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藏医院

雀儿山高度:其美多吉的故事 作者:陈霁 著


2.藏医院

其美多吉关于德格的儿时记忆,很多都是与藏医院联系在一起的。

去藏医院,开始是与阿妈一起。去了一两次之后,他就代阿妈进去那里找医生看病了。因为阿妈要么因为家务脱不了身,要么因为生病根本起不了床。身负使命的多吉,牢记阿妈说的病状,拎着装有阿妈尿样的小玻璃瓶,过一段时间就要进城一趟。

进城的路,就是沿着川藏公路,一路向南。这是一段十二公里长的路程,家门口那条色曲河与他一路同行,若即若离。

多吉并不知道阿妈得的是什么病,他只知道阿妈总是一副病病歪歪的模样,经常痛苦得起不了床。

是啊,阿爸教书,除了短暂工作在龚垭小学和城关小学时可以照顾妻儿老小外,其余都是远天远地,只有假期才能够回来。阿妈一个人拉扯几个孩子,忙家务,放牛,还要出工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累死累活,她的活永远也忙不完。劳累过度,免不了腰肌劳损,消瘦,还可能导致免疫力低下;藏地干活,经常席地而坐,容易得风湿病;太忙,顾不上吃饭,饱一顿饿一顿,肯定要得胃病;长期睡眠不足,可能神经衰弱;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失血太多,可能有妇科病和贫血相伴随。总之,她的身体长期透支,各种疾病都可能找上门来。

第一次独自去德格是冬天。对一个孩子来说,往返二十几公里的路程,算得上是一个超长距离,那是需要耗时一个整天的长征。公路在峡谷里蜿蜒,永远望不到头。风大,公路上沙尘滚滚,没有走多远他已是灰头土脸。不过,他已经熟悉了这条路:从龚垭出发,依次走过普西、岭达、八一桥、然青贡和十二道班。于是,公路就成为一把尺子,那些地方就是上面的刻度。一段,再一段,他始终在刻度上走,就像切血肠一样缩短进城的距离。

走在路上的多吉从来不知疲倦,因为他心疼阿妈,知道他的奔走与阿妈的健康和快乐息息相关。所以,他总想尽快找到那个叫热巴的医生,请他看病开药,然后尽快回家,尽快让阿妈脱离痛苦。因此,路上的多吉总是越走越快。

藏医院那时还寄居在印经院的一个角落里,叫联合诊所。

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个联合诊所。诊所里五个人,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尤其是当你了解了联合诊所的创始人扎木拉吉,才真正知道诊所的分量。

扎木拉吉,全名扎木拉吉·银批牛麦,他在藏区可是大名鼎鼎的藏医大师。他出身于藏医世家,其曾祖格勒夏、祖父喇嘛夏和父亲泽登均为一代名医。他自幼就跟随更庆寺堪布桑登洛珠学习藏文,十二岁就正式拜舅舅亚列乌金贡布为师,系统学习藏医学。十八岁时,他已经声名鹊起,被更庆寺的僧侣们尊称为扎木拉吉——“僧众医生”,随后被德格土司聘为专职太医。扎木拉吉医学理论造诣深厚,博览群书。他通过长期现场认药、采药和临床实践,历练得医术极其高超,出神入化。他看病,无论贵贱,一视同仁。并且,他还善于总结经验,专研学术,著有《藏医药概论》《药物配方》《妇科疾病诊治》《儿科临床札记》等专著。因此,他在康巴地区深受爱戴。1959年创建联合诊所以后,他自配数十种以医治各种疑难杂症和消化道疾病见长的藏成药,加上高尚的医德、精湛的医技、奇特的疗效,让诊所成为南派藏医的代表,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他们代表着当时藏医的最高水平。

多吉独自跑藏医院时,扎木拉吉早已去世多年,他的徒弟热巴已经挑起了诊所的大梁。

热巴医生三十出头,相貌堂堂,为人非常和气。熟悉了,每次一见到多吉,热巴都要把他叫到身边坐下歇歇。很多时候,他还要叮嘱其他病人:“照顾一下这个可爱的小朋友吧,人家是一个人从龚垭走来的啊。”或者说:“你们看看这个小朋友,走得一身灰土,多辛苦啊。”

热巴医生的诊室,冬天都有炭火,让多吉迅速温暖起来。

和其他藏医一样,热巴看病主要是尿诊。他把多吉带去的尿样接过去,拿在手上摇晃,然后倒在一个小玻璃杯里,观察尿液的颜色、气味、漂浮物和浮皮,再用一根纤细的竹棍搅和一阵,查看尿液气泡的变化。从这样一个切入点,可以推理出食物在人体内的消化和转变,从而准确判断病症和病因。尿诊的原理和方法,系统记载于藏医经典《四部医典》,已经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它是藏医临床最具特色、最为简便有效的诊断手段。

曾经有人恶作剧,将牛尿倒在瓶子里去找热巴“看病”。热巴脾气好,只看了一眼小瓶,就说不要紧,不要老关在圈里,放出去,草吃好了,它也就长好了。那个人脸红了,唯唯而退。

热巴看了多吉阿妈的尿样,迅速开药——其中有藏成药,也有草药,分别用纸包好。服用的时间、数量、注意事项以及禁忌冷、酸、硬和辛辣等,他都一一给其美多吉交代清楚。

就像牢记阿妈病情症状一样,多吉牢记着热巴医生的叮嘱,回家后他一字不漏地转告阿妈。阿妈卧病在床的时候,他还按医生的要求熬药,给阿妈喂药,像一个小护士一样照顾阿妈。

现在的阿妈身体硬朗,生活幸福而快乐。她身体状况的转折点,应该就是从多吉跑藏医院那个时候开始的。

多吉在成长,藏医院也在成长。它先在印经院里,是联合诊所,1978年又迁到县人民医院旁边,虽然只是简陋的两层小楼,但是规模大多了,并且添置了X光机、超声诊断仪等现代化设备,是四川全省最早的藏医院。

德格藏医院不但自己发展了,还帮助周边医院培养医生。甘孜州和各县藏医院的医生、甘孜州卫校藏医班的师资,其骨干都是由德格输送过去的。

辍学回家的多吉,这时再进城,已经不再步行往返了——他家已经有了自行车。

有了自行车,进城买药当然也容易多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早上,他在城里买好药,返回时,好多人家还在吃早饭。他车子骑得飞快,一路洒下快乐的铃声。

车过普西,很快就要到家了。他朝旁边不经意一瞥,发现色曲河一侧的荞子地里,两头黑色的牦牛正吃得欢乐。

刚刚成熟的庄稼,这是农民辛辛苦苦的果实啊,你们不在山上吃草却跑到这里来糟蹋!他心痛,有些生气,将自行车往路边一放,捡起石头就要去驱赶牦牛。

他气呼呼地走到地边,却看见一头“牦牛”人一样直立起来,用前掌将荞子一把一把地揽到一起,然后送到嘴里狼吞虎咽。哦呀,这时他才看清楚了,眼前偷吃荞子的哪里是牦牛,而是黑熊!并且都是成年,一共四只!

多吉大吃一惊,急忙丢了石头,飞也似的跑回公路,骑上自行车就朝家的方向狂奔。还好,老熊们舍不得荞子地里的一场盛宴,也许还知道这个半大的小伙子不会和它们抢食,所以只是略微生气地低吼了两声,并不追赶。

那时阿妈已近康复,他记得,那是他最后一次给阿妈看病买药。

多吉对德格藏医院至今怀有深情。

随着热巴退休,去世,他的儿子雄呷和侄儿伍金丁真也都成为名医,分别担任了藏医院的院长和副院长。其实,热巴也出身于名医世家。先祖忠措吉如培,是修印经院的那个德格土司却吉·登巴泽仁的御医兼秘书,家族医技代代相袭,名医辈出。

德格藏医院在龚垭投资八千万,建起了第二医疗区,还与甘孜州卫校合作,在其美多吉读过书的龚垭小学旧址上,办起了藏医学校。

其美多吉非常欣慰,龚垭的乡亲们再不用拎着尿样瓶子徒步去城里的藏医院看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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