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见倾心

彼年红豆——中国古代爱情诗歌漫谈 作者:高峰 著


叁 青春邂逅

青年男女偶然相遇,被对方的容貌身姿、举止风度深深吸引,强烈的欲念油然而生,擦出一见钟情的火花,刹那间的心灵碰撞充满着摄人心魄的迷醉与诗意。

一见倾心

男女青年偶然相遇,被对方的容貌身姿、举止风度所深深吸引,强烈的欲念顿时萌生,很快就会擦出一见钟情的火花,刹那间的心灵碰撞充满着摄人心魄的迷醉与诗意。《诗·郑风·野有蔓草》写道: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在郊外缀满晶莹露珠的蔓草地上,小伙儿邂逅一位眉目传神、顾盼流转的美丽姑娘。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人们对美的发现,往往通过眼睛的观察,从而在内心引起兴奋。黑格尔指出:“整个灵魂究竟在哪一个特殊器官上显现为灵魂?我们马上就可以回答说:在眼睛上;因为灵魂集中在眼睛里,灵魂不仅要通过眼睛去看事物,而且也要通过眼睛才被人看见。”[1]在《诗经》中,从《硕人》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到《野有蔓草》的“清扬婉兮”、“婉如清扬”,都是通过神色飘飞的眼睛传神地刻画女子的美丽,成为整首诗歌的“点睛之笔”。小伙儿被姑娘婉美多情的眼神所吸引,顿生爱神不期而至的幸福感和满足感,最后他们双双迅速地隐没在那野田丛草的深处,显得含而不露、耐人寻味。这是先民自由婚恋生活的真实写照,带有原始的纯朴性和直率性。

相较于先秦民歌的直白袒露,后代文人诗词中的此类描写则显得细腻而含蓄。韩偓的《复偶见》诗描写唐代士大夫文人与女冠(女道士)私下恋爱:“半身映竹轻闻语,一手揭帘微转头。此意别人应未觉,不胜情绪两风流。”当诗人在厅堂之上与众位文士应酬交谈时,他的思绪却走了神,眼睛偷偷瞄着竹帘之外若隐若现的妙龄道姑,耳朵在捕捉着她与别人对话所发出的轻声细语。这就是身处恋爱之中的情人针尖般的痴迷之态。那位女道士对诗人也分明有意:“一手揭帘”,立刻引起诗人怦然心动;“微转头”,看似无意识的动作,实则就是一个隐秘的传情神态。在情人的眼里,这样一个多情的女道士如此美丽妖娆,真可谓“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金瓶梅》卷二)。于是他心底掀起狂涛巨浪,难以自持;但是又不便在众目睽睽下失态,所以留心观察周围的反应。看到别人并没有注意,他不禁稍稍放下心来。在别人毫无察觉的时候,他们两人居然目成心许地进行了一场无言的爱情交流!一切的感情波澜尽在不言中。

据宋人杨湜《古今词话》记载,北宋词人张先“往玉仙观,中路逢谢媚卿,初未相识,但两相闻名。子野(张先字)才韵既高,谢亦秀色出世,一见慕悦,目色相授。张领其意,缓辔久之而去。因作《谢池春慢》以叙一时之遇”[2]。其《谢池春慢》词下片着重描写词人郊游艳遇之事:“尘香拂马,逢谢女、城南道。秀艳过施粉,多媚生轻笑。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小。欢难偶,春过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张先眼中的谢媚卿确实美艳绝伦:她的秀丽出于天然,远胜过涂脂抹粉的雕琢之态;微微一笑,便有无限妩媚;她的衣服色泽明艳、质料轻薄,更加突显婀娜窈窕的身姿;随身佩戴的玉饰雕琢成双蝉的形状,小巧玲珑、精致剔透,越发衬托出天生丽人的娇小可爱。如此细致的观察和描摹,渗透着词人一见倾心的愉悦。他们都流露出相见恨晚的惆怅、心有灵犀的默契。苏轼的《蝶恋花》(记得画屏初会遇)词也深情地追忆与心爱之人在画屏间初次遇见的动人情景:“那日绣帘相见处。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缕。敛尽春山羞不语,人前深意难轻诉。”女子低眉垂眼,假意要走开,却微笑着用纤手整理自己的云鬓。“佯”字显出她的故作姿态,“笑”字又传递出心底的欢喜与甜蜜。她出于少女的羞涩而轻敛秀眉,内心深处对才子的倾慕无法直接表露出来;然而越是如此,就越见其纯真,越发惹人怜爱。

在元代散曲当中,一见钟情的描摹更加惊艳生动。张可久的【仙吕】《锦橙梅》就细腻描写一位少女容颜体态的魅力,令与她邂逅的公子为之神魂颠倒:

红馥馥的脸衬霞,黑髭髭的鬓堆鸦。料应他,必是个中人,打扮的堪描画。颤巍巍的插着翠花,宽绰绰的穿着轻纱。兀的不风韵煞人也嗏。我不住了偷睛儿抹?

开头两句描摹女子白里透红的脸蛋宛如芳香扑鼻的一朵鲜花,一头秀发就像乌鸦那样漆黑油亮。于是作者不禁猜想,她一定是位歌妓舞女,难怪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接下来描写其轻盈步态和雍容风韵:头上插着珠翠首饰,随着走路的节奏而颤巍巍地摇晃;身上披着宽松的轻纱,更显得从容洒脱、飘飘欲仙。作者端详着这样的美态,为之惊艳倾倒,禁不住赞叹道:这怎能不令人感到风韵美妙之极啊!然后就不由自主地一个劲儿偷偷地用眼睛瞥她。这就把一个痴情公子的销魂之态刻画得栩栩如生。

当然,要说青春邂逅时的风魔痴狂,最典型的还属王实甫《西厢记》中的张生。在作品第一本第一折《惊艳》中,上京赶考的书生张珙来到蒲州名刹普救寺,在法聪和尚的引领下四处观览一番。就在此时,他忽听有女子低低说话之声,随后见莺莺引着红娘,手拈花枝步入佛殿。张生蓦见莺莺,顿时被她的绝世美貌所吸引,猛然惊呼:“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

在爱情体验当中,男人比女人更容易激发起青春的冲动。男人第一眼见到女子俊美的容貌、苗条的身材、优雅的举止、不凡的气质,就会立刻为之深深地吸引,并迅即燃烧起爱情的火焰。在男子的眼中,女性白皙的肌肤、窈窕的腰肢、丰满的胸部、修长的美腿、纤细的玉指等等,无不令人心摇神荡。在张生的眼中,崔莺莺是如何的美态呢?

[元和令]颠不刺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脸儿罕曾见。引的人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他那里尽人调戏軃着香肩,则将花笑撚。

这支曲子首先将以前所见的万千美色统统推倒,夸赞莺莺的美貌绝伦。张生看着美人的一举一动,只觉得眼花缭乱,被吸引得目瞪口呆,这种美滋滋的感觉真是无法形容,他的魂灵儿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眼中的莺莺又是什么姿态呢?“他那里尽人调戏軃着香肩,则将花笑撚。”描写莺莺香肩微垂,正可展露婀娜娇弱的身姿;拈花含笑,又能显出娇羞含情的神态。张生认为莺莺“尽人调戏”,似乎在对他着意留情,当然是一厢情愿的大胆猜度。封建时代的才子文人常常把自己打扮成人见人爱的青春帅哥,引得无数美眉为之神魂颠倒,就像韦庄《菩萨蛮》词中追叙自己当年冶游江南的情状:“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苏轼也在《浣溪沙》词里描写自己身为徐州太守,下乡视察工作,引起村姑们争睹风采的盛况:“旋抹红妆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篱门,相排踏破茜罗裙。”词人于此得到了偶像般的满足和得意。张生身上也免不了这种自作多情的风流习气。这样的心理优势也鼓足了他此后对莺莺不懈追求的勇气。

[上马娇]这的是兜率宫,休猜做了离恨天。呀,谁想寺里遇神仙!我见他宜嗔宜喜春风面,偏、宜贴翠花钿。

这支曲子尽显张生邂逅莺莺,惊艳之际的无比兴奋。她“宜嗔宜喜春风面”,一颦一笑都是那么妙不可言、惹人怜爱;侧过脸来,也是如此令人怦然心动。

[胜葫芦]则见他宫样眉儿新月偃,侵入鬓云边。(旦云)红娘,你觑:“寂寂僧房人不到,满阶苔衬落花红。”(末云)我死也!未语人前先腼腆,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

该曲进一步描摹莺莺侧面的美:修长而纤细的新月般的眉毛,斜侵入鬓云边。如此工笔写来,描摹出了莺莺面部五官的精致秀美。然后他听到莺莺的轻盈话语,更加心荡神驰,于是猛然惊呼“我死也”,活脱脱显示出张生痴迷如狂的情态。在他的眼中,莺莺一开口说话更显得羞涩可人,那樱桃小口红绽初开,微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幺篇]恰便似呖呖莺声花外啭,行一步可人怜。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

张生再听她的轻盈话语,如同黄莺的娇啭那样清丽可人;她轻迈莲步,更显出腰肢的柔软和袅娜的身姿。她的一举一动就像晚风前的轻柔垂柳那样,显得格外的娇媚旖旎。

接下来红娘发现了张生,立刻催促小姐赶紧避忌生人。此时的崔莺莺也是一位怀春少女,她长期被禁闭在深闺内院,也想看看外人的模样,于是“回顾觑末下”。这看似不经意的回顾对视,在男女主人公的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莺莺偶逢帅哥,情思开始撩动;张生经此回顾,更加痴情地认定对方对自己心有所属。在他的心目中,莺莺对自己处处留情,那惊鸿一瞥的眼神、缓缓挪动的金莲小步,都流露出缠绵的情思。于是他在【后庭花】曲中唱道:“刚刚的打个照面,风魔了张解元。”他就像着了魔似的兴奋、激动。

自打莺莺“似神仙归洞天”一般地进入“梨花院落”后,张生充满着无限失落和惆怅。最让他念念不忘的,是莺莺临别之际的秋波一转:“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莺莺对俊俏小生张珙的着意一转,便产生发自内心的欢喜,从此埋下了情爱的种子。莺莺的秋波一转,更让痴狂的张生认定莺莺对自己留情。为了这美人的多情眷顾,他“透骨髓相思病染”,“便不往京师去应考也罢”,甘愿滞留此地,等待机会向心上人表白情愫。这秋波一转是整部《西厢》的关键,由此产生了许多缠绵的情事。

法国著名文学家司汤达在《爱情论》中曾经说过:“用每一种感官对我们可爱、同时又爱着我们的某一个人进行尽可能密切的凝视、触摸和理解,而又能从中得到欢乐,就意味着爱情。爱情越强烈,感官越敏锐。爱要求强烈的感觉,各种感觉加深了爱。”“惊艳”这一折戏充分调动五官感觉描摹莺莺的容貌之美、形体之美、风度之美,展现出张生为之疯魔痴醉的种种情态,刻画了古代才子佳人题材文学中男女偶然邂逅、惊艳爱慕、一见钟情的典型情节。正是由于莺莺那“宜嗔宜喜春风面”、“宫样眉儿新月偃”、“呖呖莺声”、“解舞腰肢”、“临去秋波那一转”等具有鲜明女性特征的外在美,使得生活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社会里的书生张珙意惹情牵,对她展开了不懈的追求。

男性追求

罗密欧在凯普莱特家见到朱丽叶后,不由惊叹道:“我从前的恋爱是假非真,今晚才遇见绝世的佳人!”[3]爱情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它能让素不相识的男女瞬间迷醉,坠入情网。这种迷醉感“是由对方的气质、长相、身材、姿态、语言等品质组成的魅力所激发的一种近乎幻觉性的思念情绪。这种迷醉感具有一种综合性的情感效应,心灵的战栗、惶恐、幻觉、羞涩、急盼等各种情绪重叠在一起,占据了初恋者的身心,使他们陷入一种强烈而又无理智的恍惚之中,被爱者的形象时常在脑际萦绕,并想象他和她的一切,表现出不可抑制的亲切冲动欲求”[4]。才子佳人青春邂逅,有的发生在墙头马上,郎才女貌,一见钟情。例如元人姚燧的【越调】《凭阑人》写道:“马上墙头瞥见他,眼角眉尖拖逗咱。论文章他爱咱,睹妖娆咱爱他。”早在唐代白居易新乐府《井底引银瓶》中,就描写过青年男女墙头马上的邂逅:“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与姚燧同时代的白朴所作杂剧《墙头马上》描写才子裴少俊与小姐李千金的爱情故事也就根源于此。姚燧的这支散曲中,才子在马上瞥见墙头之上美人的秀美姿态,分明感受到那小姐也在眉宇间对我含情脉脉、暗送秋波。他觉得自己与美女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论文章才华,她肯定爱我;看她妖娆多情,我当然爱她。想到这里,他的内心充满着追求爱情的自信和笃定。

古人常于春秋佳日盛装冶游,尽享歌舞喧阗之乐。《南史·循吏列传》即载:“都邑之盛,士女昌逸,歌声舞节,袨服华妆,桃花绿水之间,秋月春风之下,无往非适。”杜甫《丽人行》也真实记载了唐人春日踏青的盛况:“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青年男女经常在清明踏青的时节偶然相遇:“冶游步春露,艳觅同心郎”(《子夜四时歌·春歌》),于是产生出富有浪漫气息的青春风情。敦煌曲子词《菩萨蛮》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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