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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人的自省

梦笔生花集 作者:阿庄


一个男人的自省

晚九点,在外面某酒店吃了饭,骑车回到家。

推开门,见儿子在地上摆弄着一堆玩具,玩得正专注;妻合衣坐在床上看会计考试的资料。电视开着,正播放一部警探片,“哇哇”的狂叫声、警车的鸣叫声响作一团……

这是一个温馨的家,一个宁静的港湾。长期以来,每日往返于家庭和办公室之间,早已习惯了这个环境、这种氛围,甚至有时会产生厌烦。然而今天,由于某种特殊的心境,突然产生了不一样的感触,第一次有了某种愧疚和自责。这是一个有家室、有妻儿的中年男人,感到在社会上混得不如意、混得窝囊的一种自责,有一种对不起孩子、对不起老婆的惭愧。以往我对自己也有过种种反省,但那多是作为一个人,对自我的剖析和督促,不涉及妻儿;而今的这种感觉却首先是为人夫、为人父,没有能力让他们过得好一些的惭愧。

“这就是你的家吗?这个窄小、破烂的小屋,瞧瞧这破旧家具,这九寸的小电视!快40的人了,你是怎么混的?你自己倒也罢了,让老婆和孩子也过这种日子,你不觉得自己太无能吗?尽管他们自己并不觉得,但你是见过世面的,知道许多别人的生活,看看那些不如你老婆和孩子的人,过着像公主王孙般的日子,你不觉得丢脸吗?……”

假如说以往我常常以洁身自好、安分守己、穷且益坚、淡泊明志之类的字眼儿来聊以自慰的话,而今晚此时,我却产生了强烈的出人头地的欲望。我要以自己的热情和努力,为妻儿挣得一份扬眉吐气的地位和家业!

说起产生这种心情的原因,却是件极不相干的事情。

一个多月前,我接到一个日本电话,是一位中国留学生X女士打来的。半年前我访日时曾到她家做过客,现在她请我帮忙。她在南方某市的父亲因经济问题被关进监狱,判刑11年。她说,其实是她父亲因为承包企业,拿了应得的奖金。我找到同事加律师S先生,他要价很高,给钱才干,而且是大价钱。我转告东京的X女士,她表示愿意出钱,只求老父能出狱。

于是,我就成了这桩法律案件的中间人,信息由我传递,双方的契约由我斡旋达成。其实,我处于一个极有利的位置,只有我知道双方的底牌,假如换个人,会利用这个位置捞取一点儿好处,任何一个生意人都会轻易做到这一点。

然而我不能,我不是个生意人。意识到这一点,我甚至有些恼火,谈不上清高之感,只感到自己无能。首先,我不会撒谎,只会如实转达双方的诉求;其次,我张不开口找别人要钱,而宁愿无偿为别人提供劳动;再次,我更怕承担风险,不敢放开胆子干。就像契诃夫笔下的小人物,凡牵涉到利害关系,便从心理上恐惧,躲得远远的,宁愿做个问心无愧的好人。然而,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这年头好人无用。一千个好人不如一个能办事的“恶人”更能推动社会的变革。历史是不以好人、恶人来论成败、论英雄的。想办事的人不找好人而找能人,宁可对方黑心也要去找。有求于人的人其实很可怜,而被求者所要求的一切都尽力满足,满足的同时还十分崇拜他。仅仅报以廉价的同情,没有实质性的帮助,最终人家会瞧不起你。

前不久,我将委托人寄来的一万元人民币交给S先生,他往南方跑了一趟,短短两三天,花了六千多,费用高得惊人。我很担心钱花出去事办不成落埋怨,觉得自己出于好心卷入一场吃力不讨好的官司,不太明智。

月初,X女士要专程来京为父亲的事奔走,我把消息告诉了S先生。其实,S并不希望对方见到他,双方不摸底,又牵涉到钱的事,他不愿露出真面目。他对我说,有什么事,办到哪一步,找我沟通,让我继续做中间人的角色。此时,假如我心思活一点儿,把双方的价码调整一下,中间就可以捞一笔,还显得我的地位很重要。

然而,等日本留学生一到京,我却迫不及待地做工作,要求双方见面,以便从其中的经济干系中脱出身来。我说服了S先生,安排了今晚的这顿饭,让双方当事人走到了一起。

其实,一旦双方见了面,彼此放了心,他们都为省去了我这个中间环节而感到满意,我立刻变成多余的了。

今晚的晚宴,就是一个他们彼此熟悉、我逐渐被冷落的过程。当晚宴结束时,我骑自行车回家,S先生打的送X女士回饭店,还说要找个司机陪她在北京转转。当他们两人双双走向马路对面时,我的心里酸酸的,就像从一场热闹的大戏中突然被换下场的演员。在骑车回家的路上,我慢慢地品味着这种感觉。

所有这一切,都是由我促成的,按照我的性格逻辑,我只能这么做,我总是有意无意在向双方证实,我是个可以信赖的好人。当我听到X女士说她父亲的悲惨遭遇时,我更觉得我放弃向她索要报酬的念头是对的;当看到S先生大手大脚花人家的钱财,并狮子大开口要钱时,我内心亦有一种不屑;当X女士背地里跟我说S先生心太黑,可她无可奈何,只能依他时,我亦有一种大丈夫的豪气,觉得为人帮忙就应该分文不取,以友情第一,人情第一,让她感到世上还有好人。

然而,X女士尽管骂S心黑,饭桌上却极尽欢颜,向他说好话,跟他套近乎。前一晚,我曾看她为父亲的事伤心落泪;今晚,我看她在S面前讲述日本的种种情形,讲得那么认真动情,笑得那么甜。我知道,她需要他的帮助;而我,尽管她对我说了些感激的话,但我在她心目中的分量其实已经很轻……

于是,我只可能做一个直来直去的“好人”,我体会不到被人吹捧、被人求助时的人格膨胀,只能体会被冷落的悲哀。

S先生则利用这次晚宴,充分显示了自己的“能量”。他找了一家有关系的酒店,酒店经理毕恭毕敬地上前同他打招呼;他拿过菜谱点菜,服务员小姐说:“没有荷兰豆”,他一脸不高兴,说:“把你们经理叫来!”显示出大老板的派头;餐桌上飞来一只苍蝇,更令他怒不可遏,一直骂这间酒店服务质量太差!席间他的BP机响了,出去打了20分钟电话,回来说是法院打来的。最后结账时,他直接找经理,说给打了八折,X女士付账时还是花了七百多元……所有这一切,都加重了他在X女士心目中的分量。

餐桌上,X女士介绍日本社会情形说,在日本,女人操持家务,男人在外打拼,所以男人整日不着家,家务事一点儿不管。假如男人下了班就回家,家里的女人都瞧不起他,因为这证明自己的男人没有社交活动,社会关系少。成功的男人总是疲于应酬,忙得不可开交,深夜不归。有些无能的男人即使下了班没事,也不会急于回家,而是下酒馆,喝个酩酊大醉,把白天的劳苦和委屈借着酒劲发泄出去,同时也躲开了老婆的白眼。

X女士说这些话时,我感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变得不自然,我觉得我自己就是那种社交少、能量小、关系贫乏的男人。所以,在单位里下了班,下盘棋,打打扑克,就回家守着老婆,还担负着督促儿子学钢琴的任务。我没那么多的应酬,没那么广的交际,没那么多八小时以外的社会事务。日本男人还可以躲进小酒馆,像我这样的中国男人,连小酒馆也没有,即使有也不敢进。于是,这种城市小职员式的生活,与小农经济“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方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细查查,这种城市小职员,多半也都是苦熬出头的农民的儿子。

记不得哪位高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出身决定性格,性格决定命运”,此言极是。

接着说我跟S先生之间的事:在单位里,本来S的位置是我的。当年,我在这个新闻单位里是负责政法报道的,也接触了一些部门的实权人物,给他们写过稿子。按说借此机会拉拉关系、联络感情,进而让他们帮忙办些事情,应该没什么障碍。然而我不能,也不会。我与这些部门的头头只是工作关系,“君子之交”,我从没想过利用这些关系为自己、为他人谋取也许并非不正当的利益。因为这个社会存在许多冤案,许多不合理的事情,循正常的途径往往无法解决,只能靠熟人、走关系,甚至搭上金钱和贿赂,才能解决本应解决的冤案。尽管手段并不光彩,但目的也许没有错。客观上办成了事,即使开价要钱,也比只是同情、啥忙也帮不上要强很多。话是这么说,可我几年下来成绩平平,根基浅薄。

由于我所在新闻单位的重要性,当成立全国法制新闻记者协会时,我顶领了一个“理事”头衔。这个头衔在一些人看来,是再好不过的招牌,而我却从没把它当回事,多年来没参加过一次“理事会议”。后来,S先生接替我跑政法。他有他的优势,除了法学硕士的学历,还有一张经考试获取的律师证书。他把以前发表过的重要文章、采访法律界名人的专访复印成册,带在身边,随时拿出来向他的当事人表明自己的身份和能量;而我却把采访法院院长的文章锁进抽屉。

一次,S先生找到我,说法制新闻记协正搞理事改选,能否将那个“理事”让位给他?我二话没说,帮他填了个表。于是,他取代我成了新的“理事”,逐渐发挥出他在那个位子上的优势,建立了自己的关系网和“势力范围”。就像在日本留学生案子中的过程一样,我一步步退出,他则一步步取代了我。当做这一切的时候,有时是我主动相让,有时是我浑然不觉。由此进一步引申,我看到了对自身权利和利益的漠然和无知。

由此我又想起了一件事:两年前,由首都某报社组织了一帮在京各大媒体的记者到深圳“走穴”。其间记者们参观了企业,参加了一系列被事先安排好的活动。作为参加者,我觉得组织者为我们提供了差旅费全包的待遇,很知足;但令我吃惊的是,同去的几位同行不仅不领情,还总是抱怨,嫌招待得不够好,还说组织者带我们跑了这么多企业,不知拿了人家多少好处,因为能把首都新闻单位拉去参加活动,一般都是要付钱的,特别是其中还有一位某权威报纸的高级记者,给人家做了打鬼的“钟馗”,其实是被人家当成了工具。于是,有人提出财务公开,组织者立即慌了神,招待规格明显提高,最后每人还发了点“劳务费”。我为收下那点儿钱心里不安了好几天。

正因为这样的差距,在记者这个岗位,我最多是个写匠,成不了活动家。我总是有意无意地躲避与他人的利益碰撞和利益纠葛,而其实,正是在这种碰撞和纠葛的过程中,才显示了一个人的能力和“能量”。

再说一件事:去年秋天,我的堂姐上班路上因车祸去世,家人让我回去帮助办理与肇事者一方的交涉及其他善后事宜。我回去以后,只做了些琐碎的杂事,关键性的忙却帮不上。人家让我来,是希望帮助解决索要赔款、亲属就业之类的大事,而我却只做了些打下手的小事,自降了身份。其实我只是个书生,没有那种先声夺人的气势,当然最主要的是没有关系。我的伯父、伯母因身边无人,想要求堂姐的厂方将我在外地的堂哥调入,或将现有住房换得离市区近一些。遗憾的是,我除了帮助写了份申请书以外,只能以上诉者的身份与对方主管副厂长交谈,结果,这两个要求全部搁浅。虽然我在京城做了十年记者,但还是没有能量办成这样的事情,我只能愧对堂姐和伯父。

细想想,以我的出身、以往所受的教育,便不难发现:年轻时我是一个幻想家,到后来成为一个多愁善感的写匠,我不是实干家,我从来没有学会在江湖上摸爬滚打,我身上充满了小农气和书生气。假如我能够混得好一些,也是靠我的一技之长,做一份安分守己的工作。我只会在一定的社会秩序中生活,不能在改变常规、发生变故的情况下应付自如。假如社会因灾难或动乱加剧了人与人之间的利益碰撞,那我一定傻眼。在心理上,我总是与别人保持一定距离,不能在人堆里与别人摸爬滚打。

有一天看电视,电视剧里一个老人对一个年轻人说:“做人要高尚、正直;但有时也需要卑鄙、下贱——这是我的哲学。”这句话很值得深思,问题是,能做到高尚、正直不容易,能做到卑鄙、下贱同样不容易,也许这本身就是一种才能。有人卑下得很有水平,而有的人只能做个正直的好人,无论如何也卑下不起来。

(1992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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