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序

聊斋五十狐 作者:安宁 著


 聊斋五十狐 

  自序

  如果聊斋里没有这些妩媚迷人的花妖鬼狐,那就只剩下诡异怪诞的躯壳。是这些狐媚妖娆的女子,让一部书,历经这样漫长的时光,依然闪烁着魅惑迷人的光泽。

  蒲松龄出于鬼魅世界不息的热爱与探知,和对纯美女性的痴迷与向往,在聊斋中孜孜不倦地描摹出如许丰沛饱满、特立独行的女子。其中最重要的,大约就是她们迥异于世俗女子的“狐”性。这一点,成就了聊斋故事的万花丛里,最明亮馥郁的那朵。这一点,也构成了所有聊斋女子最值得浓墨重彩的灵魂。

  所以《聊斋五十狐》中的“狐”,讲的并不只是妖冶的女狐,还包括那些花妖鬼魅和鸟兽鱼虫幻化而成的精灵女子。她们个性迥异,曼妙多姿,但又因这一点共同的呼之欲出的“狐”性,而使得花团锦簇中,见了一条柔韧的丝线;是它貌似漫不经心却又诱人无比的一束,给予了这些女子,一个身心皆安的归处。

  “狐”是一个勾魂摄魄的词汇。妖媚的,风骚的,艳绝的,放任的,鬼魅的,不羁的,淡定的,骨感的,疏离的,肆无忌惮的,却又都不足以概括这一个“狐”字里所植入的无限风情。五十个女子,犹如五十条藤蔓,缠绕蓬生在一起,便成为一只只让人迷恋痴爱的狐。

  写作她们的过程,其实就是以当下的眼光,为之重新阐释定义的过程。她们在而今的喧嚣尘世中,因了时代的不同,而有了簇新的意义。作者曾经褒扬的,或许在时下成了无情的嘲讽;而那曾经被贬损的,反倒是见了玉石的温润。所以其中的每一个“狐”,皆在锐利又不失柔软的现实主义的解剖下,带上了扑面而来的现代女性的气息。

  因此这是一部借古代狐,观现代女的书。时下职场中毫不逊色于男人的女子们,与聊斋中那些敢爱敢恨、洒脱不羁的女狐们相比,在爱情的这场争夺保卫战中,究竟是迂回向前,还是在节节败退?而假若时空可以跨越,那么聊斋女狐与职场女性关于爱情的PK赛,究竟孰胜孰败?聊斋中那些总是有团圆喜乐结局的书生们,他们行至而今男女在物欲中沉浮挣扎的时代,是会生出感伤失落,还是会有了畏惧惶恐,扭头逃回到那花妖鬼魅的世界里去?

  所有这些疑问,皆可以在此书中寻找到答案。尽管,这样的答案未必精准明晰,甚至带着些不怀好意的猜测和臆想,但终归是可以看到时过境迁中人性的变动,还有“狐”性在女子身上的长途跋涉与迁徙。

  离去不伤,不过是因为,曾经深爱。而缘来不喜,也只是因为,那份深爱早已经注定。

  所以那一个个从聊斋里倏忽来去的女子,她们的“不伤”与“不喜”,原只是“狐”性中,生来就有的对于爱情的淡定与从容。爱情来时,且让它铭心刻骨;爱情去后,就让它随风而逝。

  一个“狐”字,真是夺尽了天下所有的妖媚与风情。

第一卷上:离去不伤

  第01章 阿霞: 负心人何颜相见

  如果当下哪个女子能像阿霞一样,爱上一个男人,而在这个男人为了与她相守便无情地抛弃掉结发之妻时,提前想到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下场,并因此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那么或许报章网络中,便会少一些“情感倾述”的怨女痴男。可惜,几百年过去,女人并未进化成如阿霞一样明智且决绝,即便是再爱,也丝毫不拖泥带水。

  不知阿霞这个女鬼,是不是专为检阅男人品性,才到阳世走这一遭。她遇到的第一个男人陈生,在野外她要上吊之时,劝她另外嫁人,不必因为母亲将其托付的表兄对她施恶而自寻短见。而在得知她无人可托时,又让她可以暂住自己家中。本以为这第一个出现的男人,会是个热情侠义之士,言行也必磊落光明,可惜,到了他家,便露了情色的尾巴。“挑灯审视”,见阿霞“丰韵殊绝”,遂喜不自禁,要猥亵于她。阿霞当即对这个男人失望,“厉声抗拒”,并因此惊动了陈生隔壁住着的景星景书生。

  阿霞见到“逾垣来窥”的景生,即刻将一颗心又投向了这个男人,期待他会是一个德才兼备的好男人,因此“凝眸停睇,久乃奔去”。只这一眼,便让阿霞将自己托付给了景生。当景生回到房间欲关门睡觉之时,赫然发现阿霞从自己房中走出,并直接向他表白:“彼德薄福浅,不可终托。”这句话让景生大喜,那种心花怒放,不次于刚刚陈生挑灯见到阿霞美貌时的程度。由此看来,他德行其实也并不怎么高尚,先是用话挑逗阿霞,看到她“笑不甚拒”,当夜便与其共寝,圆了好梦。

  之后景生便将阿霞金屋藏娇,日日欢爱。但没过多久,阿霞便告诉景生说,父亲将到西部做官,也会带她与母亲同去,为了能够与景生“相从以终”,她需要趁此向父母说明两人的关系,否则,“情好虽佳,终属苟合”。

  两人约定十天左右再次相见后,景生便开始考虑如何安置这个“家外家”。想来想去,在书房里虽然红袖添香非常浪漫,但常有文人墨客光顾,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可是带回家去,又怕结发之妻生出嫉恨。所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将妻子休掉。

  即便是当下,也会有一半多的男人,想出休妻这一招来。而另外一些,则是家花野花并存,互不打扰。由此看来,女人们到而今也未曾修炼成阿霞这样内心通透,在热恋之时,便将那男人看得清晰;而男人们呢,也未曾逃脱掉如景生般好色且喜新厌旧的底子。

  景生休妻的招数,也是老套,虚伪而且死要颜面。看“未尝有失德”言行的妻子,哪儿都不顺眼,见到便又打又骂,但却不道究竟,试图逼迫妻子主动提出离婚。妻子哭哭啼啼,欲要寻死,他便借机赶她说:“死恐见累,请蚤归。”男人变了心,原来是连结发妻子死在家里都怕受了连累,恨不能她立刻消失掉才好。而等其离去,他又急急地打扫房间,将昔日的那股子旧尘气祛除,让新鲜的爱欲取而代之。

  可惜在粉刷一新的房子里左等右等,却不见那新妇阿霞到来,而且,竟是自此音信全无。在这期间,前妻曾经委托好友多次劝说景生,不计前嫌,试图与他重归于好。假若景生接妻子回来,或许阿霞会再次与他欢爱,而他的妻子,也未必会如此小肚鸡肠,不肯接纳阿霞。但偏偏景生还心怀期待,以为阿霞会再回来,不想让这房子重新被前妻占了去,枉费了一番心机,所以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前妻和好的要求。可是在前妻嫁给与他有世仇的乡邻夏侯氏之后,景生又自私地生出怨恨。由此看来,景生这个男人,实属有才无德的小人,阿霞的那一程短暂的欢爱,都是错给了他。

  一年半后两人于途中相见,阿霞已经嫁给南村郑公子半月有余。景生几乎是愤怒地朝阿霞大吼:霞娘!何忘旧约?而阿霞,也在此时反问他说:“负心人何颜相见?”景生不明白,坚持认为:“卿自负仆,仆何尝负卿?”阿霞终于一语点破梦中人:“负夫人甚于负我!结发者如是,而况其他?”

  阿霞像当下许多的女子,毫不避讳对于前程似锦男人们的热爱。之所以当初选定托付给景生而不是陈生,原是因为景生“祖德厚”,预测到他可以考中科举,也即能够大富大贵。可惜景生抛弃结发妻子,被冥王给削了富贵,所以这样的男人,即便是跟随着他,被他专一宠爱,也了无意义。

  阿霞所嫁的郑生,果然中了科举。而少年时便声名远播的景生,也真的如阿霞预言,落了第,被一王生取代了本应得到的第二名的位置,并因此在之后地位与家境皆一落千丈,人过不惑之年,依然形单影只,无人肯嫁。

  假若到此结束,这一篇章,不过是再老套不过的男人抛妻娶妾却不成的故事。但偏偏两人又再相遇,而且,是在阿霞所嫁的郑生家中。落魄的景生四处蹭饭,恰好遇到旧相识郑生。想必在郑生刚刚领其进入家门的时候,阿霞便窥见了他,但还是对郑生明知故问:堂上客,非景庆云耶?尽管她并没有详细告诉郑生她曾经与景生的相约永好,只是说当初避难他家,“深得其豢养”,所以虽然声名太贱,但祖德尚厚,可以给予接济。

  阿霞不仅劝说郑生给予景生一些物质上的照顾,还遣婢女送景生二十两私房钱,让其“觅一良匹”,并坦诚地告诉他,之所以这样,是为了“聊酬夙好”。

  阿霞终究还是没有无情到嫁了大富大贵的郑生,便忘了这个为她负心抛妻并因此落下个贱声名的景生。鬼与人一样,原本不会看破红尘到完全与之隔绝。阿霞送出的是金子,实则是过去曾怀的那片深情。

  倒是那个景生,回去便迫不及待地买了一个缙绅家的婢女,而且不知是上天注定还是阿霞所设的小小的惩罚,这一任妻子,又丑又凶。却是被阿霞说中,生了儿子,且中了进士,算是延续了景生祖上的厚功德。

  郑生死后,阿霞便在送葬归来的路上,消失不见。陈生、景生与郑生,这三个男人在她的检阅中,只是棋盘上小小的卒子,好与不好,都不过是一程相伴。

  第02章  云翠仙: 念汝乞丐相,终不是白头侣

        云翠仙遇到了轻浮男人梁有才,注定了不能白头到老。而梁有才遇到了聪明女人云翠仙,也注定了性格中的自私与狡猾,要遭遇宿命般的惩罚。所谓性格决定命运,这一对男女的归宿,通过婚姻,毫无波折地抵达命定的终途。

  若是生在当下,或者没有母亲的专横独断,云翠仙这样洞察力强又懂得自爱的女子,必不会与梁有才结为伴侣,在最初的相遇时,就能看穿他心内的诡计与阴暗。不要说让他骗婚成功,就是身体碰触一下,都不会让他寻到机会。所以云翠仙生错了时代,但也因为性格中的坚定与不屈,她在错误的时代里,照样可以拯救自己,逃离掉一场错误婚姻有可能带来的致命灾难。

  梁有才一出场就是一副小商贩的狡猾卑贱相。在泰山浴佛节上,别人都虔诚地跪拜上香,唯独梁有才,看到人群中“年十七八而美”的云翠仙,便“诈为香客”,在她旁边跪下。跪下单只是祈祷也就罢了,梁有才分明就是一流氓痞子相,假装膝盖无力,将手按在云翠仙的脚上。这样明显的挑逗,换来的云翠仙的反应是“回首似嗔,膝行而远之”。梁有才不依不饶,云翠仙终于生了气,不再跪拜,站起出了门。梁有才紧紧跟随,却还是走丢了她。

  两人也是注定的一场孽缘。在回程的路上,梁有才又遇到了云翠仙,还有她的母亲。而两人的谈话,恰好是关于云翠仙的婚事。梁有才自然不会放过机会,先是上前搭讪,满嘴甜言蜜语,并以山路艰险为由,做出一副要护驾保航的殷勤模样。而且称呼上无比亲昵,对云翠仙称呼“妹”,对其母则讨好为“母”,摆明了要做人家女婿。果然随后他便毛遂自荐,说既然刚才所言择婿不嫌弃贫贱,恰好自己未婚,不知是否“当母意”。梁有才若是生在现在,在官场上一定是善于钻营之人,知道一件事要想办成,一定要找那主管之人。所以他若求婚,自然先要“当母意”,而且只要当了母意,离成功便不会太远。

  梁有才的攻坚策略果然有效。云翠仙的母亲开始动了心思,追问她对这门亲事的意见。云翠仙起初沉默,经不住母亲的百般询问,便毫不客气地对梁有才下了定语:渠寡福,又荡无行,轻薄之心,还易翻覆,儿不能为遢伎儿作妇。如此评价,假若做母亲的稍稍有一点经验,或者心性再慢一些,不将女儿迫不及待地嫁出去,便会再作打算,委婉拒绝掉梁有才。偏偏这个梁有才,嘴巴上抹了蜜一般,即刻对天发誓,说自己是个诚挚朴实之人,不会两面三刀,更不会欺瞒狡诈。

  岳母与女婿天生就不会生仇,梁有才的一番忠心耿耿的誓言,没有打动云翠仙,但却让岳母大人当下喜悦,而且一口应下了这门婚事。所以云翠仙再怎么“不乐”又“勃然”,都无济于事。更何况梁有才此时愈加地献殷勤,找来抬轿之人,自己则一路步行,好似一位不惧辛苦的仆人,遇到难走的山口,还大声苛责轿夫不能颠簸摇动。这样的小细节,最终换来了当天晚上抵达云翠仙的舅舅家时,岳母便喜悦宣布的良辰吉日。

  被迫听从母命嫁给梁有才的云翠仙,在洞房花烛夜,道出心中唯一恳求,便是希望梁有才能够在此后像一个男人一样堂堂正正活着,如果梁有才可以做到,那么他便不必为生活而忧虑。梁有才大约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以为只是云翠仙对自己的告诫,所以暂且“唯唯听受”,以便可以顺利娶得美人归。

  如果云翠仙有错,那么就是没有阻止母亲如此早地给予梁有才一份温饱无忧的生活。天性懒惰的梁有才,几句甜言蜜语就得到了云翠仙,还用家徒四壁换得岳母的同情,很顺利地便摆脱了劳碌命,并沾染上男人有钱后的赌博恶习。

  到这里,梁有才去掉了伪装,露出了让人生厌的真面孔。他不仅不听从云翠仙的劝说,还偷盗她的首饰拿去变卖换钱。而云翠仙也看穿了这个男人,无法劝他悔改,也暂时无法摆脱掉婚姻,便“严守箱奁,如防寇”。夫妻做到这样犹如防贼一样的份上,其实已经没有延续的必要。而梁有才在赌友让他卖掉云翠仙换得千金赌资的撺掇下动了心思,更直接将这场婚姻导向了终途。

  且看这个恶俗的男人,是如何一步步让云翠仙主动卖身给富贵之家的。自从心中有了卖妻的念想,梁有才便一日都没有放下过。他还卑劣到不明说,要让云翠仙主动领悟他的意思。起初他时时旁敲侧击,说家贫难以度日,见云翠仙不搭理他的抱怨,便使出自私男人的小性子,拍桌子打板凳,骂骂咧咧,做出种种丑态。其实云翠仙早就从梁有才的举止里看出了他要卖妻的心思,但大约对他还存着一点念想,所以就姑且在饮酒对酌时试探于他,建议他卖掉家中唯一的婢女,或许可以稍稍宽裕一些。不想梁有才摇头说:其值几许!这一场酒,喝得很长,也有些闷,两个人心里在作无声的较量。梁有才期盼中的结果,终于在云翠仙彻底的失望中得到。

  梁有才表面上对云翠仙主动提出的卖妻一事惊愕,并虚伪推让:容再计之。但实际上兴奋莫名,早早地就联系到了买家。只是他没有想到,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云翠仙不是他想象中的弱女子。他骗她走上卖己的路,她也以探望母亲为由,骗他归省至岳母家。这一去,梁有才便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云翠仙在母亲面前,对梁有才的怒骂,不只是倒出昔日所受的委屈,也是对全天下犹如梁有才一般獐头鼠目男人的痛诉。她将梁有才从最初相遇时的轻薄,到结婚后的好逸恶劳,再到如今起了卖妻的“大恶”,一一数来,一句“念汝儇薄骨、乞丐相,终不是白头侣”,道出了云翠仙对这场婚姻早就看清了结局,只是为了不违逆母亲意愿,而用事实来证明所嫁的男人,怎样的卑劣和低贱。

  云翠仙最终没有听从周围人的建议,杀掉梁有才,而是将其放逐,自生自灭。离了云翠仙的梁有才,很快地落魄成乞丐,沿街乞讨,遭人唾弃。但他还有一点点的清醒,随身带着一把刀,并最终寻找到机会,杀死了那个曾经劝说自己卖妻的赌友。这点清醒,不能解释为是他的悔改,反而可以看出他个性中的偏执和阴暗,明明是他自己内心先有了不轨,却偏偏将这样的悲剧,归咎于那个不过是导出他内心不轨的赌友。

  梁有才死于狱中,算是罪有应得。而不知是狐是仙的云翠仙,自此也无踪迹。这一场婚姻,是梁有才人生中的全部,而于云翠仙,则不过是漫漫人生途中的一粒微尘,有风吹过,即刻便隐匿不见。

  第03章  霍女: 如恐相累,不如早去

  如果放在当下,一个女子随心所欲选择于己有利的男人,委身一阵,见其无利可图便随即“跳槽”至别家,且毫无羞耻心可言,虽无法律羁绊,但是她大抵也不会被哪个男人引为红颜知己,一生珍爱。偏偏聊斋里这个有姓无名的霍女,却因其“放荡不羁”和自由随性,成为一个让男人们又惧又爱的狂放女子。

  想来这霍女必是蒲松龄特意勾勒,来惩罚那些吝啬贪色之徒,让其用女子的美色,来“为吝者破其悭,为淫者速其荡”。否则这样一个女子,不管以后与贫穷书生如何相爱,都无法让人轻易原谅她在夜间“启后扉亡去”的放纵举止。

  在遇到所爱的黄生以前,霍女对于偶遇的男人,皆抱游戏姿态。她本就是跟随“荡子”“流落江湖”之人,所以阅人无数,也便不会珍惜。而且所遇两个男人,一个是“非儿女婚嫁,座无宾,厨无肉”的吝啬之徒,一个是“豪纵好客,灯火达旦”的骄奢之辈,本也不值得托付终身,无家可归的霍女,也就暂且借宿。正所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此等你情我愿的事,贪恋奢靡生活的霍女,当然不会放过。所以她才在夜晚与朱大兴相遇后,明明知道其是“逾垣过村,从荡妇眠”,依然随其归家。朱大兴好色,偏偏又悭吝无比,所以霍女的食必燕窝,衣必锦绣,让这男人有揪心的疼痛,但为了这绝色美女,他只能“竭力奉之”。最终当然还是被这霍女吃穷了家道,渐渐供给不上,只能任其半夜逃走,委身于邻村何姓男人。

  这何姓男人,贵为世胄,又喜挥霍,似乎可以满足霍女之奢欲,让其长久居留下来。可惜招来与朱大兴的官司,两相权衡,收留霍女,既违了国纪,又不能长久,所以索性将其归还给朱大兴,不打这无利可图的官司。

  一朱一何之所以再多奢靡也始终不能让霍女停留下来的原因,细究一下,不过是霍女一针见血的那句话:如恐相累,不如早去。两个男人精明起来,胜过霍女,知道她所追寻的物质生活不能长久满足,此后必会被其拖累,因此放其远走,不过是迟早之事。

  这便牵引出霍女对贫士黄生的动人之爱。这黄生除了“工于内媚”,在物欲上,不能够满足霍女丝毫。可这霍女,却是浪女回头般,突然转变为一个懂得辛勤持家的节俭主妇。比较起来,虽然想要嫁给朱何之类富有男人的女人在当下社会不在少数,但是假若遇到黄生这样“为人蕴藉潇洒”的倜傥男人,想必也有女人会如霍女一样,弃掉到手荣华,并为那精神之爱,甘愿倒贴。

  霍女的来与去,似乎早就在她的掌控之中。与黄生相爱数年,知道归期已近,便劝黄生陪其回归镇江故里。这一程,她回报给了黄生一生的幸福,使其既有了用来营业的金钱,又娶了婉妙妻子阿美,并在此后得到儿子“仙赐”。一个男人所想拥有的,霍女都给了黄生。而霍女,知道自己并不属于人间,能与黄生同行一段,已属上天恩赐,所以别时伤痛,并不如黄生强烈,淡定自若中,有素常女子不能企及的冷静与从容。

  归程之中,遇到那个因惊霍女之艳而“反舟缀之”的好色巨商之子,表面看似霍女售己于他,只是为黄生谋得千金,但细心品读,其实这是霍女试探黄生之心的小小谋略。假若黄生真的同意鬻妻,或者对千金诱惑表现出稍稍的贪恋,那么以霍女两次从男人身边逃走的任性,定会将黄生留在舟中,转身不见。还好,这千金试出黄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在霍女登商人舟离去与他遥顾作别时,黄生“惊魂离舍,嗌不能言”,及至看那商人舟楫如箭般疾行,则“大号,欲追傍之”。黄生的痴情,霍女当然知晓,所以才会在黄生临江掩泣间,赶来娇呼“黄郎”,让其转悲为喜。

  但也就在此时,黄生对霍女的身份生了疑虑。及至后来抵达霍女家中,在霍女强为其娶得阿美为妻,又以到南海为由,离去未归之时,黄生才从霍女兄长及妯娌那里,慢慢窥察出他们并不是寻常凡人,而是“凛若天神”。惊骇之下,打算出逃,但并不想携阿美同去。黄生以阿美父母会有异议为由,不想带其同归。这一决定,看似为阿美声名着想,不想连累其背上私奔之名,但其实可以窥出,阿美在黄生心中,并未抵达太深,否则不会让其等待他两年后归来,亦不会让其如若等不到他,可自行选择嫁给他人。而不管黄生如何恐慌霍女一家不凡来历,他对霍女的一往情深,其余任何女子,都无法替代。

  凡女阿美对待霍女,有一般女人间的嫉妒。即便是在霍女之兄助其与黄生同行归家时,她依然不能原谅霍女与黄生的这段情缘,日日担忧霍女会寻来与她争抢妻妾之名,甚至为此连故乡父母也不敢探视。其实她担忧的,未必就是那为妻为妾的名分,最根本上,她不过是担忧霍女会重新将黄生的心给吸引了去。她知道霍女与黄生曾经情爱深沉,不是她这插足之人,所能分开,即便是后来生子,黄生为感激霍女,都替其取名“仙赐”,所以阿美心内,一直惴惴不安,与这无踪无影的霍女,时刻做着灵魂的争斗。

  霍女对待黄生的深情,是在十几年后,通过这名为仙赐的儿子,才得以真正地传递。如若没有这个孩子,或许霍女只会被定义为惩罚恶男,又助黄生通向幸福的侠女。她来世一遭,不过是英雄好汉般劫富济贫。是到这个孩子出现,霍女之为女子的柔情,才得以生动地传达。她对黄生的不肯相忘,只不过是与仙赐的几句相聊,便足以窥探爱之深度。她问仙赐名字何意,仙赐不知,她便说“归问汝父当自知”。在仙赐问其是谁之时,她则反问:儿不知更有一母耶?相聊之时,霍女又犹如所有疼爱孩子的母亲一样,为仙赐梳理头发,“自摘髻上花代簪之, 出金钏束腕上,又以黄金内袖”。

  霍女言行举止,不过是尘世母子间最平淡的镜头。但是读至此处,怕世间所有痴情男女,都会如黄生般“感叹不已”。可也只有那黄生,方能真正解得这几十年的忧喜与悲欢。

  即便是远在天涯,相隔一世,也要千里迢迢地赶来,问一句,君可安好?天下情缘,爱至深处,莫过如此。

  第04章  宦娘: 新愁旧愁,刬尽还生

  明明自己先喜欢上的男人,却因无法相守一生,要千方百计地将这知音转送给别人。而那代人去写的情诗中,字字句句,皆关的是自己的情。所以那愁绪,新的旧的,一起涌来,犹如铲尽又生的草,茂密无边,直叫那宦娘在将温如春的婚事撮合成功后,还不忍放弃,一日日隐在他的家中,以想要学习琴技为借口,带着浓浓的醋意与忧伤,看他与新婚妻子共享琴瑟之好。

  如果不算隐在暗处的窥视,女鬼宦娘与书生温如春,从始至终,只有两面之缘。但这并没有妨碍宦娘在心灵上将温如春引为蓝颜知己,并在彼此只有一瞥后,便一路追随,不舍不弃。温如春真正吸引宦娘的,其实是那尘世间无人能及的精湛琴技。当初若不是他在古寺中遇一背琴的道人,得其指点,又精心操练,练就琴上绝技,想必宦娘只匆匆抬眼一望,也不至于到“日日为情颠倒”的地步。

  所以放到当下,温如春是个才华横溢的艺术青年,对琴的痴迷成癖,让他举手投足中有种让女人迷恋的艺术家的风度与气质。而“少喜琴筝”,并因琴技不能得大师真传,泉下“犹以为憾”的宦娘,在寂寞不能成眠的雨夜,听见隔壁房内借宿的温如春,“危坐鼓琴”,不能不心生爱恋。而琴声将那长夜映衬得愈加的绵长,犹如一阵风来,不仅把愁绪般的雨丝吹得斜飞起来,人的心也犹如“海棠带醉,杨柳伤春”。想必“系情殊深”的温如春在询问宦娘母亲是否能够结为姻缘时,“举首见客,惊而走入”的宦娘早已躲在门后,侧耳倾听到他们的谈话,并与求婚失败的温如春有一样的怅然。两个人虽然只隔着薄薄的一扇门,却是一阴一阳,无法跨越。这一场相遇,所有的惆怅与孤单,寄托在温如春的琴声中,也只有宦娘能够懂得。

  温如春悲愁之下,不等天亮,便“冒夜遂归”。对于宦娘,这一别,便“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纵使“望穿秋水”,也再盼不来所爱的温如春。而对于温如春,这一场求婚,只不过是人生里的一个插曲,他还有很长的一段人生,所以也不必担心遇不到比宦娘更貌美如仙的女子。他也果真于不久之后,在同县的葛公家里,看到其“丽绝一世”且善词赋“有艳名”的女儿良工,即刻便忘了被拒婚时的难堪与寂寥,迫不及待地找媒人求婚。

  只是温如春这次依然不能如愿,因为家境式微,即便是有一腔的才华,也不能够吸引到良工的父亲葛公。温如春是个薄脸皮的书生,当初被宦娘母亲拒婚,连夜便赶着离开;而今遭良工父亲冷漠,更是自此绝迹于葛公家门。所以假若没有宦娘暗中相助,好面子的温如春想必不会有一帆风顺的婚爱历程。而大家闺秀良工,尽管偶尔听到温如春的琴声便“心窃倾慕,每冀再聆雅奏”,但是没有父母主动同意,她是会将这点仰慕,烂到肚子里,也不开口表白的。

  所幸有了宦娘,她不能够嫁给温如春,便尽力地为其找一个可以匹配的美丽女子,来代替她做他的知音。这种为人做嫁衣的感觉,其实并不是多么的好。她代良工写的那首《惜馀春》里说: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只这一句,便足可以看出宦娘内心的煎熬,明明是爱温如春爱到“因恨成痴”、“望穿秋水”,还要为他另谋新欢。所以那“新愁旧愁”,也“便如青草”般,“刬尽还生”。

  此诗读来字字句句都是浓郁热辣的思念,也难怪良工的父亲葛公在捡到这首诗后,因为其“词荡”而大动肝火,并立刻要给良工找一佳婿,断了其思春的念头。隐身的宦娘当然不会任葛公成就良工与刘公子的姻缘,尽管这个刘公子看似与良工家庭容颜都相匹配,良工嫁给他,未必比穷书生温如春差到哪里。所以由此看来,宦娘的成人之美,因为带入了自己的爱恋,而变得有些任性和一厢情愿,几乎像一个独断专行的家长,觉得温如春才华横溢,便千方百计要让良工下嫁给他。

  一只故意陷害刘公子的座下的女鞋,一首缠绵悱恻的《惜馀春》,两株从葛家跑到温如春家绽放的稀有绿菊,宦娘用这些道具,终于换来了葛公对女儿良工的怀疑,认定是良工不顾声名主动勾引了温如春,并因此觉得羞耻,连带地让良工也为这样的羞辱而“涕欲死”。不过这样的结果正中了宦娘的计,良工母亲怕此事传出去损了家族的荣誉,便“计不如以女归温”。

  在温如春迎娶良工入门之前,宦娘心底的落寞与忧伤,也只有借助温如春挂在墙上的琴来表达。那“梗涩”的琴声,未必就是因为宦娘的琴技太差,或许只是由于她内心过于伤悲,所以才哽咽不能言语。而当她在温如春特意为其所设的琴上弹奏之时,她也一定知道温如春正潜在暗处偷听,只是她始终不愿意说破,自己并不是那个偷听的女狐,而是一个无法与其相守的泉下女鬼。

  还是女人间能够敏锐地察觉出彼此的心事。良工从那凄楚的琴声里,便窥出弹奏的是一女鬼。那把从良工家带来的“可鉴魑魅”的古镜,照出的不只是宦娘的影子,还有她对温如春远比良工更深的痴情。但这样的深情,从宦娘口中说出的时候,依然是淡若无痕。在温如春与良工的幸福面前,她也只能如此淡然,好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情。她为他“合佳偶”,在她的解释里,只是报答当时温如春向她求婚的“眷顾之情”,并作为对琴师的酬谢。

  只是再如何地淡然,掌握了琴技也即失去了理由接近温如春的宦娘,面对永远的离别,还是不免“凄然”,一句“薄命人乌有此福”,便将宦娘心底所有的依恋,表露无遗。而对“再世可相聚”的期盼,和让温如春悬在卧室的自己的画像,更可以窥出,宦娘其实已经在内心,将自己嫁给了温如春,只不过,代其行使“琴瑟之好”的女子,是同样懂得琴声的良工。

  没有人能够真正懂得宦娘的新愁旧愁,幸福之中的良工不能,曾经“系情殊深”的温如春也不能。宦娘所希望的、快意之时让温如春面对自己的画像“对鼓一曲”的这最后一点的怀念,不过是她一个人绵绵不绝的痴恋而已。

  第05章  葛巾: 今见猜疑,何可复聚

  大凡男女间的猜疑,都顶着爱的名义,要么查其情史明细,要么窥其蛛丝马迹,要么虑其对己之心;但是那生疑之人,总是忘了,心内一旦起疑,犹如美玉之裂痕,无论如何修复,终究还是成了让人扼腕叹息的瑕疵。而牡丹花妖葛巾,生而为花中之王,遭遇一段热烈到要私奔的爱情,但是一旦被所爱之人猜疑,同样当机立断,弃之而去,毫无犹豫。

  那爱上葛巾的洛阳书生常大用,初时的痴情,的确让女人为其动心。但他千里迢迢赶来欣赏牡丹的痴爱,联系到后来得知葛巾是牡丹花妖之后的“骇异”,总让人想起那个贻笑大方的好龙的叶公,所以即便是小说中在起始对常生的热爱,做足了文章,又是徘徊园中,又是作诗百首,又是典当春衣,流连忘返,但是依然觉得他的痴迷,有懦弱书生的矫情和虚假。不过想必还是感动了花妖牡丹,所以她才会现身园中,与常生“偶遇”。

  常生对葛巾的猜疑,先是因其“宫妆艳绝”,而疑“此必仙人,世上岂有此女子乎!”及至苦心赶上,被老妪呵斥警告一通,即刻“大惧”,并因此得场大病,差点断送了性命。葛巾对常生的这初次疑惑,毫无怒容,只是淡淡一笑,转身走人。隔几日后,猜出这可怜的常生惧怕过后,又爱慕美色,并相思成疾,便派老妪用牡丹之精华假说鸩汤,试探于他。生闻又骇,但终究还是爱恋胜过了对死亡的恐慌,只因那汤是葛巾亲手所调,便一饮而尽。及至醒来时红日满窗,疾病退去,便对自己的猜疑,益加坚信。其实不过是同一女子,在常生认定其为仙人之时,肯为之死;而等到最后确认其为花妖,便立刻面无颜色。由此推论,常生对葛巾的爱,其实更多的,是对其身份光环的痴迷。一仙一妖,差别大矣,常生之爱,当然也就区别对待,并因此一手将好端端一个家庭,推向了悲剧。

  常生认定葛巾是仙人下凡之后,日思夜想,再次相遇,便惊喜到要跪拜葛巾,而及至私会葛巾之闺房,则心生庆幸:自谓福薄,恐于天人无分,亦有今夕也!可惜被葛巾之玉版妹妹搅了好事,常生只偷了床头如意,恨绝而归。隔夕葛巾赶来讨要如意,常生便直接表白内心痴爱:仆固意卿为仙人,今益知不妄。幸蒙垂盼,缘在三生。葛巾一直在消解常生对其艳为仙人的猜疑,告诉他说:妾不过离魂之倩女,偶为情动耳。又暗示他说:君不能生翼,妾不能乘风。但是常生却是几近喋喋不休,问过葛巾名姓,又打探老妪何人,玉版是谁,与户籍科衙役不相上下。

  细细想来,这常生对葛巾也算得上痴情,为其流连不归,囊中空空,要断掉后路,卖马维持生计,只为可以多留几日;受到葛巾资助,却也只肯取一半银两;预谋二人未来时,又铮铮誓言:一惟卿命,刀锯斧钺,亦所不遑顾耳!可惜他人太过“迂谨”,初时害怕葛巾父兄羞辱自己;后来恐惧潜入女子闺房,要受刑罚;只是听到流言蜚语,便“不复能自主矣”;等到两人成功逃至洛阳,又日夜畏惧,会有人追至千里。反倒是身为女子的葛巾,比他要有大丈夫之从容不迫,每走一步,都是坦然,且计划周密,真不知她怎会爱上这样一个怯懦不能主事的穷酸书生。

  爱上也就罢了,葛巾还要搭上自己的玉版妹妹,下嫁常生之弟。而这次胆小怕事的常生,再一次恐慌。担心会被人想起自己携葛巾私奔之事,硬是“不敢从其谋”。也是葛巾心中深爱,否则放在当下,如此谨小慎微之男人,必会遭来女人之诟病,将其一脚蹬开,另寻他人也不一定。

  由此可见葛巾对常生的信任,程度之深,已近乎傻。大约每个女子,在恋爱中,都会有这样痴傻到恨不能为男人牺牲掉自己的悲壮,以为拿心来换,必能得其深爱。可惜人心隔了肚皮,葛巾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可以成功私奔,成全真爱,却洞悉不得那始终心存疑虑的男人,以致为爱放弃所有,最终却只换得一把同情泪。

  常生对于葛巾究竟是仙还是凡女,抑或花妖的执拗探究,犹如当下男人对于女人过往情史的刨根问底。那股子热情,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所爱,是否值得。如若对方历史清白,那么女子的痴迷,便可以珍惜;但若如葛巾一样,来路不明,那么她的一腔痴情,就值得商榷。

  所以葛巾即便是资助常生回洛盘缠,为弟娶得美妻,助其家族兴旺,帮其劝退匪寇,还是未能消退常生心中疑虑,以致在葛巾和玉版已为家族各生一子时,还要怀疑其身份不正,非要重返曹州,探得虚实。这次他终于“心满意足”,在昔日借住的主人那里,得知葛巾所言的“母封曹国夫人”,原是一株“高与檐等”的牡丹之王。

  到此时,常生便有了许多心怀诡异的男人的可恶相。心中已经大骇,还要假装若无其事,只淡淡将墙上那首赠曹国夫人的诗念给葛巾来听。读此诗时,常生的视线,一定有强压的恐惧,和不为人知的恶毒,他只等着葛巾在这首诗后,会“蹙然变色”,承认花妖事实。这就像某个男人,没有将女人捉奸在床,却掌握了与此不相上下的证据,于是便拿来试探,窥测女人神色,并由此逼迫女人“自首”。

  常生大约是希望葛巾能够隐瞒的,或者求其谅解也可。可惜他忘了,如葛巾一样可以跟他私奔的女子,在面对猜疑之时,也必是心内决绝,丢一句“今见猜疑,何可复聚”,便义无反顾弃他而去;甚至将她与玉版为常生家族所生二子,也要摔地使其消失不见。这段从始至终都被猜疑横贯的爱情,也终落得个让世人叹息的悲凉结局。倒是那牡丹,由此在洛阳生了根,美名远扬,不次于那来处的曹州。

  而男女间的猜疑,也像那繁衍不息的牡丹,历经了多少风吹雨打,依然是繁盛无比。

  第06章  胡四姐: 今非昔比,不可以尘情染

  胡四姐遇到了总爱移情别恋的山西尚书生,便开始了一生在情路中的艰难跋涉和忘却之旅。

  胡四姐对尚生,一心一意,而且爱恨鲜明。而多情的尚生,则始终三心二意,逃不过任何一个美色女子的诱惑。尚生是个见到美貌女子便有些挪不动步的男人,只是秋夜徘徊花影之下,便由花及人,生了遐想。所以在爱上胡四姐之前,遇到逾墙而过、荣华若仙的胡三姐,连其身世名姓也不追究,便“惊喜拥入,穷极狎昵”,而且盼着夜夜相见,也不管这胡三姐是恶鬼还是歹狐,又是否会借机要了卿卿性命。看上去尚生对每一个遇到的女子,都痴迷至极。在与胡三姐交往时,爱到可以整夜目不转睛地看她也不生厌,在他的眼里,胡三姐就是红药碧桃,植满他的庭院,让他每每看到,便会思及爱恋。就是这样地爱慕女子的容颜,这才让胡三姐引出了她的妹妹胡四姐。

  尚生在还未见胡四姐前,听到胡三姐提及,便很没出息地跪地“哀请”,恨不能立刻见到让其倾倒的美色。及至真见了年方十五又“媚丽欲绝”的胡四姐,尚生的表现,是得了千万资产似的“狂喜”。尽管被那胡三姐逗引着,未曾与只“嫣然含笑”的胡四姐说上半句,但是他心里一定是急得抓耳挠腮,看那“惟手引绣带,俯首而已”的羞涩少女胡四姐,愈发地比胡三姐要妩媚诱人,犹如那烟雨中的杏花,或者朝露中的粉荷,含苞待放,静等他这赏荷人的爱抚,所以尽管一直都在与胡三姐调笑,但是心里想的却全是那胡四姐,只是碍于颜面,不好在胡三姐面前太过放肆。

  但是等到她们即将离去,尚生一下子慌了手脚,也顾不得颜面,拉住胡四姐紧紧不放,又请求胡三姐能代为说两句好话,留住胡四姐。胡四姐当是在心里也早就爱上了懂得讨女子欢心的尚生了吧,否则不会在胡三姐要求她稍稍留下陪陪情急的尚生时,她用“无语”回应了胡三姐。果然等到胡三姐一走,两人“备尽欢好”,昔日不曾言语一句的胡四姐,也对尚生“倾吐生平,无复隐讳”,而尚生对胡四姐的迷恋,几近痴狂,知道其为女狐,依然对其深爱。而胡四姐对尚生之爱,则是独断且不容任何外人侵入的。早先尚生与胡三姐调笑之时,她虽未言语,但是心里一定起了恨意,或许也正是这股子恨,才让她不屑与胡三姐一样,跟尚生言谈。因此两人交欢之后,胡四姐便毫不客气,将胡三姐早已狠毒地杀掉三个男人的劣迹,抖给了尚生,又恨恨地“警告”曾经被胡三姐迷惑的尚生说,凡是迷恋她的男人,没有不死于非命的!

  这样一番明显带着一种女人间的嫉妒和小心眼的告诫,还是吓住了尚生,急急地向胡四姐讨来专门对付妖狐的符帖。这符帖的来处,虽然据胡四姐说,是仙人所赐,但未必不是胡四姐平日私藏了,专门等着哪日“对付”总是主动抢走男人的胡三姐。作为姐妹,她们显然对彼此非常熟悉,而如此熟悉,还要拿出符帖吓退胡三姐,足可以看出胡四姐对尚生,这次是动了真情了。

  果然胡三姐天明之后再来找尚生,看到尚生卧室门上的符帖,立刻明晓了胡四姐的独占心思,骂她“婢子负心,倾意新郎,不忆引线人矣”,又道出自己本没有对尚生生出仇意,不想加害,她又何必为了一个男人,无情到这等地步。

  不过刚刚让尚生断了对胡三姐的念想,偷吃惯了的尚生又因为一点蝇头小利,被另一无名无姓的“骚狐”勾引上了床。而且,还是约好了与胡四姐见面的同一天晚上。女狐们都颇聪明,胡三姐知道尚生逃不过色诱,而后来的骚狐又看穿了尚生还迷恋金钱,所以怂恿他说:“秀才何必日沾沾恋胡家姊妹?渠又不能以一钱相赠。”尚生经不住蛊惑,收了骚狐不过是一两银子的贿赂,便喜滋滋地回家买了好酒,与拿来美味佳肴的骚狐饮酒调谑,“欢洽异常”。吃饱喝足,又“灭烛登床,狎情荡甚,既曙始起”。

  这一次出轨事故,让尚生这个男人在聊斋中几乎等同于现代不知羞耻的“小白脸”,睡了女人的床,又拿了女人的钱,吃了女人的饭,自己则分文不费,好不自在逍遥。

  如果搁在当下,女人们想必会甩了这样吃软饭的男人,另寻他人。偏偏胡四姐用情太深,虽然骂尚生“君不长进,与骚狐相匹偶,不可复近!”,但还是经不住尚生的哀求和胡三姐的劝说,很轻易地便原谅了这个屡教不改的男人。

  可是她的大度与宽容,又换来了尚生怎样的相待呢?后来有陕西人作法,将胡四姐一家狐妖全部捉入瓶中。尚生并没有阻止陕西人捉狐,只是在其吃饭之时,心生恻然,靠近瓶去打算看个究竟。如果胡四姐在瓶中保持了沉默,而不是忿然指责尚生:“坐视不救,君何负心?”怕是尚生断不会大胆帮助胡四姐逃了生,让她在此后的十余年里,修炼成仙,并同时度了他自己,也成为鬼仙,无需受苦。

  他们再见,已是十个春秋过去。彼时尚生是俗世的一个普通男人,正监督佣工割麦,遥遥看见胡四姐坐在树下,过去“执手慰问”,并“欲与偕归”,而胡四姐则回复他说:“妾今非昔比,不可以尘情染,后当复见耳。”她说这句话时,一定是面容平静,“但思君之念未忘”,这一句又袒露了她内心的忧伤。她曾经那么爱他,他却一次次让她心伤,而今她终于一心一意修炼,且“大丹已成”,只是即便是这样,依然要千里迢迢地赶来,只为见他一面,问候他是否还好。

  之后又过二十余年,尚生当是临近花甲。与胡四姐再次相见,她告知他的辞世之期,并劝其不必悲忧,因为她会“度君为鬼仙,亦无苦也”。

  至于尚生辞世之后,是否在天上与已经“名列仙籍”的胡四姐相遇,文中并没有交代。但想来即便是相见,也不能继续前缘。

  因为,她自15岁那年与他相遇,一直所要做的,便是通过修炼,可以断绝尘缘,不再眷恋于他。而这样的深爱,尚生即便是成为了鬼仙,也不能够真正地懂得。

  第07章  侠女: 大事已了,请从此别

  金陵人顾生,贫困之下,结识一心只想为父报仇的侠女,注定了再怎么努力也换不来她满腔的爱,即便是这一程同行,她为他生了孩子,可是,那不过是因为感激他曾经对其母亲的恩情。爱情之于侠女,是人生中最奢侈的想象,或许她也曾想过与顾生百年好合,但是终究为了复仇,而将与顾生的这段情缘,作了一个彻底的了结。

  顾生和侠女,在当时都应算是大龄未婚男女。顾生二十五岁,侠女十八九岁,前者家贫,无人愿嫁,后者则以母亲老弱为由,不考虑婚嫁。顾生难以娶妻可以理解,侠女找此理由回复别人,也似乎并不勉强,因为让男人入赘女家,照顾母亲,在那时的社会,显然并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恰好两家对门,方便来往,所以顾生的母亲便生了主意,试图为两人做媒,让儿子代为奉养其年迈老母。

  可惜男有情,女无意。尽管侠女家贫到只能靠双手为人缝补为生,但是在顾生母亲提出两家人一起吃饭生活的时候,侠女未发一言,却以冷淡不悦的表情,作出了拒绝的答复。这一次求婚失败,让顾生及其母亲,都将艳若桃李却冷若冰霜的侠女,视为嫌弃顾生家贫的奇人。

  几日后侠女无米下锅,前来讨借。顾生母亲怜悯,给予周恤,侠女接受帮助,却并未表达谢意。但是她的这种沉默,并非不记得感恩,而是一个大义凛然的女子,对于恩情不动声色的最深的珍藏。这种忽略了语言的珍藏,让她突显出一个妻子的举止。她为顾生母亲洗衣做饭,出入厅堂,在其身体生了脓疮的时候,不厌其秽,每日帮其清洗敷药,犹如那些温柔贤惠毫无怨言的主妇。假若侠女没有为父报仇的大任担当在身,她应该会像平凡女子,找一个如顾生一样的男人嫁掉,为其生子侍母,静享琐碎庸常的人生。可是她却被赋予了一个男人应该承担的责任,仇恨在她的心中,根深蒂固,犹如血管,缠绕其身;所以她有“秀曼都雅,世罕其匹”的容颜,却又有不苟言笑让人畏惧的凛冽。一个女子应有的柔软与温暖,在她最美好的时候,却因一场家庭的动荡,而自此成为奢侈。

  可还是能够窥得见作为一个女子,她在冷艳的外表之下,其实怀有的对待爱情特有的一抹温情,还有,不能容忍外人插入的嫉妒与排他。顾生被一个“姿容甚美”又举止轻浮的少年蛊惑,生出狎昵;而那时侠女为了安慰顾生母亲,已经决意要为其生子,所以对顾生“嫣然而笑”,又“欣然交欢”。但是等到欢愉之后,侠女又回复到昔日“冷语冰人”的凛然之态。但是对顾生动了一点真情的侠女,这一次的淡漠里,却更多地是因为那个有断袖之癖的邻村少年。或许正是因为他的存在,侠女才最终发觉了内心对顾生的这一点眷恋,并因此愿意为家贫而无力娶妻的他,生下一个孩子,代她为其母养老送终。这个少年的轻佻,挑逗了顾生,也撩拨了侠女的心,让她一边宽容顾生的三心二意,一边却恨这个抢走了顾生一半心的少年。所以她才会突然于无人处,几乎是带着点审讯的味道,质问顾生,那个日间常来的少年究竟是谁?

  这样的发问,可以很鲜明地看出,其实侠女将这句话憋在内心很久,只是未曾找到合适的机会,或者是内心在作剧烈的挣扎,究竟要不要除掉这个抢了顾生的少年。最终她让顾生代为转达了一句警告,假若再对她进行骚扰,那就等于拿命相换。这句话虽然指的是少年对侠女的调戏,但实质上却是针对他与顾生间的私情,也算变相地提醒顾生,不要再跟其来往。顾生并不明白,以为真的是让少年不要招惹于她。倒是那个少年,有白狐的聪慧,一眼就看出侠女是吃了醋,要与自己争夺顾生,因此直言顾生,她这样惺惺作态、假装清高,小心他将其与顾生的私通,传播出去。果然等到侠女再与顾生相见欢爱,少年开门闯将进来,坏了好事,并当场戳穿侠女平日对人冷淡假装贞洁的“虚伪”。侠女“眉竖颊红,默不一语”,却抽出匕首,让这触及她内心隐痛的白狐,瞬间身首异处。

  除掉了“情敌”的侠女,并未改变主意,就此为顾生停驻下来。顾生再一次求婚,她依然拒绝。但是她的心里,却将顾生自此当成了自己的爱人,她与他同床共枕,她为他料理家务,照顾老人,又即将生育孩子,这天下每一个妻子的职责,而今她已经尽了,就表明他们已经成为夫妻,既然是夫妻,又“何必复言嫁娶”?

  尽管侠女表露了自己的真心,可顾生依然对侠女生出怀疑,认为她不肯嫁给他,只是因为嫌弃他穷。这样的怀疑,让人不免同情顾生,不是同情其贫,而是同情其遇到了真心爱他的女人,却并不懂得她的心思,不知道这样短短的一程相爱,她除了对他相助的感激,并非没有过依恋与不舍。

  及至后来侠女闭门外出,确认仇人地址,顾生又生了怀疑,而且,认定侠女有了外心,赴了别的男人的约会。他不知此时侠女已经怀了他的孩子,而且即将临盆。可是侠女却轻易地原谅了他的猜疑,并在生下孩子之后,又为顾生家的声名考虑,让其对外撒谎说这是收养来的孩子。

  顾生与母亲所有的疑虑,是到侠女提了仇人的头颅前来告别的时候,才一切明了。原来她三年来隐姓埋名,只是为了替官至司马却被人满门抄斩的父亲复仇,只是初始为了照顾母亲,等到母亲去世,又有了腹中胎儿,所以一再延误,直到而今。此生她注定要隐匿人群,无法与其相守一生,所以愿意为贫寒的顾生,产下一子,报答昔日他对其母的恩情。而今“大事已了”,终于可以离去。

  她离去时,像一个被迫离家的妇人,对丈夫的叮嘱,深情而且忧伤。她让他好好照顾他们的儿子,她说他“福薄无寿”,而“此儿可光门闾”,而后又叮咛他,“夜深不得惊老母”。这最后的留言,简短却又满含了深爱,将顾生的一生,都提及了,似乎,他们是情深伉俪,相伴到老,而这样的告别,则是他们即将阴阳相隔前,最后的温暖。

  只是,三年后便死去的顾生,假若路过阳世,看到自己十八岁中了进士的儿子,及对其母奉养至终老的忠孝,会不会明白侠女在这短短的一程里,不次于任何一个妻子的温柔?

  第08章  绿衣女: 不怨绣鞋湿,只恐郎无伴

  这是一个没有名姓的女子,在聊斋中,她的这一段与书生于璟的情缘,亦是只有短短的几百字。可是每次品读,都会疼痛不已,似乎她之所以存在于世间,不过是为这转瞬即逝却铭心刻骨的尘缘。

  蒲松龄称她为绿衣女。这是一个极易让人产生想象的妙称,夜色之下,一个着绿色长裙的女子,穿越山林,为醴泉寺里飘摇昏黄的灯下,勤奋读书的益都书生,送去深山中的一抹温情。她衣裙里的绿色,想必应是湖绿。翠绿太轻,无以承受爱之深沉;新绿太鲜,经不起尘埃扑落;碧绿又艳,不能沉静如水。唯有这湖绿,可以盛得下她动了尘缘之后,心内浮动的无边无际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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