“一对对龙旌凤翣,雉尾夔头”,以及各种执事,礼仪——真是说不尽那天上富贵,人间风流。

这样的旷世恩典所带来的盛举,是可以预料得到的。因此它带给人们的心理影响是无比的兴奋和快乐。还在省亲消息刚传来的时候,“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贾琏刚陪林黛玉从扬州回来,王熙凤对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国舅老爷大喜!”琏凤与赵嬷嬷在议论此事时,王熙凤说:“若果如此,我可也见个大世面了。”他们并把省亲和他们祖上最荣尚的“接驾”大事联系起来,可见非同一般。省亲之后多日,“荣宁二府中因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但又一个个心满意足,得意非常。

从古未有的“当今”恩典、泼天荣耀的大喜事,人们兴高采烈的心情,它的结局该会是十分美满的吧。事实也是如此,因为元妃回宫后,向皇帝“回奏归省之事,龙颜甚悦”,又赏赐了有关人员许多东西。这就标志着它的圆满成功。

然而,以上所写的形形式式,只是省亲事件的一个方面,而且是它的表面。它虽然写得如此喧闹、热烈,但如果借用赵嬷嬷的一句话来说,它只是一场“虚热闹”而已。拨开那层“虚”纱,显露在读者面前的真相,却是与表面的热闹形成鲜明对照的另一种情景。

费了如许财力和精神迎来的省亲,目的是使后妃们能回到家中,“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因此当亲人们好不容易相聚之时,应该是十分高兴快乐的吧。事实却不然,当一套官礼完毕,正可畅叙私情时,贾母、王夫人和元春拉着手,“三个人满心里皆有多许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这种悲泣当然不是团聚不使人高兴,而是反映了它来之不易,以及长久分离之苦痛。如果说,久别之后突然相逢会禁不住流泪悲痛是人之常情的话,那么接下来应该是为欢聚而高兴吧,事实又不然。因为在整个省亲过程中,我们都看见元妃不断处在“不禁又哽咽起来”“又不免哭泣一番”“隔帘含泪谓其父曰”以及“一语未终,泪如雨下”的悲境中,直到临别之时,元妃“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只得忍心上舆去了”。可以说,几个时辰的省亲过程,元妃都是处在以泪洗面的怆楚之中。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过去的痛苦自不必说,将来又如何呢?元妃在“上舆”别去之前曾安慰家人说:“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说明即使像这样的全家短暂相会,以后是否还有,尚在未知之数,至少在元妃自己的心目中还是渺茫的。这样就让人们在一系列生动、形象的场面和情节中感到,所谓“当今”的“旷世恩典”以及“天恩浩荡”云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也许,人们还可以以为,元春虽然要忍受父母骨肉离散之苦,但作为一个妃子,她在宫中总是荣华富贵、享受不尽,是一般人所不可企望的吧?探春在算众人生日时不是说过吗?“大年初一日也不白过,大姐姐占了去。怨不得他福大,生日比别人就占先。”可是这位皇妃究竟享的是怎样一种“福”呢?听听她自己对父亲的哭诉吧:

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

原来,生活在至高无上的帝王家里,在元妃的体验中,还不如一个过着粗布淡饭日子的普通“田舍之家”那样有“意趣”呢!其中奥妙何在?元妃未及细说,她只在开头时透露过那么一句:

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

就这么一句话,比起她的全部感受来确是太少了,但也完全够了,因为它里面高度浓缩的意思,会心的读者是自能通感出来的。

当然,元妃用这种语言方式来表达她的内心情感也是迫不得已的。她不是不想多说,而是“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说不出”。这样,元妃以及贾母等就比其他受苦的人还更多一层苦,这叫有苦难言。这种“难言”,只不同于林黛玉那样的“醒时幽怨同谁诉”和妙玉的“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那是无人可说之苦。元妃等人之苦,是大家皆然,而且又都在面前,本来可以诉说而不敢说出来,这可说是苦上加苦了。这种苦又从何来呢?不就是施舍“旷世恩典”的“当今”和他那一套“皇家规范,违错不得”吗?

不难看出,这元妃省亲一节,表面上是大力颂圣,渲染其无限的豪华富贵和由此给人们带来的表面上的自得。而实质上是在骂皇帝,在写身处皇宫的痛苦,写一场大大的“虚热闹”。在表面的极热闹中,极写内里铭心刻骨的隐痛,它虚实相衬,真假互见,充分体现了《红楼梦》特殊而高妙的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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