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佛爷

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作者:戴正阳 著


暑假在八里庄的律所干活儿。

虽说所儿的名气还成,但地方确实不算大,就是灰浆楼的二楼那么一层。如果不是挂着招牌,行人无意间瞥见肯定以为就是普通民居。

灰浆楼的一楼都是小的店面,五金杂货、早点摊子、修车补鞋。

正对着我们律所楼下的,是一个小超市,门脸儿并不大。说是超市,其实就是一间教室大的屋子,里面摆着五六排货架,不过东西倒是挺齐全,基本的生活用品吃喝玩用都能买到。有时候超市还卖点儿应季的水果,十几个塑料筐往门口一搁,自选自挑。

超市老板五十来岁,姓崔,个子不高,体形偏瘦。他和我们律所的头儿是老朋友,两人关系很好,得闲儿的时候总要在超市门口摆上棋盘,过上几招儿。要说超市不算大型超市,这老板好歹也是资产阶级代表啊,要说这律所业务不算高深,我们头儿好歹也算文化人吧,可这两人倒好,浑然不顾形象,光着膀子猫儿在超市的柜台后面,一人坐着一个小板凳,外面柳荫蝉鸣,屋里凉茶象棋,摇着蒲扇,指头点着棋子儿,嘴里喊着棋语,炎炎夏日,杀得大汗淋漓。

北京的八月,还有些闷热,这俩能坚持从明晃晃的大太阳下到傍晚天上的云朵染彩儿,确实毅力惊人。我有时候也会去看看他们的棋局,不过瞅着瞅着,我这注意力就不集中了,我问崔老板:“崔叔,您这都不看店,下棋一下就是大半天,还怎么做生意?要是遇到小偷小摸的,您也瞧不见啊!”

崔老板嘿嘿笑着,手里叠着棋子,哗啦啦地响。

“我这儿长了一只眼!”他拿手拍拍自己的后脑勺儿,笑着说道。

“什么人来,拿什么东西,给了多少钱,我全知道!”

我摇摇头说:“不信。”

崔老板顺手一指,对我说:“你进去,挑一样,揣兜里。等你到了柜台,我说你拿了什么东西。要是说错了,东西你白拿走。”

我一听,还有这等好事儿,赶紧三步并作两步窜进货架之间,两眼放光四处寻摸。我这一边找着,一边看崔老板的动静,结果发现他还是专心致志地下着棋,头都没抬一下。半人高的柜台把身影都遮住了,只有他花白的头发冒了个尖儿。

这下我放心了,背对着他们,从货架上摸了东西揣在兜里,然后怀着激动的心情迈向柜台。怎么形容呢?这感觉就像是我给全人类出了一道极难的智力题,结果中美英德各国精英都抓耳挠腮回答不上来,等到他们齐呼大救星的时候,我就特潇洒地挺直身子,伴随着灯光和音乐大声喝道:傻×,答案只有我知道,就是……

“把你那左兜儿里的杜蕾斯掏出来吧,屁大的孩子,还用不上这个。”崔老板啪一下跳马吃炮,惹得我们所的头儿倒吸一口冷气。

“还和我玩花样,只让你拿一个,怎么右边兜里还揣着火腿肠?”

崔老板昂起头,拿鼻孔对着我,那神情要多轻蔑,就有多轻蔑。

不会啊!不能啊!我瞪着眼睛。我出的不是世界难题吗?怎么在他眼里和一加一等于几一样简单?

“崔叔,您真没抬头看我?”

我问他。

崔老板看着我一个劲儿地乐,他张张嘴刚准备说话,但扫了一眼棋盘就呆住了。只见我们头儿手执一车,横冲直撞灭卒踏马,眼瞅着就要将军。崔老板脸色大变,顾不上回答我的问题,汗珠子下雨一般地坠下来。

我再喊他,崔老板却已像被五雷轰顶,跌坐在小板凳上,嘴里喃喃自语道:“天下竟有如此棋路?”

得,瞧他这失魂落魄的劲儿,这事儿看来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了。

不过越是不知道答案,我这心里反而越是念叨着。从那以后,我每次下楼到小超市里买东西,都要顺嘴问崔老板一句,但他总是不答,故作高深地半眯着眼睛瞧我,直到把我瞧得浑身不自在,这才作罢。这么坚持了一个月,我这好奇心总算是消磨干净了。谜底是什么虽然还不知道,但是我和崔老板的关系倒是拉近了不少。也是,见天儿就跑店里买东西,这样的顾客,哪个老板不喜欢?

到了十月份,北京的气温渐渐降了下来,那一阵儿所里还是挺忙的,案子不少,我经常义务加班整理材料。有一天一直折腾到晚上八点多钟才弄完,晚饭也没顾得上吃,心想着就下楼买一盒泡面得了,连汤带水,吃了还能热乎点儿。

到超市的时候,崔老板正拿着水果刀削苹果,估计是听见我脚步声了,抬头瞅了一眼,冲我点点头,之后又把眼皮耷拉下来。店里没几个人,除了我之外,就只有三个半大孩子,一个岁数稍微大点儿,有个十六七岁,还有两个十二三的样子,绕着货架转悠。

我选好东西,到前头柜台结账。崔老板半个膀子靠在墙上,拿着水果刀挑着连条儿不断的苹果皮。动作慢慢悠悠,始终低着头,看起来没什么精气神儿。

“把东西放下,人可以走了。”

他突然开口说。

啊?我愣了一下,手里拿着泡面,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没说你。”他闷闷地说了一句,“说你后面的。”

我回头一看,是之前店里的仨孩子,正迈步往门口走。崔老板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拦在超市门口,面无表情。

“东西放下,人走。”这一次他说话的口气稍微重了一些。

我看见那三个孩子呆立在那儿,年纪大点儿的还比较镇定,剩下俩年纪小点儿的,神色慌张。

“小偷儿?”我反应过来,也挡着门口,免得他们突然跑了,另外从兜里掏手机准备报警。崔老板却朝我摇摇头,他走到那三个小孩儿面前,没有掏兜儿,反而一把攥住那个年纪大点儿的孩子的胳膊。那孩子挣扎着,脸色通红,张嘴说了几句,但是崔老板哼哼两声,手上一使劲儿,那小孩儿就像是拔了气门芯儿,整条胳膊都软了下来。崔老板把那人的袖口向上一翻,东西呼呼啦啦都倒了出来。

我这时候才注意到,那袖口里面还有点儿别的名堂,有点儿类似于里兜儿,手里拿着东西,往袖子里一滑,就能顺势装在里面。崔老板这拆了一个袖子还不罢休,又挨个儿检查裤管和腰带,从里面倒腾出来不少东西。我看得都惊了,之前买泡面的时候都没觉察到这仨在偷东西,而且还顺了这么多。

两三分钟,崔老板就把那三人身上的东西掏了个干净,零零散散一大堆,全垒在柜台上。

崔老板朝门口瞟了一眼,抽着嘴角冷笑。

他从柜台的案板上拿起水果刀。

看到他这个动作,我稍微有点儿慌,小偷小摸确实可耻,但真要动了刀子,那就是刑事案子了。

没承想崔老板另一只手又拿起苹果,只不过他拿苹果的姿势比较奇怪,五根手指蜷着,扣在苹果上,中间留下不大的缝隙。然后他抬起胳膊,拿着水果刀的手狠狠往下一沉,刀锋顺着食指与中指间的缝隙扎进苹果里。

紧接着他两指一压,水果刀又直直地拔地而起,带着苹果汁儿,在超市的灯光下,刀锋竟然闪着寒光。这一幕让我想起来原来听评书时听到的词儿“白眉大侠苍啷啷拔出宝刀”。崔老板现在这举动就很有这种效果,刀势未停,顺着他无名指与中指的空当,又钻了进去。

我就瞧着崔老板一手攥着苹果,一把水果刀随着他的动作上下翻飞,每一次都准确地切入苹果里,然后变换位置,轻拢慢捻。我睁大眼睛,生怕错过了一点儿细节。崔老板这一手玩得真绝,也是真让人心惊胆战,这要有半点儿差池,那刀可就扎在肉上,血溅当场了。

不光是我,就连那三个小贼的眼睛也变得溜圆。我们四个人像是观众一样,一心一意看着崔老板,随着每一次水果刀的抛飞,把心提到嗓子眼儿,又随着每一次水果刀的切入,把震惊俩字儿刻在脑门子上。

随着乒的一声,水果刀落在了柜台上,刀锋犹在颤抖,嗡嗡作响。再瞧崔老板,他摊开两手,苹果已经变成了数十个方方正正的小块儿,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手上。

崔老板走到三个小贼的面前,说:“张嘴。”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崔老板往他们嘴里挨个儿送了一块苹果。

“贼不走空。”他说。

然后这三个小贼每人的屁股都挨了一脚,跌跌撞撞地逃出门外。

“泡面三块五。”

崔老板闷闷的声音响起,我这才反应过来。

他又恢复了老样子,靠着墙,往嘴里一块一块地丢着苹果,然后抬头看了我一眼,说:“怎么,还等着我给你泡好啊?”

我赶紧问他:“崔叔,怎么不报警啊?”

他笑了一下,说:“还是小孩儿呢,再说了,顶多关个几天,又得放了。这都是外地来的孩子,河北的河南的、四川的湖北的,有的是混日子自己过来,有的是爸妈在这儿打工,结果孩子放养没人管教,就学坏了。你指望着警察来解决问题?顶多教育几句,能稍微起点儿作用就算烧香拜佛了。所以我也不想难为他们,把东西吐出来,这事儿就算结了。”

我叹了一下:“您还挺心善,不过刚那手削苹果,确实见所未见,把那三个小贼都震住了,肯定以后不敢再来找麻烦。”

崔老板抬起眼皮瞅我一眼,说:“你以为我那是给仨小孩儿看的?之前门外站着的人你没瞅见?”

我赶紧扭头一看,外面黑乎乎的一片,哪儿有什么人影。

“甭看了,早走了。”崔叔摆摆手说,“这种小贼都是连串儿,有组织有规划,小孩儿负责动手,外面还有大人盯梢儿。这还好,咱俩大活人在店里,还都是男的。这要是搁着一姑娘发现他们偷东西,这大人就该出来动手,改明抢了。我刚刚就是让门口那位瞧见,崔某人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不怕贼偷着,就怕贼惦记,记住我这家店,以后不许惦记。”

“嘿!您这是真牛!”我对着崔老板竖起大拇哥。

“对了,崔叔,我刚买泡面的时候都没发现他们偷东西,您这低头削苹果,是怎么察觉的?是不是就和我上次拿东西,您给猜着了一样?您是不是练过听声辨位?”

我兴冲冲地问道。

崔老板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古怪,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问道:“你是真傻假傻啊?”

我咽口唾沫,有点儿尴尬。

他摇摇头,从柜台底下搬出来个小电视,拧上开关,把屏幕对着我。

我从里面瞅见了我的脸。

我真蠢,那是监视器。

第二天我把遇到小偷儿的事儿和同事们说了,有的人啧啧称奇,也有的不信,说崔老板就是一老实良民,能把刀玩得那么溜?崔老板一度成为所里的热点话题,但没一阵儿就被铺天盖地的案子淹没,很快就偃旗息鼓了。

秋天是北京最惬意的时候,太阳照在身上很暖,抬头就能瞧着白色的云和黄了的树叶,我经常能见崔老板拿着本书,靠在超市门口的躺椅上,一看就是一下午。但我就没有这种悠闲日子过,当事人动动嘴,律师跑断腿,更何况我这实习律师,谁抓着了都能使唤,一天到晚自东向西、自南向北,在北京城内画十字儿都是家常便饭。

十月二十四号,我刚在海淀做好结案,头儿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有材料落在所里了,他这急着要去办案子,让我赶紧去取。我心急火燎地坐车往律所赶,等噌噌上了楼敲门,结果没一个人在。

我一摸裤子,坏了,出来的时候钥匙忘在办公室里了!又开始挨个儿打电话,看有谁方便回来,结果不是开庭就是会见当事人,唯一一个有空的还在良乡!哎哟,给我急得,头发一根根奓起来,后脊梁上毛孔全轰开,从内到外泛热气儿,连小裤衩儿都汗湿了。

楼上楼下我来回乱窜,还给开锁公司打了电话,结果人家说一个小时后才能到,这下我半点儿辙都想不出,最后只能靠着楼道口生闷气。崔老板估计是瞧见我这猴急的模样了,把书从眼前拿开,问我:“怎么了这是?上蹿下跳的。”

“进不去门!”我指着二楼说,“有材料没拿,眼瞅着就要办案子了,我这不是心急嘛!”

崔老板抬抬眼皮,望了一眼楼上,说:“窗户没关啊!爬上去呗!”

“都什么时候了,崔叔您还有心开玩笑。”我皱着眉,汗珠子顺着脸哗哗地流。

“嗨,多大点儿事儿。”他扶着躺椅站了起来,然后绕着一楼走了走,最后指着一地儿对我说,“从这儿爬。”我一瞧,那一块儿的墙壁上架着楼房管道,差不多有胳膊粗细,但是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好下脚的区域了。

我说:“崔叔,这材料要不就不拿了,这么上去确实有点儿危险。”

他摇摇头,没理我。

崔老板穿的是布鞋,他先是试探着用脚比画了一下,然后猛地双臂一攀,两只手就抓住了管子,两只脚交错着向上,用鞋底紧贴着管子,一起用力。

他的速度极快,只是那么十几秒就已经抱着水管爬到了三四米高的位置,在那儿有他家超市的广告牌,然后他左脚微探牌子的金属边缘,待踩实了以后,轻轻一荡,整个人就到了我们办公室的窗下,两手一伸,钩着窗沿儿进了屋里。

过了两三秒,他从办公室探出脑袋说:“上来吧,我给你开门。”

动作一气呵成,潇洒自然,满满都是香港动作电影的即视感。

我上了楼,找到了材料,对崔老板千恩万谢,说晚上一定请他下馆子吃饭。他却只是晃了晃脑袋,背着手下楼又躺回他的椅子上。我三百里加急终于把头儿要的东西及时送到,避免了秋后问斩的结局,这一下精神全放松下来,我才突然想起崔老板,都五十的人了,怎么身手还这么好?

等再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我专程去小超市请崔老板赏脸吃个晚饭喝点儿小酒,大概他感觉到我确实诚心,犹豫了几秒钟,答应了下来。

他把灯关上,把超市的卷闸门拉下来锁好。我就近挑了个小馆子,点了四五样家常菜,两瓶牛二。我们夹了两口菜就开始推杯换盏,但是他像是没什么精神,话也不多。

我想干脆别没话找话,直接挑明了说:“崔叔,今儿多谢您仗义相助,没想到您这身子骨比我这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还强。斗胆问一句,您当年是干吗的?”

崔老板端着酒杯,咂巴一口,说:“终于忍不住打听了?”

我嘿嘿一笑,探过头小声问:“您是不是警察?”

崔老板一听,本来半眯着的眼睛突然睁圆了。

“猜中了?”我连忙问。

“屁!”崔老板一边拿筷子敲得盘子叮当响,一边冷笑道,“我怎么可能是雷子!我是佛爷!”

啊?!我愣了。唇典里把偷儿叫作佛爷,取的是千手千眼的同义,闹半天这位爷不是警察,是个偷儿?

“求您赐教。”

我站起身,给崔老板敬了一杯酒。

崔老板的故事还是从八里庄开始的,他们家原来是八里庄灯具厂的,那厂早年间有个挺有名的玩意儿叫“紫外线灯”,《北京日报》还专门写过文章称赞说是“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他爸是厂里有名的技术工人,手工活儿一绝,按照土话形容,人家手指头的灵活程度简直是棉线上蹦跳蚤,什么精密细巧的活儿,到了他爸手里全能玩转。

也许是遗传基因起作用,崔老板从小手也很“神”。

他说自己的手有劲儿,而且快,比所有人都快。说到这儿,他顺手从桌子上拿了仨杯子,然后从兜里掏了个钢镚儿,唰一下用杯子把钢镚儿罩进去,然后来回变换,看得我眼花缭乱。然后他问我,钢镚儿在哪个杯子里,我随口猜了一个,结果他掀开三个,全都是空的。

我看得直发愣,他嘿嘿笑一下,左手张开,露出硬币来。

“无他,唯手快尔。”崔老板说。

崔老板的老娘去世得早,家里就剩下爷儿俩相依为命。但是有个挺关键的问题,这当爹的不知道怎么和儿子处理关系。

崔老板悠悠喝了口酒,说了一句话:“父子是仇敌。”

他爸脾气不好,要是儿子不听话,就直接拿起皮带抽,但是光抽没用啊!一开始抽,崔老板就哭,结果越哭越抽。到后来再长大一点儿,他就学会憋气了,行,你不是抽我吗,你抽我,我忍着!抽完我就跑,寥天野地,撒丫子跑。当时工厂的院子都知道他们一家,每次都是前面一个小孩儿闷头跑,后面孩子的爸拿着皮带闷头追。

再加上平时他爸要忙着上班,那时候学校里也一片糟,没什么正经上学的学生,所以确实是缺乏管教。崔老板借着这空当,在外面认识了不少朋友,就算百分之九十都是好人,可也不排除个别反动分子不是?

他的朋友里,就有几个“佛爷”,说起来还是无意间玩游戏,结果自己被这几个人发掘了潜力。为了测试手的快慢,佛爷们经常玩“搭房”,说起来也简单,就是拿纸壳搭起来叠高的造型,然后再依次从里面把纸壳抽出来,要求手又快又轻,还不能破坏平衡,让那搭起来的造型塌了。崔老板跟着玩了几次,都成功了,于是就有人怂恿着说,你这手不错,要不跟着干吧。几个人吆五喝六,这么一架,崔老板就上了贼船。

别说,他确实有天赋,不管是路上掏兜儿还是车上摸货,几乎都是手到擒来。手上的活儿不错,再加上崔老板胆大心细为人仗义,也渐渐起了声势。

崔老板半眯着眼睛,冷冷地对我说:“那个时候谁不知道崔佛爷?”

虽说名声渐响,但偏偏就有对头打上门来,指名道姓要崔佛爷出来相会,号称要把京城的规矩定下来,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许跨界。这话其实在理,佛爷之间也得划下道来,要不然你今天偷崇文,明天偷宣武,哪儿好掏兜儿你去哪儿,这让其他佛爷还怎么混?

崔老板说1977年年底的事儿,那时候他还没到二十,也是少年心性天不怕地不怕,既然你敢来叫嚣,小爷就给你把气焰打下去。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你丫敢挑衅,我就把你这股火给灭喽!

约好时间地点,两边各带着人到了。

对面领头的人岁数也不大,撑死也就比崔老板大个两三岁,这位开始放话,说:“久闻崔佛爷大名,今儿来就是想比画一下,谁赢了,谁占好地头儿。”

崔老板问:“怎么个比法儿?”

那边说:“咱们来扎指吧。”

我问崔老板:“这扎指是个什么意思?”他说:“那天晚上我切苹果你见了吧?”我点点头,说:“那确实牛×。”他说:“其实和那个很像,你把手指头张开,放在案板上,然后一手拿刀,分别在指缝之间扎,按照一定的时间算,速度越快,扎的次数越多,就算赢。”

我听得眼睛发直,我说:“这一不留神,不就扎在手上了?”

崔老板不屑地说:“那也不能。”

“既然说好规矩了,就得接招儿,那时候也是浑球儿一个,为了显示英雄气概,还加了两个条件!”

我问:“什么条件?”

“第一个,蒙眼!”崔老板昂着头,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

嚯!我猛吸一口凉气:“那第二个条件呢?”

“谁输了,谁切一根指头。”

这一下,我确实觉得后背一阵发寒。

“谁赢了?”我涩声问道。

崔老板嘴角挑起来:“这辈子没遇见过比我手快的人。”

我说:“这真够狠的。”

崔老板低着头,叹了一口气,说:“然后就麻烦了。”

灯光打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我看不见他的眉眼。

切了手指头的那人也是工厂子弟,他家里人找到了崔老板的爸,要讨一个说法。

“嘿,那一顿打的。”崔老板笑着说,“把我吊在院子里,当着那人爸妈的面儿,用钢头儿皮带抽我。我光着上身,下身就穿了个大裤头,天已经很冷了,皮带前段的金属头像是刀子一样,只是一下就能砸出个紫色的印儿来。”

“这和破了的伤口不一样,这是闷疼,疼得钻你心。”

“我爸是真的下了狠心。”崔老板说,“根本没省劲儿,怎么狠怎么打,一开始我还忍着不喊疼,到后来想喊疼的时候,只剩下喘气的力气了。我看着他的脸,他脸上没有表情,我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恨他!”

崔老板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打到后来,我已经不会动了,这一下把那人的爹妈都吓坏了,他们怕我爸把我打死了,就嚷着把我放下来,我爸把我拖回屋里,又给对方赔了不少东西,这事儿才算暂时了结。”

崔老板说,那一顿打确实是伤筋动骨了,光是养伤就养了大半年。而且赶上1978年恢复高考,他爸督促着让他参加考试,彻底禁足。

“你猜我爸想一什么辙?”崔老板嘿嘿笑着让我猜。我摇头说:“不知道。”

崔老板说:“出门上班前,在我屋里搁好痰盂,让我拉屎撒尿都在屋里,然后给我卧室门外上一道铁锁,你说狠不狠?这下我是真没对策了,我们家那是在四楼,比爬你们办公室可困难多了。”

这下只得老实看书了,要是不看书,憋都能把人给憋坏了。

崔老板冲我眨眨眼,说:“但是就算考试,我也能拧着来。我爸一直想让我学理工科,但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是那块料。所以他在的时候,我就假模假样拿着理工科的书复习,等他一走,我就开始看文科的书。真别说,我还看进去了,有时候到了晚上,我还把手电筒找出来,钻被窝里看。”

“我用了三个月复习,考上了!”崔老板说这话的时候十分得意。

“瞧瞧我们灯具厂,考上的有几个?我们崔家算是出了读书人!”

“我和我爸说,我考上了,但我考的是文科!”

“嘿,你真该看看他的表情,瞬息万变,惊喜到暴怒,再到后来……再到后来……”

崔老板的声音突然小了,他皱着眉说:“再到后来,我爸竟然掉了点儿泪花,对我说,考上了就好。”

我看着崔老板,他举着杯子,眉毛挤在一起,额头上显出深深的皱纹。

高考完就是鸟上青天,鱼归大海了,崔老板又开始重操旧业,说白了,就是又开始偷了。据崔老板介绍,之前大半年因为少了他这样的领头人物,抢地盘儿的更乱更糟,一点儿章法都没有。他这一出山,立刻风起云涌,一大批人追随而来。

人的名,树的影,崔佛爷这仨字儿,掉在地上都能砸个坑。

闹腾了有三四年呢,崔老板说,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

这中间还发生了个小插曲,崔老板虽说没真往心里计较那家找上门来的父母,毕竟害得人家儿子丢了一根手指头,但要说就这么忍气吞声,他也不乐意。外面的事儿摆不平找爹妈出头算什么本事啊?所以他就老想着找机会再整一下那孙子。

那时候自家都还没洗澡间,所以洗澡都是去大澡堂子。崔老板就让人盯好梢儿,趁着那人去洗澡的工夫,跟着潜进去,开了闸分了锁,把那位的换洗衣服全给拎走了。

我笑着问:“崔叔,您这让我怎么说?那年代大学生可和我们现在的白菜价不一样,您怎么还净往这鸡鸣狗盗的路上拐弯啊?”

崔老板却没笑,他对我说:“不是我想偷,是忍不住不偷。”

他的表情很严肃,街旁车灯透过小店的玻璃投在他的脸上,显出斑驳的一片。

“有烟吗?”他问我。

我赶紧从兜里把中南海掏出来,给他递了一支,又凑上去把火点了。

崔老板深深地吸了一口,直到烟气在他的肺里兜了一大圈子,才重重地吐了出来。烟雾袅袅,混合着橘黄色的光线,他的脸都变得有些不真切了。

“我爸也知道我偷东西,所以我偷一次,他打一次。他问我,下次还敢不敢偷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不是敢不敢,而是上瘾了,偷东西上瘾了。”

“偷东西是个很刺激的事情,那么多人在周围,偏偏你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目标,动作快准狠,和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是一个道理。而且真的得手以后,你还有种莫名的成就感与轻松感。”

“人们常说小时偷针长大偷金,还是有道理的,偷东西成了习惯就难治了。为什么大家都要说惯偷?就是因为这个东西沾上了,就不容易摆脱,和毒品有点儿像。我有这手能耐,大家捧我,我自己也扬扬自得。结果突然说不干了?你让我这脸面往哪儿搁?跟着我混的弟兄们怎么办?就算我想下来,也有人架着不让我下。”

“总之方方面面的原因吧,我一直没收手,直到1983年。”

“其实到那个时候,我亲自去掏兜儿的次数已经不多了。但是那一年我手底下新入了几个河北的,就有老人儿怂恿着说让我做个示范,也好震慑一下,让他们明白崔佛爷的名头不是白喊的。时间地点都是事先预定好的,我也瞄准目标,出手了。”

“但是这一次,捅祸捅炸了。”

“这是场局,专门为我设的局。我跟你提过的那人,就是切了手指头那人,本来我俩这仇就算揭过了,我偏偏自己找事儿,又顺了他换洗的衣服,让他被人笑话了。这口气一直憋在他心里,后来他找人做内应,撺掇我动手,他带着人亲自在动手的地方蹲守,我这刚开始摸,他就冲上来了。”

“人赃俱获。”

“1983年正是严打的时候,偷几块钱都能死人。”

崔老板盯着我,他眼睛的神色我捉摸不透。

“他们没把我往局子里送,而是押着我到了我家。”

“那人跟我说,要么自己剁一根指头,要么给你往局子里送。”“我说,我剁一根指头。那人说好,然后把刀递给了我。”

“不知道我爸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急急忙忙赶回来了。”

“人真的挺怪的,那几个人做局坑我,我一点儿不气。见了我爸,我反而急了,涨红着脸破口大骂,让他滚蛋,说这是我私事儿,我自个儿担着。”

“我爸没说话,他就是看着我,当年的他和我现在的岁数差不多,我记得他顶上的头发还是黑的,但两鬓全都白了。我骂他,但是很奇怪,他不还口,也没大嘴巴抽我。”

“他说儿子没管好,切我手指头吧,别切我儿子的。”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把刀夺过去,然后自己切了自己的小指。”

我瞧着崔老板的脸,他紧紧闭上了嘴,狠狠吸着烟,双颊没有因为喝酒变红,反而苍白起来。

“我傻了,确确实实傻了。”

“看着我爸手指流血,我喊:‘爸!’”

“他还是不答我,就是问押着我来的那几个人,这样行不行?”

“那几个人也愣了,答了几句就慌慌张张地跑了。我瞧着我爸,不知道说什么。”

“我爸咬着牙,手指头还滴滴答答地向下流血。他揽着我的肩膀,把额头靠在我的额头上,潮乎乎的,是他头上的汗,他疼。”

“我说,爸,我给你止血。”

“他死死按着,不让我动。他用脑门顶着我的额头,我能感觉到他头上沁出的汗珠子,热辣辣的,像火一样烫着我!”

“我爸看着我说,儿子,这根手指算我借你的,但是不用你还。”

崔老板瘦削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他说他爸在厂里全靠这双手吃饭,别看只是切了小指,但十指相连,手已经不灵活了。

“后来我爸说,看来干活儿是干不好了,以后义务去街上抓小偷儿,可别逮着你!”

“我以为他就是这么一说,他这个人和我说话,严肃得很,再逗乐的话到他嘴里都能成新闻联播。”

“我没想到他是真去了,为了监督我,怕我再偷东西被人逮着。”

“1983年年底,他抓一小偷,结果被贼的同伙儿从自行车上拽下来,后脑勺儿着地。”

“没救过来。”

“哎哟,真快!”崔老板闭着眼睛,像是在回想什么。

“你说这人怪不怪,当儿子的时候偏偏不理解老子,真的等自己模模糊糊理解的时候,自己竟然也成了老子。”

我握着酒杯,觉得手指捏得生疼,但是却放不开,崔老板说话的语气平平常常,但是我心里听着真难受。

“崔叔……”我看着他,觉得喉咙里的话硬生生卡住,说不出来,不是辛酸,是辛辣,呛得慌。像是一大口酒灌到嘴里,不光是喉咙,连鼻子和眼睛都烧,烧得人想流泪。

崔老板像是知道我要问什么,他笑笑,轻声说:“从那以后再没偷过。”

他和我碰了个杯。

“这世上再没有崔佛爷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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