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民国往事

张宗宪的收藏江湖 作者:嘉德艺术中心,李昶伟,执笔 著


第二章 民国往事

张仲英,以及他那辈上海古董商,虽然经历时代巨变和大小战乱,但纯粹从古董生意来说,从民国十七年(1928年)起还算是经历了大约十年的黄金时期。

1928年以前,清末及北洋时期,古玩行的大主顾们是前朝遗老、军阀官僚和洋人,他们大都集中在北京、天津,是琉璃厂和大珠宝玉器行的常客。遗老翰林们喜好青铜器和古玉,军阀官僚们争购古代字画,欧美商人则大量从中国收购出土青铜器和宋代名窑瓷器。

天津盐业银行旧照。

在金融界的大主顾中,1916年创办于天津的盐业银行也一度对京城古玩生意有过直接影响。盐业银行的出资人是袁世凯的表弟、河南省都督张镇芳。当时,盐业银行算是中国北方第一家私人经营的商业银行,居“北四行” 之首。民国初年,盐业银行时任经理岳乾斋以承办逊帝溥仪的抵押品而闻名行内。溥仪的抵押品包括金银珠宝和古玩玉器,其中金器总共“抵押款数八十万元,限期一年,月息一分”;另外还有一百箱合同注明过期不赎的乾隆年间的玉雕,逾期以后,大部分货由盐业银行自己折算收藏了。当时的盐业经理岳乾斋与玉器名号聚珍斋的掌柜李仲五是好友,于是岳乾斋在承办溥仪的抵押品时,请聚珍斋协助办理封货,并将部分出价卖出。一些清朝王公贵族在盐业银行也有类似逊帝溥仪那样的抵押品,那些过期不赎的官窑瓷器,盐业银行大都交给了古玩名号荣兴祥来买卖,一时炙手可热。

北伐战争结束后,北京改名为“北平”,国民政府定都南京,中国的政治中心和经济中心都随之南迁。随后,上海古玩业繁荣发展,逐渐取代北京成为古玩生意最大的市场所在地。

1. 民国上海古玩那些事

上海最早登记在册的古玩商号是“天宝斋”,由回民哈弼龙1871年开在南市新北门内老街。而在古玩号有名册登记之前,事实上从清咸丰三年到十年(1853—1860年),已经有南京、苏州的珠宝古玩商人为躲避太平天国之乱而迁移到上海。他们最初在城隍庙一带摆地摊,生意主要在茶楼里完成,这种交易形式被称为“茶会”。当时,这类茶楼里最有名的一家是“四美轩”,位于邑庙花园内(今豫园玉华堂和玉玲珑石东面)。每天早晨,古玩和珠宝玉器商人按照惯例先后聚在这里交易,使之变成了事实上的古玩交易场所。到民国七年(1918年),四美轩茶楼内已经开了几家古玩商号,如顾松记、鑫古斋、松古斋、崇古斋、孙文记等。

1928年以后,随着政府要员、使馆人员随政府南迁,买古玩的大主顾们也大都从平津搬到上海、南京安家置业。尤其银行界新贵,纷纷南下。中国银行、交通银行、花旗银行等国内外大银行都将总部迁到上海,从前京城古玩店里或明或暗的大主顾,比如中国银行行长冯耿光、交通银行行长李馥荪、中南银行行长胡笔江、胡惠春等,全都南下了。这些新兴金融资本家财富暴涨,购藏能力已经远超从前的皇族遗老和前朝翰林。他们嗜好收藏,但品位有所变化,对金石、字画兴趣不大,青睐的是宋元明清官窑瓷器。

在江西路、福州路一带,古玩店比肩林立,尤其官窑瓷器买卖集中到了这里。大部分文物出口生意也从北平转移到了上海。京城的琉璃厂、东四牌楼一带的古玩店主,胆子大且有想法的,争相转向官窑瓷器生意并谋求在上海立足。他们派人南下开设分店,不开店的,也要设法搭上一条南边的生意路子。

琉璃厂有名的大观斋,掌柜赵佩斋有个大徒弟萧书农,1928年自立门户开设了雅文斋,即以鉴定宋代名窑瓷器为主。门店一成立,他就派了精明能干的二掌柜、师弟陈中孚专门跑上海生意,南边的分号开了十一年,主做青铜、古玉和官窑瓷器,在上海站住了脚,做了几笔大生意。其中一笔是在1930年前后,雅文斋经手将一个宋定窑划花大缸卖给上海藏家俞桂泉,此物高约26厘米,口径约40厘米,被行内认为和1925年在故宫武英殿展出过的一个定窑划花大缸完全一样,当时交易价格高达4500大洋,被视为国宝级文物。

张宗宪听人说过北方古董商到上海的发财路子:以前上海和江南一带的人,做瓷器不懂永乐和宣德,都误认为是雍正和乾隆的。北方行家一到上海,一天几十家古董店都跑遍。看上一件永乐的瓷器,他不会马上买下,会故意摆迷魂阵,说这种瓷器随处可见,颜色不好,花纹也不对—明朝的东西肯定不会像乾隆的那么漂亮。

就这样把永乐的当乾隆的买回来。这样的拣大便宜叫“吃仙丹”—人要死了,吃个仙丹就活了。在古董市场转移的历史机遇中,不少精明强干眼力又好的北方古董商人赚了大钱。

甚至也有从前在京城算不上风生水起的人,三四十年代在上海时来运转,做出了大名头,比如瓷器鉴赏大家孙瀛洲。孙瀛洲是河北冀县人,1909年进京学徒,在一家叫“铭记”的古玩铺做了十一年伙计后,1920年,他在东四牌楼开了自己的古玩铺敦华斋。他虽然也攒了钱,但一直不是做大号生意的人。30年代末40年代初,正是抗日战争时期,孙瀛洲把北平的店铺交给徒弟看管,自己带上本钱开始跑上海,和精通上海古玩行门路的孙公寿、耿朝珍合伙做生意。他们从上海商号办货,带回北平窜货场出手,通过在两地之间流转来赚取高额差价。

到抗战胜利前夕,孙瀛洲已经做成了“孙四爷”,不但积累了足够的财富,于官窑瓷器和青铜器等领域也成为行内公认的鉴定行家。1949年后,孙瀛洲在公私合营之际表现积极;1956年,他将自己敦华斋的全部货底主动捐予故宫博物院,带着徒弟耿宝昌进了故宫工作。后来,耿宝昌也成为海内外有名的瓷器鉴定家。张宗宪回忆,20世纪40年代中期,耿宝昌跟他师傅孙瀛洲一样,也在北平、上海两头跑生意,当时和父亲张仲英还有生意往来。

张宗宪与金才记(T.Y.King)的老板金从怡。

2. 见过的大人物

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古玩行,有几个名气响亮的大古董商,他们的生意不仅遍布全国,也和海外有密切往来,比如金从怡、吴启周、叶叔重和戴福葆等。他们的商号与父亲张仲英的聚珍斋相隔不远,生意上也有些往来。

小时候的张宗宪还不清楚,父亲交往的这些朋友究竟事业做得多大,有些故事是后来才慢慢串联清晰起来。

张宗宪说,民国上海最有名望的古董商是金才记(T.Y.King)的老板金从怡。金从怡的父亲金才宝从光绪末年开始做古玩买卖,早期主要居中帮人介绍生意。积攒了一些本金后,1912年在广东路202号开了金才记古董店。经营到1934年之后,他将生意交给了儿子金从怡。金从怡高中毕业后即跟随父亲进入古玩行,他为人聪明谨慎又勤奋,在圈子里以好眼光和好人缘著称。他最长于金石鉴定,在新出土石器、三代(夏、商、周)青铜器、唐三彩和宋元名瓷等品类的交易上极有信誉,国内外大买主都认“T.Y.King”这个名号。20世纪上半叶的半个世纪里,金家的生意几乎没有过衰落,即便1949年后搬迁到香港,做的仍是大买卖。

金才记经手了很多重要文物,散布在世界各地收藏家手中,至今在伦敦、纽约等地拍卖会上还能遇见。2015年春季,张宗宪在伦敦苏富比花300多万元买到一件白玉如意,发现底座上面贴的铭牌,就是当年金才记的店标。2013年9月,纽约苏富比举办过一个“朱利思·艾伯哈特收藏重要中国古代青铜礼器”专场,拍卖行介绍,该场拍品全部来自东方艺术品收藏家朱利思·艾伯哈特(Julius Eberhardt),其中有6件又是他从上一藏家阿基洛珀斯(J. Agrgyropoulos)手中获得,后者据称是11世纪拜占庭帝国王族后裔。1948年,这位阿基洛珀斯到上海旅行,即由金才记牵线,从一位前清遗老藏家手中买走了这6件青铜重器,其中两件为潘祖荫旧藏。

这位金从怡,张宗宪说小时候在上海没见过他本人,只是听父亲说过金才记的事。到香港后,几位父辈老友对他的生意多有照顾,金从怡也在其中。

上文讲到,张仲英聚珍斋的斜对面就是叶叔重的禹贡。叶叔重是古玩行大名鼎鼎的卢吴公司合伙人之一吴启周的外甥。后来姑舅结亲,叶叔重又成了吴启周的女婿。1928年,叶叔重从法国回到上海加入卢吴公司,拿干股四成。他作为卢吴公司的代表常驻北平,是京城古玩行有名的“上海客”,人称“叶三”。卢吴公司解散的第二年,即1942年,叶叔重在上海交通路70号开了禹贡,仍以经营三代青铜器、古雕造像和宋元名窑瓷为主。张宗宪称禹贡的后台是南京路570号的卢吴公司。虽说叶叔重独资开了商号,其实还是代理卢吴公司的旧业。卢吴公司虽然名义上已解散,其实仍由叶叔重的禹贡和张雪庚的雪畊斋等古玩号代理找寻货物,继续通过老渠道出口。

在张宗宪的记忆中,和叶叔重有关的还有一位古玩行里的神秘人物—叶三奶奶。她是叶叔重的太太,那时候北平最好的货都卖给这位叶三奶奶,由她寄到上海,再由叶叔重寄到美国。

卢吴公司在法国的办事处,即现在著名的“巴黎红楼”。

叶三奶奶闺名夏佩卿,江苏常熟人,三岁丧母,由北京的姑妈养大。姑父是瑞蚨祥绸缎庄的大老板,结交甚广,也算是从小长在大户人家,见过不少世面。待字闺中时,她便对瓷器和珠宝玉器颇有见地,常在琉璃厂古玩店间走动,买些小件。嫁给叶叔重以后,她还是一直生活在北京,替叶叔重打理这边的大宅和生意。她待人接物局气(北京话里,这词意味着很多美德,比如为人仗义、豪爽大方,说话办事守规矩,也写作“局器”),虽然是个女人,却在这行做得风生水起。同行对叶叔重的称呼是“叶三”,她也就成了“叶三奶奶”,闺名反倒不太被人记得。

叶三奶奶在文物鉴定方面颇有天分,又见多识广,眼力好过许多古董商。她自己酷爱粉彩小件瓷器和玉器,收藏的数量和品质都相当可观。1948年,因为北方战事越来越近,叶三奶奶带着十二个孩子离开北京搬到了上海,这些收藏也都一同带去。八年后,叶叔重在上海古玩业“四大金刚”文物走私大案中入狱,之后被发配到青海劳改,叶三奶奶独自在上海,支撑着十三口人的一大家子。因为失去了经济来源,她基本依靠私下变卖手中的藏品来养活孩子们,还接济着远在青海的叶叔重,每周一次往劳改农场寄送食品和日用品。上海博物馆有一件宋代定窑白釉印花云龙纹盘,被列为馆中珍品之一,也是镇馆之宝,就曾是她的藏品。

张家和叶三奶奶的关系还有一层。张宗宪的堂兄张永昌,大张宗宪六岁,是二伯家的孩子。二伯擅刻图章,但迷上了鸦片,家境日渐衰落。后来张永昌被寄养在叔叔张仲英家里,在张仲英的店里学徒。张仲英又把这个侄子介绍给了叶叔重,他到北京跟过叶三奶奶,学习瓷器、青铜器和玉器鉴定。

几年后,叶三奶奶告诉张仲英,说张永昌想回老家了。据张宗宪说,张永昌回南方前,叶三奶奶还送给他几件东西,后来张永昌在苏州成家,一直生活在苏州,在玉器鉴定上很有名气。20世纪50年代初张永昌还经常去北京和天津找货,带回上海出口,但1956年公私合营后他就进了苏州文物商店工作,直到退休。张永昌晚年很受尊重,是国内玉器鉴定专家,他与中国瓷器鉴定专家耿宝昌并称“南张北耿”。因为张永昌的关系,叶三奶奶和张家也有了一层渊源。

戴福葆的福源斋文玩号,比前面所说的几家都晚开了很多年。戴氏是无锡人,1938年才在广东路189号开了这家福源斋,店址和叶叔重的禹贡、张宗宪家的聚珍斋都相距不远。张宗宪记得,父亲早年和戴福葆有生意上的往来。1938—1945年,正是这战时的八年,戴福葆在上海古玩行做出了名头。他擅长鉴定三代青铜器、唐三彩、雕刻艺术品和漆器,早期主要做卢吴公司的生意,事实上就是专门帮卢吴公司找货出口美国,但后来合作就少了。1949年7月,戴福葆离开上海,移居香港继续做古董生意,上海的店铺变成了一个低端的寄售店。1950年5月,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颁布了《禁止珍贵文物图书出口暂行办法》并开始严厉打击文物走私和盗卖。1956年,“四大金刚”走私大案的几个当事人里面,叶叔重和张雪庚死在监狱,洪玉琳跳楼自杀;唯有戴福葆,在被上海第二中级人民法院查封没收货物后,得以全身而退,逃回香港。

张宗宪提及,戴福葆1949年跑路去香港的时候,曾从他父亲张仲英手里带走几件铜器,商议好卖了再回款。后来张仲英不曾出去,戴福葆也没有回来,钱也就一直没有给。张宗宪说那些铜器后来卖给了赛克勒博物馆,但从当年走私案件的卷宗记载看,戴福葆肯定是回过上海的。张宗宪的记忆在这件事上可能出现了偏差,抑或戴福葆回来过,但张家并不知晓。戴福葆1950年移居美国,在纽约麦迪逊大街810号独资开办戴润斋(J.T.Tai Co)艺廊,60年代入籍美国。20世纪六七十年代戴福葆在国际古董市场十分活跃,几乎与仇焱之、胡惠春和赵从衍齐名,当时被称为中国古玩“四大名家”。

3. “常客”仇焱之

在张宗宪的古玩生涯里,仇焱之是个不能不说的人物。既是父执,亦是朋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张宗宪在这条路上最初的见证者。

张宗宪第一次见到仇焱之,是在父亲的店里。那时,张宗宪十二三岁。仇焱之是扬州人,生于1907年,年纪比张宗宪的父亲张仲英小七八岁。在自己开买卖之前,仇焱之是五马路上晋古斋古玩店的学徒,他的老板叫朱鹤亭,人称“朱老二”。张宗宪回忆,仇焱之做学徒的时候就和他父亲张仲英交好,两个人都在店铺打烊后去念英文,算是共同爱好。那时候,上海的一些教堂里设有免费英文班,叫作“夜科”,那些学徒的、做工的年轻人白天要上班,求上进的,也只有等晚上店里打了烊、收了工才有时间去念念书。张宗宪记得他父亲当年上过英文夜科的地方,就是现在上海人民广场旁边的那个天主教堂,当年叫摩尔堂。

仇焱之人极聪明,除了念英文,他还学讲一些法文。结束学徒生涯出来单干以后,外国人的古玩生意就基本上都能做了,这也是他能较快做大的原因之一。仇焱之后来在鉴定明清官窑瓷器和宋元名窑瓷器方面名气很大。20世纪40年代,古玩行甚至有“南仇北范”的说法,意思是上海的仇焱之和北平的范岐周鉴定瓷器眼力最好。范岐周是京城名号大观斋的老板赵佩斋的徒弟、萧书农的师弟,时任雅文斋副总经理。国民政府南迁后,他是北平业内最早派人到上海开拓市场的古董商之一。算起来,40年代的仇焱之还不到四十岁,能被人拿来和范岐周并列,说明他在当时就已经比较有分量了。

仇焱之不开店堂,但是有一些大主顾。据张宗宪所知,仇焱之的大主顾里面有胡惠春,其父是中南银行的创办人之一—胡笔江。胡笔江后来不幸因飞机失事去世,股权和财产都留给了这个儿子。胡惠春偏好官窑,仇焱之与他有不少生意往来。在张宗宪眼里,胡惠春是一个真正的收藏家,尤其清代官窑瓷器收得很精。四五十年代移居香港后,他的堂号“暂得楼”在古董界叫得很响,而暂得楼的藏品第一次到纽约参加拍卖,张宗宪就买去了一大部分。

仇焱之在其藏室抗希斋,桌面上的一柄如意曾被张宗宪购藏。

还有一个大主顾,是一位在上海开医院的瑞士人,张宗宪记得这个瑞士人的名字,说发音接近中文的“梅里瞿”。两人平素交往比较多,后来仇焱之还和他一起住过,将老人照顾得很不错。张宗宪说,这位梅里瞿应当是认了仇焱之做干儿子,他没有成家,去世后也没有老婆和子女作为继承人,听说大半财产捐了,剩下的留给了仇焱之,所以仇焱之后来在昆山路和愚园路各有一处公寓。

张宗宪还记得梅里瞿常去交通路那几家古董店,最喜欢买的古玩是如意。如意这种物件,最早是从印度传到中土,梵语名“阿娜律”,但到明清时已经脱离其本意,成为单纯用来表示吉祥如意的玩赏之物。到了清代,在宫廷中尤为常见,选料多为白玉、碧玉、沉香等上等材质,是皇帝和后妃寝殿中的摆件,也是赏赐给臣子的礼物。

除了喜欢收藏如意,梅里瞿还有一个习惯,给小时候的张宗宪留下很深印象。

每逢礼拜天,梅里瞿都换好一袋“尼格尔”(张宗宪称之为“尼格尔”,应该是英文的nickel,五美分的镍币),随身带到常去的店里发给孩子们,发放对象还包括年纪小的学徒。那个时候一毛钱差不多可以买回十张大饼,对小孩子来说就是一大笔财产。所以每到礼拜天,张宗宪和一帮孩子就会守在店里,眼巴巴地等着梅里瞿来发钱。梅里瞿要是觉得哪个孩子长大了,以后就不再发给他了。

仇焱之还和英国巨商大维德(Sir Percival David)熟识。有一年,他带大维德到过上海聚珍斋。张宗宪记得那时自己大概十二岁,在父亲的店里见过大维德,与其同行的还有他气质优雅的夫人。张宗宪说这位夫人是他一生见过的最优雅的外国夫人,至今印象深刻,仿若昨日。大维德把张仲英店里古董的来龙去脉都问了一个底朝天,张仲英答得让他满意,大维德就把店里的精品悉数买走了,花了3万大洋。无论老板张仲英,还是居中介绍的仇焱之,都从中赚了一大笔。不过和大维德南下之前在北京古玩行里花掉的20多万英镑相比,这单生意又不算大数目了。听父亲说,大维德每两三年会来一次上海,他只对瓷器有兴趣,而且不像日本山中商会买东西都用拐杖点着整柜子要,大维德只买好的瓷器。囊括大维德一生收藏精品的大维德中国艺术基金会(Percival David Foundation of Chinese Art),是西方唯一的中国陶瓷博物馆。除了十二岁那年的一面之缘,张宗宪之后在瓷器收藏方面深受大维德影响,他被张宗宪称为“此生最重要的导师”。

仇焱之后来是家里的常客。张宗宪说自己不知该如何称呼仇焱之,印象中既没有叫过他“仇先生”,也没有叫过“仇叔叔”。仇焱之没事就到他家里来吃饭,因为张宗宪的妈妈做菜手艺好。在他印象中,妈妈各个菜都拿手,就算是一碗苏州最家常的酱油汤,做得也比别人好吃。他还大概记得妈妈做酱油汤的方法:灶边摆放着事先熬好的一缸猪油,还有泡好了虾子的一罐酱油。舀出一勺酱油到碗里,放入一点猪油,热气顿生,上面再洒几滴香麻油,来的客人没有不爱吃的。左邻右舍几个大老板像叶叔重、戴福葆等人,没地方吃饭的时候就到他家里来,还开玩笑说这是他们的“聚珍斋饭店”。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上海与美国之间的商路就被阻断了,古董市场也日渐萧条。为了渡过难关,便有了前文所说的“六公司”,仇焱之和张仲英都在其中。仇焱之常跑北平找货、买货,搜集明清官窑瓷器。他人缘不错,人又年轻,那时他的眼光已经很好,不太会漏掉好货。1942年,他从琉璃厂的“陶庐”买走一件宣德雪花蓝大碗,时价800块。大约四十年后的1980年11月25日,他在瑞士去世几年后,苏富比(香港)在富丽华酒店拍卖仇焱之藏古玩瓷器,共175件,里面就有这件宣德雪花蓝大碗,最后成交价高达1370万港元。

战时纸钞虚涨,做古董这行的都以黄金交易,一个雍正官窑杯用一两黄金换。仇焱之很会做生意,张宗宪常常瞥见他上衣口袋里放着金条。仇焱之的特点是不开店面,但来往的都是大客人,这个习惯他一直保持到香港时期。从上海地方志办公室公布的《上海老文物古玩市场、同业组织和商店名册》来看,直到1946年,仇焱之才以200万法币注册过一个“仇焱记”,地址写的是嵩山路44号。

关于这些古董大佬,张宗宪或是耳闻,或是亲见,总能说出不少故事。尤为可贵的是,在他古董生涯的起步阶段,金从怡、仇焱之等都对他颇为关照。这些当年最成功的古董商人,已让张宗宪在脑海中形成了关于古董行业最初的想象。他们作为“成功者”的体面、豪爽,及生意场上的精明敏锐,也给张宗宪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1. “北四行”是四家著名的北方私营银行的合称,分别为盐业银行、金城银行、中南银行和大陆银行。“北四行”是民国时期北方金融集团之一。

  1. 聚珍斋,当时京城的老字号珠宝行。与张仲英的古玩店同名。

张宗宪,时年二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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