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父慈母：泽被幼子渐长成

人们都说“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总有一个伟大的女人”。虽然我并没有那些指点江山叱咤风云的大人物那样成功，但是我的身后，却站立着两个伟大的女人，一个是我的母亲，另一个是妻子，所谓“良母”“贤妻”是也，都让我连撞带碰赶上啦！

母亲是我人生之路上遇到的第一个“贵人”。她的娘家是衡水西滏阳村，我的外祖父在衡水县城的西隆庆开一家小文具店，这就沾上了点“文化人”的边儿。外祖父温雅谦和，家教很严，我的母亲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那一年，我的父亲遭遇即将临产的妻子患病突然亡故，幼儿也胎死腹中的不幸，在他陷入人生低潮的悲痛之际，母亲与我父亲重组家庭，担当起了维系家庭的重任。母爱绵绵舐犊情深，比阳光还温暖比大地还厚重比海洋还广阔，她不仅生我养我，将贤德仁爱的基因遗传给了我，更是在我人生的起步阶段点拨和教诲颇多，如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一样传递给我“正能量”，对于我的缺点和错误毫不留情地给以当头棒喝，教我懂得人情事理分清正误，一步步点拨我步入人生的坦途正道。慈母的懿德风范耳提面命，成了我不断成长的源源动力，也在潜移默化中日积月累转化为日后干事业的“潜质”。欲说母亲泽被幼子的点滴往事，先来介绍一下我的父亲肖长山。

我父亲生于1900年，是我爷爷膝下的独子，因爷爷在弟兄四个中居长，因此我父亲就成了大家族中的长子长孙。他的年龄和人生际遇与世纪同行，亲身经历了家庭酒作坊的由盛而衰，以及国家的战乱动荡，也赶上了新中国百业待兴蓬勃向上的大好时光，但是他的脚步却没有跟得上历史发展的步伐与时俱进，面对新时代的深切召唤，他不会乘势激流勇进，也不会变通更不会钻营，而是一意孤行抱残守缺，最终被主流社会所抛弃。

父亲幼年时代也有过当少爷的富足及荣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他读过几年书，粗通文字，能够看懂《三国演义》《三侠五义》《水浒传》《杨家将》《镜花缘》之类的小说，故而能够跟说书人那样讲一些杨家将、梁山好汉、“桃园三结义”“五鼠闹东京”一类的历史故事，在众多大字不识的文盲眼中俨然就是个有文化的人物，也养成了文雅诚信而又耿直的性格。他从没有下地劳动过，最开始在家族的德昌酒坊当过几年“账房先生”。我的祖父是“大掌柜”，他就是“二掌柜”。酒坊资产遭日本鬼子抢劫后，欠下一屁股债，父债子还的他，只好放下架子到几家店铺打工挣钱还债。而后，他就成了一个靠开小店铺摆摊挣钱的小业主，一个自食其力的“边缘人”，与另外两个人在安济桥东南老盐店的戏园子边上，合伙经营一家开水铺子，盘了个“七星灶”，拉风箱烧煤用大铁壶烧开水，卖给码头戏园子里的人和周遭居民，还向戏园子里体面而讲究的观众提供“热水把”服务，也就是电影或电视剧中老式戏园子里扔来扔去的热毛巾，用于擦汗擦手净面，另外兼卖烟卷糖块瓜子一类的小食品，小本经营赚些小利，赖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新中国成立后的1951年，适逢人民政府改善民生大兴土木，旧戏园子拆除，新戏园子也就是后来的河东礼堂建成，开水铺子也搬迁到新戏园子旁边，此时我哥哥接替父亲成了铺子里的小店员。儿子替了老子，老子也闲不起啊！父亲脑瓜一转，就在戏园子门口另摆货摊，卖一些香烟瓜子糖块，买主还是看戏的观众和周边的居民，后来又增加了小百货一类的日用品，由于他能讲历史故事待人又和气，货摊边老是围着一伙热心的听众，小买卖也略见起色。

时间到了1956年，国家对城镇的工商业者实行社会主义改造，衡水县城正筹备成立商业联合社，上级派来一名国家干部当主任，有意推选尚有点威望且头脑灵光的我的父亲当副主任，人生抉择的关键时刻，一向不知道钻营和见风使舵为何物的他，大事临头有点顽固不化，根本看不清时代发展的大趋势，总觉得自己混得还不赖，入你那个联合社干吗？当主任又有何用？那么多人撮合在一起“大呼隆”有什么好？他这些想法和作为，以当下的眼光看兴许还有些道理，现在好多商业不都改为民营了吗？可是在当时就是大逆不道啦！

上级领导一次次的动员，亲友们的良言相劝，父亲充耳不闻更不开窍，最后许多同行都积极入了社，摇身一变成了国营或大集体企业的职工，他依旧守着个小小的货摊“单干”。然而，他的“单干户”身份遭遇障碍了，货源批发地也建起了联合社，人家只对集体经营的商店开展业务，你这个私营者就对不起喽，免谈！一个渺小的个体经营者，被滚滚而来“顺者昌逆者亡”的历史潮流无情抛弃了，此时的父亲遭受了五雷轰顶般的沉重打击，多年来一家老小赖以生存的“饭碗”没有啦，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他想姑且当一回“吃回头草”的“赖马”吧，低三下四地去求人家要入社，可人家一口回绝，碰了钉子万般沮丧的他，一气之下收起货摊扛回了家。

日子还得继续往前过。那时正是“大跃进、总路线、人民公社”三面红旗迎风狂舞的年代，村子里已经建立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生产小队开办大食堂，一二百口人一日三餐吃“大锅饭”，各家的铁锅铁铲铁勺子都收拢起来拿去大炼钢铁。开明的队长照顾我父亲，说你年纪也不小啦，地里活儿做不来，可一家子也得挣工分吃饭啊。你不是有点儿文化能记账算账吗，那好，你就当仓库保管吧！正发愁下地劳作之苦的父亲接下了这个差事，不由心存感激，心想老乡亲们不嫌弃反倒抬举我，这保管好歹也是“队干部”啊！所以他在保管岗位上尽心尽力，精心打理，进库出库的每一项物品都有详细的记录，把库存的各类物品整理得井井有条。

有道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好景不长麻烦又来了。生产队里的几个干部免不了凑在一块吃点儿喝点儿，今天晚上从仓库里取几斤面烙饼吃，过一段时间又要支点钱买肉打酒“撮一顿”，理由很充分，我们加班挺辛苦的，也误了吃饭的点儿！一开始我父亲觉得情有可原，随着次数日渐增多，眼里容不得沙子一向耿直的父亲皱眉头了，这不是揩集体的油—多吃多占吗？当然，每次吃喝，队干部们也都邀请他参加，可憋了一肚子气的父亲干坐着不吃不喝，待一会儿总是借故走开，明显不合群又不招人待见。他也觉得这保管没法再继续干下去了，干脆一跺脚撂挑子不干了，回到家里生闷气。

前面失业引发的纠结和阴影尚未消散，随后再加上当保管又甩手不干的事，郁闷心情加剧，我父亲身体逐渐不支，竟一病不起，久治不愈，肚子隆起，鼓得老高，就是民间常说的“气鼓”，按照医学讲就是肝病，怒气伤肝嘛。最后在1959年59岁之际一个凄风苦雨的秋日撒手人寰，结束了他凄惶卑微的一生。

与父亲的短寿不同，我的母亲活到91岁无疾而终，可谓“寿终正寝”，也应了“仁者寿”那句老话。

她虽然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小脚家庭妇女，却深明事理具有开通和豁达的胸怀，一生勤快得忘了疲惫和抱怨，“上得了厅堂”的事没有经历过，可是下得了田地进得了厨房，相夫教子家里地里都是一把好手，弥补了我父亲耿直和不合群而造成的缺憾，在处理家族关系和家庭事务上，都能够广结善缘游刃有余，与公婆和众多妯娌大姑小姑们和谐相处。

曾有教育业界的学者断言：“家教是人生的第一个老师。”这句话用来诠释母亲对我们兄弟姐妹的开导和熏陶，再恰当不过了。在教育子女勤劳勤奋用心干事上，母亲常说的一句口头禅是“懒是万恶之源，勤能改变命运”，她进一步开导说：“你们小孩子出力长力，不要惜力气，天底下没有累死的人。”母亲身体力行，为儿女们做出了可仿可效的榜样，家里常年支着一口大锅，母亲起早贪黑手脚不停，为我父亲的货摊炒花生炒西瓜子炒葵花籽。她一辈子勤俭持家，含辛茹苦地赡养公婆抚育儿女，打理一大家子人的吃喝穿用，纺线织布浆洗染色制作衣袜鞋裤，还要下地劳作，用一个“勤”字支撑起了一个清贫之家；对外宽厚待人热心，虽然家庭生活拮据，拿不出什么东西来仗义疏财，可是在心与力的付出上，绝对算得上乐善好施的“及时雨”。

她不会讲惊天动地的大道理，却深谙人情世故，有着助人为乐排忧解难的古道热肠。邻里之间发生纠纷，或是婆媳吵闹纷争夫妻反目成仇，斗成了两只掐架的公鸡难分难解，这时就会有人习惯性地说：“快喊长山大娘来调解啊！”她踮着小脚匆忙赶过来，一进门嘴上就喊“长山大娘来啦！”她一到场，争斗的双方火气顿时消了一半，只要三言两语良言相劝，战火就会平息，矛盾就会迎刃而解，双方也都心悦诚服，都说“长山大娘一到，气消一半儿”。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乃至以前缺医少药的年代，乡村流行用缝衣针刺破皮肤的“放血疗法”，我母亲精于此道，谁家的大人孩子患上头疼脑热一类的小毛病，只要一声招呼她都会巧施妙手“挑”上几针，立马为患者解除病痛。有的乡邻或本族家里生孩子搞得一家子手忙脚乱，她以过来人和接生婆的身份忙里忙外，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许多微弱的小生命在她的助力下顺利降生。因此，母亲在乡邻和家族之间赢得了尊重和敬意，时至今日，在母亲作古二十多年后，南华街的乡人们还经常唏嘘赞叹地念叨老母亲的感人往事。

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当年母亲因我“搂树叶”姗姗来迟，而责备我“醒得早起得晚是个毛病”的场景，六十多年过后依旧警言在耳恍然如昨。

那是一个秋末冬初的夜晚，骤起的西北风刮得窗户纸哗哗乱响，娘说秋生啊，这大风一刮树叶子掉不少，明天一早咱娘俩儿到京开路的道沟里搂树叶子，可得早点儿去！那年代，树叶子是乡村人家颇为金贵的冬天喂羊的饲料，还可以作为柴烧，略补庄稼秸秆当燃料的不足，那时的“京开路”即现在的“老京大路”，从北京抵达河南省会开封的土公路，两旁全是高大的白杨树。

当时听了娘的嘱咐我答应得很好，次日天一大早屋里还黑黑的娘就起身了，临行叮嘱我天凉你再睡一会儿，一醒你就赶紧去！我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接着又睡。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睁眼看连房上的檩条还看不清楚，心想天还早呢再睡一小会儿吧！再醒来时天已经麻麻亮了，随即起身抄起筢子一溜儿小跑赶过去，放眼看去道沟里的树叶子密密匝匝真不少，可是隔一段就有扫过的痕迹，上面放了扫帚粪筐麻袋一类的家什儿，原来都被起大早的人占下了！我心里有点懊悔，三步并作两步找到了娘，幸好娘也占下了一大片。

娘见了我问怎么才来呀，我嘟囔着说，刚才醒了被窝里挺暖和，又觉得时间还早又睡了一会儿，娘有点生气地说：“你这个孩子，醒得早起得晚是个毛病！”我脸红脖子粗，悔不该醒了又贪睡耽误了“搂树叶”的大好时机。

事后，娘又以拾树叶为例，语重心长地告诫我“秋天猫猫腰，胜过冬天转三遭”，意思就是当下是拾树叶子的大好季节，“猫猫腰”就能拾到很多，到冬天树叶快落光啦，忙活半天也拾不了多少。

“往事不可谏，来日犹可追。”我心中默默记下了娘的这些至理名言，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勤勉有加，容不得自己有半点儿偷懒，一旦心有所想就要把握机会付诸行动，绝不让大好机会擦肩而过白白溜走。在我主政冀衡集团的岁月里，我也曾多次向员工们讲述“搂树叶”这件刻骨铭心的往事，以及母亲“醒得早起得晚是个毛病”的告诫，引导人们克服懒汉懦夫观念，勤劳苦干奋发有为，开创人生和事业的辉煌。在抢占市场先机上，起步时的差之毫厘，日后就可能失之千里。

作为农村走出来的男子汉，哪个没有“少年无羁任轻狂”的往事啊！上树掏鸟，下水摸鱼，爬瓜溜枣摘桃掐花逃学恶作剧，我也毫不例外。记得十一二岁那年，我和几个小伙伴顺河边一路往北玩耍，一不留神儿摸进了现在的新桥东南方向的一家废弃的煤炭场。我们在空荡荡的大院里奔跑追逐，忽然发现新式窗户上的玻璃新奇好玩，顽童恶作剧的心态使然，再加上为家庭建功立业的小男子汉雄心萌动，从一开始投砖头挥木棍砸玻璃听“哗啦”一声响感到很有趣，有人提议说，咱们拆几块安在家中老屋的木棱子窗户上，得有多光鲜明亮啊！众伙伴齐声叫好。那时候，我家的窗户上只安着一块巴掌大小的玻璃，还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这一回天赐良机不拿白不拿！

于是，我也拆卸了三块，像得胜的将军凯旋那样拿回家。谁料想娘看到玻璃后，马上追问哪里来的，我见娘着急只好从实招来，她听后杏眼圆睁眉毛竖立，大声训斥这不是咱的东西说吗咱也不能要，咱人穷志可不能短，赶快给人家送回去！我怯懦着说那院里连个人也没有送给谁啊！这时娘更生气啦，顺手抄起那几块玻璃用力一摔，三块玻璃在地上“哗啦”一声摔了个粉碎，玻璃碴飞溅得满地都是，吓得我哇哇直哭。这件事在我年少的心灵上刻下了铜浇铁铸般的印痕，小小年纪就懂得了“不义之财莫取，不法之事莫干”的人生道理，养成了不占小便宜和公私分明甘于淡泊的习惯。

母亲摔玻璃的教子举动，总让我萦绕于怀，也老是琢磨着找机会给娘一个回报和惊喜。我清晰地记得到了1958年我考上初中后的暑假期间，我在滏阳河里摸鱼，忽然间红运当头照，顺手逮住了一条二斤多重的大鲤鱼，一路兴奋地抱回家向娘报喜，娘说咱吃了怪可惜的，你拿到集上卖了换点零花钱吧！遵母命到了集上卖了两块六毛钱，手里攥着钱我心里有了主意，兴冲冲地进了玻璃店，请师傅按照我家窗户的尺寸割了三块玻璃，又用玻璃下脚料和木板做成了一个小灯笼，里边可以放上用墨水瓶制作的煤油灯夜间照明用。我回家后安装上了明亮的玻璃，又拿出了虽然简陋但很实用的小灯笼，娘这一回真的高兴了，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盛开的花。

承继着父亲倔强耿直和母亲豁达开通的遗传基因，我跌跌撞撞地步入人生的旅程。八岁时入南华街小学读书，无忧无虑的童年和人生观初育的少年时代，正经历社会上由单干户到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直至人民公社的发展阶段，城镇中的工商业则是由公私合营过渡到集体所有制或国营管理体制，“三反”“五反”“整风”“反右”运动一波接一波，“大跃进、总路线、人民公社”三面鲜艳的红旗迎风飘扬，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蒸蒸日上，新中国一日千里流光溢彩，耳濡目染接受的都是蓬勃向上的“正能量”。

虽然经历过父亲失业家中失去了经济上“顶梁柱”的困境，还有“少年丧父”的不幸变故，也曾遭遇过世态炎凉一类的挫败感和自卑感，但是适逢盛世，整个身心沐浴在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的阳光雨露中，一个个满载“正能量”的英模人物扑面而来，刘胡兰、董存瑞、黄继光、保尔•柯察金、向秀丽、雷锋、王杰、焦裕禄等，还有少年英雄王二小、草原英雄小姐妹、刘文学、送鸡毛信的海娃等，英雄壮举惊天地泣鬼神，耀人的光环溢彩流光，一个个都成为我心中的偶像和楷模，使得小小年纪的我，逐渐从心底深处埋藏下了“男儿当自强，志当存高远，要干大事为社会做贡献”的种子，为日后走向社会渐行渐远划定了人生的起跑线，真可谓今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