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姐姐

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作者:戴正阳 著


郑直原来住在海淀,这小子是我发小,家都住在一起。但是他爸不知道从哪儿听的小道消息,说北京七、八环已经规划完成,涿州也纳入了首都范围。结果老爷子一时兴起,拿着积蓄跑到涿州又买了三套房,还是同一个小区的同一层。

我问他:“那你这岂不是京冀两头儿跑?”

郑直说:“可不是吗,家里响应我爸的号召,呼呼啦啦全搬过去了。一开始还觉得挺美,地方宽敞,而且空气不错。可是住得久了,就发现问题了,交通太麻烦!早上开车去上班,收一短信‘北京联通欢迎您’,下班回家再收一短信‘河北联通欢迎您’,循环往复,日月不休。后来一想,得嘞,这油钱基本上就够得上一大笔了,结果一家子现在又折腾回北京。”

我说:“那这涿州的房子怎么办?”

他说:“租着呗,租出去了两户,还有一户空着,我有时候也去住一阵子,顺便收收房租。”

“你知道租我那房子的是什么人吗?”

郑直压低嗓子,又探头探脑地环顾左右,那神色很有点儿像是原来中关村裹着军大衣、鬼鬼祟祟问你要不要光盘的二道贩子。

“楼凤!”他轻声说。

“真的?”我有点儿吃惊地看着郑直,这答案确实没想到。楼凤其实是挺艺术化的称呼,要是按照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叫法,应该是“鸡”。不过楼凤一般不出台,也不在娱乐场所工作,她们都是在居民小区里租一个单间,稍微宣传一下,有需要的客人就会找上门来,比一般的床上服务业隐蔽性更高。

“有机会带你去见识见识。”他拍拍我的肩膀。

不过郑直说的话,我转脸就抛在脑后了,就当一插曲听。

我记得一位哲人曾说过:如果面对百分之五十的利益,就有人敢违背道德;如果面对百分之一百的利益,就有人敢践踏法律;如果面对百分之三百的利益,就有人敢铤而走险,哪怕冒着被绞死的危险。

甭管楼凤这行当听起来多不堪,说到底还是为了挣钱。

过了有三四个月的时间,郑直邀请我去看看他家在涿州买的房子,开车都快到那小区门口了,我才突然想起来他提过的这茬儿。

我问他:“你说过的那楼凤租客还在吗?”

郑直点点头说:“在呢,这都住了有小半年时间了。”

我俩边说边聊,上了楼。郑直他爸确实有意思,整整买了二楼一整层,没走几步就到了。刚踏上最后一级楼梯,就有人脆生生地喊:“哥!”

“哎!”我下意识答了一声,抬头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儿坐在房门口,两手平放在腿上,乌溜溜的黑眼珠瞧着我和郑直。

郑直笑了一下,拿胳膊肘捅捅我,低声说:“那是一傻子!你还真答应啊!你也傻了?”

“傻子?看不出来啊?”我小声问。郑直从口袋里摸钥匙,我扭头看着那小孩儿,平头,眉眼不难看,穿着一身运动装,很干净。不过喊了我们一声之后,就马上移开了视线,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楼梯。

郑直开了门,把我推进屋,端茶倒水,又带着我看了看房间。

“你家这房子租得够奇怪的啊,又是楼凤又是傻子。”我说。

“那傻小孩儿是楼凤的弟弟。”郑直回答道,“他们家那门一年四季都敞着,这傻子一大早就搬着个方凳坐在门口,背挺得倍儿直,到晚上都不挪窝。就盯着楼梯看人,分清楚男女老少,张嘴就喊,大爷大妈叔婶哥姐叫得顺溜着呢。”

“他姐不在家待,听说是在北京也租了个地方,主要是在那儿招待,挺晚了才回来。我也就收租金的时候见了一两回。”

我问郑直:“照你这说法,你不应该知道他姐是干这个的啊?这边属于生活区,北京那儿才属于办公区。”

郑直拿手点了点门外,说:“还不是这傻子惹出来的事儿。”

其实当天郑直并不在现场,详情都是周围的街坊告诉他的。

那天是周六,晚上七八点钟,傻子的姐姐领着个男的回来了。据郑直估计,那一阵儿正好碰上北京市搞扫黄打非大检查,估计是市区内的生意不好做,结果就带到这儿来了。

两人进屋,那傻子也要跟着他姐姐进去。

但是那男的不让,哪有跟个傻子看着的道理,也不知怎么的就和他姐姐吵了起来。傻子也是犯了浑,拿起板凳就打那人,正好凳子腿儿从眼角擦过去,这一下就出血了。两个人边打边跑,吵吵闹闹地从屋里一直到屋外,最后连周围的街坊都给闹出来了。

那男的光着身子,就穿个裤衩站楼道里,什么脸都丢完了。他当然不肯吃亏,嘴里连喷带骂:“哪有人这么出来卖的?!婊子还搭着个傻子,绝配!”

话难听,也把情况都挑明了。这楼里的邻居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郑直把经过讲完,还感叹了一下,说:“这事儿弄的,周围街坊也知道我家房子租给了那种人,还有人劝过我,说干脆把房子收回来得了。”

我问他:“那怎么还在租着呢?”

郑直摇摇头说:“我确实有过这想法,但是刚出门心就软了,每次上下楼这傻子都喊我哥,我要是突然把房子收了,他俩住哪儿呢?周围的邻居也说,他姐虽然是干这个的,但是那傻弟弟确实没招谁惹谁,而且喊人喊得勤快,就冲这声也得念着他点儿好吧。”

就那傻子,郑直说:“其实不是纯傻,我觉得和电影里的阿甘有点儿像。智商不高,但也能想问题,别人和他说话,他也能答。我原来问过他,干吗别人上下楼,他都要喊。他说是他姐姐让他喊的,说这样别人会对他好一点儿。”

“我估计是他姐姐不想因为自己连累着周围人骂她弟弟。”

郑直和我这么解释道。

我俩又坐了一会儿,准备回北京,下楼的时候,那傻子又喊:“哥!”

声音很脆。

这些事儿我都是当扯淡来听的,没怎么在意,不知道郑直到底是真的心软还是因为那楼凤从未拖欠过房租,总之那傻子和他姐姐还住着郑直家的房子。郑直原来也没想过会碰到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儿,其实市井才是大戏,无论小偷儿、妓女还是匪徒、高人,他们也都长着普通人的模样。

再提起来傻子的时候,都已经到十二月份了。

之前北京下了几场雪,因为延续的时间比较长,都积在一起没化开。我们几个朋友约着去吃羊蝎子,酒桌上无意间聊到郑直他爸,说老头儿现在肯定后悔,北京八环看来是不靠谱了。正说着,郑直碰碰我胳膊,问:“还记得那傻子吗?”

我点点头,说:“怎么了?”

“腿折了。”郑直撇撇嘴,对我说。

“怎么弄的?”我有点儿好奇。

“从二楼跳下来的时候摔的。”郑直说,“真他妈虎逼。”

这次的事儿,他是亲眼目睹了。本来郑直是去小区补交暖气费和之前的水电费用,结果磨磨蹭蹭一直拖到晚上七点多钟。天一黑,返京路上有雪不好走,他就打算在涿州的屋里睡一夜。等上楼梯回屋的时候,发现有一男的正站在傻子面前,那男的五十多岁的样子,短发,眼窝深陷,从鼻子到脸颊都是红通通的,老远就能闻着一股酒味儿。

这男的手里还拿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口杯”,这玩意儿和平时用的大白酒杯差不多尺寸,外面罩着塑料膜,里面装着白酒。那男的摸摸索索从塑料袋里掏出来一个,刺啦一声撕开,仰起头咕咚咕咚全灌进肚子里,然后瞪着充血的眼睛。他看到郑直掏钥匙准备开门,就摇摇晃晃走过来问:“你是这儿的房东吧?”

郑直点头说:“是,你找哪位?”

那男的指了指傻子,说:“我是他爸,他姐什么时候回来?”

郑直瞧他喝了不少酒,不想多纠缠,就说不知道。

那男的哼哼了两声,又转过身问坐在门口的傻子:“傻子,你姐什么时候回来?”

一听这称呼,郑直心里有点儿不舒服,就算你是老子,也不能这么称呼自己儿子吧?不过喝了酒的人,又不认识,郑直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没再多说,直接关门进了屋里。进屋之后,他做菜吃饭洗澡,然后看电视,到十点多钟,这中间都风平浪静。等到他熄灯准备睡觉了,突然听到门口一阵吵闹。

女人的喊声很尖,还夹杂着男人的骂声。

郑直从床上爬起来,披着衣服开门。

刚探头就看到门外有一个塑料袋,里面全是空的口杯,才几个小时的工夫,这男的就把酒喝完了。

“给钱,给了钱我就走。”

那男的说:“我是你爸,你得给我钱。”

“你管过我们吗?你找我们要钱,你要脸吗?”傻子的姐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指着她爸一边哭一边骂。

傻子还呆愣愣地坐在那里,他姐指着那个男人说:“滚!你给我滚!”

那男的也不答话,只是冷笑。

傻子的姐姐见他不走,直接过去推,没承想被她爸一把攥住了头发。那老头啪啪两巴掌扇在傻子姐姐的脸上,然后一只胳膊卡着她的脖子,直接带着往楼下走。女的连哭带喊,拿手乱抓,可是都不管用。楼道里也有其他住户被吵着的,但都只是打开门看,非亲非故的,闹矛盾的又是一家人,就算想管也开不了这个口。

一会儿工夫,这男的就拖着他女儿出了楼道,喊声越来越远。

这时候,本来坐在门口的傻子突然站起来了,一脸的焦急。郑直他们那楼,从二楼开始,楼层间隔都有开口的凉台,傻子噔噔噔跑到二楼与一楼间隔的那个凉台口,朝底下张望。

“姐!”他吼了一声。

还没等人反应过来,他双手一撑就站到了台子上,呼的一下就跳了下去。

砰的一声闷响。

这一下邻居们也哗啦啦全挤到了凉台前,郑直没凑这个热闹,他往楼下冲,这可是人跳下去了,弄得不好就要出大事儿。等他下楼一看,地上的积雪都给腾起来了,万幸的是二楼的高度并不算太离谱,傻子咧着嘴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挪,然后一把抓住了他爸的胳膊,死都不撒手。

三个人扎在一起,倒在地上,这一通乱打。

郑直虽说是一浑球,但确实还有点儿正义感,走过去帮着拉开了那姐弟俩,这才解了围。

“嘿,你别说,那小子傻是傻,对他姐确实不错。我把他俩和那男的拉开以后,那傻子立刻窜到他姐面前,盯着不让人碰,眼神儿和狼崽子似的。”

郑直摇了摇头,有点儿感慨地说。

“他扭头对他姐说,姐,别怕。”

“哎哟,当时心里咯噔一下,那滋味儿说不出来。”郑直喝了一口酒。

“后来呢?”我问。

“后来这事儿就不了了之,我一出去管,其他人也跟着起哄,你一言我一语,那人犟了几句,也不好意思再待,就走了。”

“傻子这时候才喊了一声,姐姐我脚疼。他姐姐抱着他,哭得眼泪都止不住了。”

“我们那小区有人面儿广的,还认识那男的。别说,还真是那姐弟俩的亲爹,也不知道怎么摊上这么个玩意儿。我也是听别人说,他俩的爹原来出过事儿,在涿州的西关那儿扎死人了,直接进号子了。那时候姐弟俩还小,爹前脚刚进去,妈后脚就改嫁了,两人就跟着爷爷奶奶。后来爷爷奶奶也死了,就这俩小的一块儿过。”

“听着像八点档悲情连续剧剧情似的。”我说。

“可不是么,要不怎么说艺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早有真事儿垫着呢。前几年那男的刑期服满,一出来就要钱,都没法儿说。不是我同情心泛滥,妈走了爹进去了,爷爷奶奶又不在了,还有一傻弟弟,你说怎么办?有人看不起出来卖的,我不这么想,但凡是有能力有正经营生的,谁愿意干这个?”

“生活所迫,这四个字儿颠扑不破是真理。”

我笑着说:“得了吧,再说你该变哲学家了,那傻小孩儿现在怎么样了?”

“打了石膏绑着绷带,不过原来是坐在门口不动,现在是每到晚上十点,他就瘸着个腿往楼下跑,站在楼道门口候着,准备接他姐回家。”

“这么冷的天儿,受得了吗?”我皱着眉问。现在晚上一出门,风都跟刀子似的,从后脊梁插进去,剥皮抽筋。

郑直扬着眉毛,说:“傻呗!”

锅里的热气升腾,我手中的酒杯却渐渐冷了。

郑直在涿州的房子本来租出去了两户,因为快要过年了,有一家最近退了房。郑直就喊我过去帮忙打扫一下,这样年后要是有新的租户就可以立即搬进来。

还是郑直开车接我,聊了一会儿别的,我问他:“是不是租户只剩下那傻子和他的楼凤姐姐了?”

郑直点点头。

“他们过年不回家吗?”我问。

郑直摇摇头,看着我说:“他俩还有家吗?”

我耸耸肩,这小子现在说话和文艺青年一个尿性了。

我们从北京出发的时候是下午三点,我透过车窗看外面的天,感觉阴沉沉的,怕是要下雪。接近年关,车多人多,一直到五点多我们才到目的地。风刮得耳朵疼,像是要被冻掉了一样,我和郑直两人缩着脖子搓着手进了楼道。

那傻子还是坐在门口,只不过左小腿连脚都裹着厚厚一层白纱布,手还是平平地放在腿上,背依然挺直。倒是头发长了一点儿,不再是我之前见他时的短发,身上穿着一件厚军大衣,是那种老式的,军绿色,在脖领那儿还有一圈黑色的翻毛。

脸色有些白,眼皮也低垂着,不像我印象里那么有精神。

听到我和郑直的脚步声,他抬起头,喊我们。

“哥。”

声音有些急促,伴随着白白的水汽,飘散在楼道里。

郑直只是闷着头应了一声,我朝那傻子点点头,也随着郑直进了另外一个房间。原来租住的这一户是一家三口,虽然人是走了,但是也留了不少不要的破烂儿。我俩收拾了半天,才弄完三分之一,这就已经到了晚上六点多。郑直说现在时间已经晚了,再回北京都不知道几点了,干脆在这儿将就一宿。而且他家里还有面条,冰箱里还有点儿菜,等会儿去随便弄点儿吃的得了,今晚一鼓作气把屋子打扫完。

我俩从屋里退出来,正好瞧见傻子站起身,伤腿半蜷着,单腿儿往他房间里跳。我问郑直:“他这是要干吗?”郑直说:“大概是饿了,去吃饭吧。”

我侧着头,往屋里瞄。果不其然,客厅中间有个黑方桌,上面摆着白色的盘子,傻子从上面拿了几样东西,又单腿儿往外跳。等走近了,我一看,傻子手里拿的就是那种早餐摊上经常见的圆烧饼,一个只有拳头大小,没多少内容。

我对郑直说:“就这东西,又没味儿又小,能填饱肚子?能好吃?”

郑直摇头说:“菜不够饭来凑,他们家是压根儿连菜都没有,只有靠这个了。你说他姐姐在家的时间才几个小时?也没时间给他做饭,就只能事先买好了干粮,这傻子要是饿了,就自己抓着吃,渴了就倒白开水喝。”

我说:“这确实惨了点儿,大冬天吃这个胃也受不了。要不咱俩接济他一下,等会儿也喊他吃面条,加双筷子的事儿。”

郑直挺诧异地看着我,说:“呦,真看不出您老人家还是菩萨心肠。”

我说:“社会主义国家不能忘记阶级弟兄,但凡能帮衬点儿,也不吝啬搭把手。咱们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但是吃口面,热汤热水儿的,这也算力所能及。”

郑直擤了擤鼻子,对我说:“就当积德。”

打发了郑直去煮面,我站在门口对那傻小孩儿说:“别吃饼子了,等会儿去那边吃面条。”我指了指郑直的家。

傻子愣了一下,一边嚼着嘴里的饼,一边抬头瞧我。眼神呆愣愣的,但是看着特别通透,能从他眼睛里看到我自己的影子。

我怕他没听懂,又重复了几遍,还一直比画着动作。

傻子放下饼子对我笑,好像还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估摸着,他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了,就搀着他的胳膊,把他架了起来。我胳膊刚挨着他的袄子,他就有点儿不自然地退了一下,脑袋磕在墙上,一声脆响。我心里觉得有点儿好笑,但还是扶着他,往屋里走。

傻子刚刚已经吃了一个饼了,手里还攥着两个,舍不得撒。

我刚安顿他在餐桌前坐下,郑直从厨房里探出个脑袋对我说:“你可以和他聊聊天儿。你别看他是傻子,但其实也能说点儿话。你问个一加一等于几,只会呵呵对你傻笑流口水的是纯傻。这小孩儿不是,他说不定还能给你整出个一加一等于三。你就把他当一个五岁小朋友就行了。”

我听了郑直的话,就试探着问傻子,他叫什么名字。

傻子望了望我,有点儿怯生生的,嘴里含含糊糊地答了一句,我只听清刘什么,姓是清楚了,后面的名字不知道。

我又问了不少问题,他能说的不多。

我问他:“干吗老是坐在门口?”他说:“等姐姐。”

我又接着问:“你怎么知道姐姐什么时候回来,那要等很久?”刚问出口,我觉得这问题有点儿难,怕这傻子拐不过来弯儿。

没承想他说得倒是挺顺溜,说:“数数,数四万下姐姐就回来了,姐姐这么说的。”

嘿,我听着觉得挺有意思,傻小孩儿也知道数数。正说着,郑直端着面条过来了。食材简单,做的是西红柿鸡蛋面。那傻子接过面,热气扑到他的脸上,他抬起头朝我和郑直笑了笑,然后把饼放到了面汤里泡着。我对郑直说:“瞧,还挺会吃。”

郑直笑笑坐下来,我俩边吃边聊,结果我的面还没吃到一半儿呢,那傻子已经吸溜着连汤都喝完了,坐在饭桌上傻乐。

“饭量还不小。”我笑着说。

郑直点点头,夹了一筷子面塞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可不是嘛,这么个累赘,他姐也没想过撒手不管。前段时间,我听说还有人给他姐介绍了个对象,但是最后没成。”

“呦,这怎么回事儿?”我放下筷子问他。

郑直一边吃一边说:“就这楼里,有一户认识楼凤的亲戚,好像和那亲戚还是同事吧。说是楼凤的亲戚前几个月给她介绍了一对象,那是一瘸子,就是小儿麻痹,都四十多了,还没娶亲。但人还算老实,也是涿州本地人,和楼凤他们还是一个地方的,知根知底,而且最难得的是没嫌弃楼凤是小姐。”

我叹了一下说:“这确实不容易,那为什么又吹了?”

“小姐能忍,但你能忍白养一个傻子吗?”郑直低头吃面,又侧着脸睨了一眼傻子,“有一没事儿干还白白花钱的累赘,你怎么办?”郑直冷笑了一下接着说。

“傻子的姐姐不干,说在一块儿,就得尽量容着她这弟弟,要不然没人管他,不得死在外边了。这一来二去,吵了几回就吹了。当然我这也都是听说,具体怎么样,也不清楚。”郑直摇头晃脑地说。

他拿筷子敲了敲碗,低声对我说:

“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我觉着有时候这婊子的情挺真。”

吃完饭,郑直说他一人先扫着,让我待屋里看会儿电视。我瞅见傻子想往外跑,就也把傻子摁住,让他坐沙发上一起看。楼道里确实冷,那地儿又不是封闭式的,还带着敞开的露台,寒风一个劲儿往里刮,他在那儿坐着非吹病了不可。

电影频道正在演《霸王别姬》,我就耐着性子看,那傻子虽然眼前有电视,但是心却不在这儿,一前一后晃着身子,嘴里念念有词。

我仔细听了听,他在数数。

电影演到了菊仙要脱离妓院,去找段小楼。她把所有的金银首饰都扔在了桌子上转身出去,这时候老鸨拿了个银元吹了口气儿,放耳朵边儿上听着,冷笑着说:“我告诉你,窑姐儿永远是窑姐儿,甭以为出了这个门儿你就是良人。”

我听着台词,突然没来由地觉得烦闷。

正好郑直喊我帮忙,我就把电视关了。郑直家里的门我也没关,就让那傻小孩儿待着,里边有暖气好歹能暖和点儿。

过了半个小时,我正扫着地呢,突然听到楼道里噔噔噔地闷响。

我问郑直,这是怎么回事儿。郑直说,大概是那傻子在下楼吧,每次都是这样,一手扶着楼梯扶手,一手撑着墙,单腿向下蹦,一脚下去,震得整个楼道都响。

趁着郑直去洗墩布的工夫,我拿了根烟点上火,出门走到二楼的露台前。

起风了,一抬头就是黑压压的天,像是要塌下来。雪粒儿被风裹着呼呼地往人脸上扑,这种感觉有点儿像是站在戈壁沙漠上,遭遇沙暴的袭击。小区的灯光暗淡得厉害,橘黄色的光线只是在道上留了点儿亮,连人的脸都瞧不清楚。

我低头看,傻子一个人站在楼道口,倾斜着身子,用那条好腿站着。

只是一分钟的工夫,雪就飘到他的头上,从我这个方向看上去,他和老头儿似的,白了头发。他有些不安地动着胳膊,应该是冷得厉害。

那件棉袄穿在他的身上有些大了。

“姐姐!”傻子突然喊了一声。

我抬眼去看,远远地有个人影。

“姐姐!”傻子一边喊,一边往前。

傻子单腿儿往前蹦,每一下都在雪里留下深深的脚印,咯吱吱地响着。他的动作很快,头上的雪随着他的动作抖落在地上。

远处的那个人快走了几步,到了傻子的面前,是个女人,只不过我看不清她的样子。她用手把傻子穿的棉袄的脖领立起来,这样能挡着些风雪。

傻子伸出手,牵着他姐姐的手。

“姐姐。”

他叫道。

两个人向前慢慢走着,傻子的姐姐扶着傻子的身子,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

那是一傻子,再粗俗一点儿,人们都是喊他傻×。那是一楼凤,再粗俗一点儿,人们都是喊她鸡或者婊子。可他们相依为命,却是人世间的真性情。

傻子抬起头,带着笑脸,说道:

“姐姐,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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