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未来的歌星在街头晃荡

雀儿山高度:其美多吉的故事 作者:陈霁 著


3.未来的歌星在街头晃荡

扎木拉吉于1964年去世。当他的子孙乃至徒子徒孙在德格的藏医领域大显身手的时候,他的后代,却也有人在德格街头晃荡。

他就是亚东,全名尼玛泽仁·亚东。

没错,他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歌星亚东,他唱的《向往神鹰》和《卓玛》家喻户晓。

亚东是扎木拉吉的曾孙。但是,他可能天生就不是当医生的料。因为,祖传的技艺按传统首先是在长房传承。而他,既不是长房,本人也完全没有那个兴趣。

亚东阿爸也没有学医,他只能干硝皮子这一行。现在,硝皮子的阿爸也因病早逝了。本来就野性十足的亚东,视课本为敌人的亚东,阿爸去世而家里变得更穷了的亚东,便从此读不起书,不过他也乐得不读书。

其美多吉和亚东,两个人都记不清他们是如何认识并且成为朋友的。他们努力在记忆里打捞,一个模糊的印象就是,这与亚东的顽劣有关,也与他们俩年龄相同、模样相似有关。

亚东家就住在德格中学旁边。校门外有一个水井,学校的师生用,周边的老百姓包括亚东家也在用。初一时其美多吉偶尔也到井边打水,也在这里碰见过亚东一两次。

一天晚上,学生宿舍刚刚熄灯,孩子们在床上还没有把自己身子放平,突然窗户惊天动地一声巨响,一块石头破窗而入,落到了多吉的床头,再咚的一声掉在地上。

多吉下意识起身,被子上一块玻璃哗啦一声掉落地上。他转头从破洞里往外一看,一个年纪和体形都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正在往印经院方向狂奔。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那个身影有几分熟悉。多日以后,多吉在井边又遇见了亚东。他突然觉得,那天晚上扔石头的,完全可能是他——因为他家就住在学校背后,印经院旁边。并且,他还成天东游西荡,拿着弹弓到处打鸟。

多吉正要质问,突然一个打水洗衣的女老师很惊讶地问:“你们是兄弟?”

多吉和亚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摇头,一脸迷惑。

“我看你们啊,不但像两兄弟,而且像一对双胞胎!”

那天,他们互相知道了对方的名字。其美多吉也终于忍住了,没有质问他砸玻璃的事——他不愿意坐实了是这个和自己长得差不多的人干的。

这以后,他们相互打量的眼神柔和起来。放暑假的前夕,他们还在一起玩了扇烟盒纸的游戏。很快,他们发现了彼此还有两个共同爱好——他们都是汽车迷和连环画迷。

没过多久,其美多吉也失学了。

在龚垭干农活的多吉与在德格街头晃荡的亚东,他们之间的联系反而紧密起来,其纽带就是连环画——他们把它叫“图画书”。

多吉总是在进城办事时去亚东家。他们交换图画书,也交换烟盒纸。如果时间允许,他们也互相讲故事。他们当时脑海中拥有的故事,无非是《格萨尔王传》的某个片段。他们的故事,几乎和当时所有的藏族孩子一样,都是来自父亲的讲述。只是,《格萨尔王传》版本甚多,又卷帙浩繁,每一个父亲给孩子讲的都很不一样。

他们都对城市怀有梦想。德格太小,梦想太大,但是北京又太远,成都是他们还不知道的存在,于是“大城市”康定,就是他们梦想的唯一栖息地。

他们还玩一种类似打擂的游戏。他们将《三国演义》《水浒传》《说岳全传》等图画书上的著名战将和英雄好汉剪下来,互相出牌PK,武艺高强的吃掉弱的一方。不过,这里争议太多,梁山一百零八个好汉,他们之间的地位已有定论,但是,活在不同时空的关羽和林冲,岳飞和张飞,谁的武功更高?他们无法达成共识。这是“学术”问题,也有个人偏好的问题。各执己见,争论得面红耳赤,无奈,只有去找一个大家都信服的人来裁判。

他们在一起也唱歌。他们唱《怀念战友》《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和《骏马奔驰保边疆》,也唱《乡恋》《边疆的泉水清又纯》和《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他们刚刚过了变声期,两个人似乎都突然发现,自己的嗓子原来如此之好,难度越大的歌曲唱起来越是过瘾,一下子都有了歌唱的欲望。

从此,他们在一起时,唱歌有意无意就成为重要内容。后来,他们各自参加工作,各自都买了二手卡车,跑起了货运,凑在一起时他们更要唱歌了。卡拉OK厅、酒吧,都是他们聚会的场所。他们从来不放过“耍坝子”的机会。夏天的草原上,他们用大碗喝小香槟、甜酒,也喝本地的青稞酒,通宵达旦地歌唱。

又一次耍坝子,又一次喝酒唱歌,两个人都喝高了,他们终于说起了当年的砸玻璃事件。事情还真是亚东干的。原因让人哭笑不得:他在街上晃了一天,回家晚了,路上害怕,就朝学校扔了一个石头,既给自己壮胆,也借此逃跑——因为他生怕有人追来,就不得不一口气跑回家。

也许不完全如此。一个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失学少年,自己家门口就是学校,他却只能干瞪眼。委屈、嫉妒加上叛逆,朝学校扔出一个愤怒的石头,好像也不怎么奇怪。

亚东人生的转折点,是那次拉木头去康定。

他胆子很大。那辆车本来是县物资局的,在单位院子里不知道已经停了多少年,差不多已经成为一堆废铁。他去找物资局,花两千元买下了这辆破车。换了些配件,自己一阵鼓捣,就准备开车出门了。车子打不着火,只好从坡上往下推。咣当咣当推了好长一段,车子居然终于发动起来。于是,亚东就用这车拉了一车木头,去了他一直向往的大城市康定。他准备以这车木头掘回自己的第一桶金。

亚东生来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他十六岁就当了兵,两年后退伍。他先在县体委工作,后又调文化馆。对单位里一本正经的坐班、读报学习,他极不适应。于是,他弹吉他,学架子鼓,办培训班,不停地折腾。

业余的木材贩子亚东,是带着吉他、打酥油茶的浆桶和装糌粑的口袋去大城市康定的——这三件套将是他后来车上的标配。

作为文化馆的干部,亚东在康定有朋友,也有饭局。那天的饭局就在州歌舞团的朋友家里。爱音乐的人,酒一喝,歌兴就上来了。喉咙痒痒地想唱歌的亚东,弹起吉他,随心所欲,即兴唱了两首酒精浓度很高的藏族民歌。

唱者无意,听者有心。亚东的歌声飘进了隔壁一个人耳里。他就是甘孜州歌舞团团长罗布。在州里,罗布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特别的弹唱,也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好的嗓子。他忍不住推开门,要见识一下唱歌的人。亚东是一个很放得开的人。面对罗布,他放开嗓子,一气唱了好几首歌,包括刚刚上映的日本电影《人证》的插曲《草帽歌》。亚东的音乐天赋的确很高,模仿能力极强,不过是看了一场电影,他居然就可以唱插曲了。

罗布为自己的发现兴奋不已,当即邀请亚东参与第二天全州“四级干部大会”的演出。

盛情难却,亚东只好暂且放下要卖的木头,仓促上台。除了罗布,谁也没有想到,亚东竟然成为那场演出的亮点,甚至是兴奋点。在雷鸣般的掌声里,他一连唱了五首歌,《朝圣的路》《皮卡克》《流浪者之歌》等。全场最火爆的还是《草帽歌》,因为电影刚刚上映,人们的新鲜劲儿还在。最让各级干部惊叹的是,他居然唱的还是英文,好牛啊。

其实,小学三年级“毕业”的亚东,他唱的是什么英文啊。即使他模仿能力强,但英语是轻易就可以模仿的吗?他给罗布唱的时候,他是乘着酒兴,胡乱咿里哇啦一番。现在,站在聚光灯下,主持人已经报幕了,他没有退路,只好用对付罗布的办法来对台下大大小小的官员和基层干部。亚东舞台上的“英语”反正谁也不懂,但他嗓子浑厚,明亮,音域非常宽广,既有高亢粗犷的激情演绎,也有纯净磁亮的音色如泣如诉,加上飙“英语”,他第一次走上正式的表演舞台,引起的轰动前所未有。

很快,亚东调去州文化馆了,亚东去成都做生意去了,亚东出专辑了,亚东在省内外走红了。

亚东名气越来越大,其美多吉与他的联系虽然越来越少,但是二人友谊依旧。每当他回到德格,他们都尽可能见面。酒吧、餐馆、歌舞厅,朋友们依然聚在一起唱歌、喝酒,分享亚东的成功。

一天,又一次在德格重逢。

“兄弟,你也是有天赋的。”亚东真诚地说,“走吧,我们一起干。”

“我还没有朝这方面想过呢,”多吉犹犹豫豫地说,“让我好好想一想。”

最终,其美多吉没有跟亚东走。

他是老大,下面还有七个弟弟妹妹,他不能离开德格,不能拿弟弟妹妹的未来做赌本。并且,他这时已经有了车,他喜欢开车。

2019年,一个春夏之交的下午。成都岷山饭店的二楼茶坊里,竹帘屏风隔断、红木茶桌椅凳加上绿植和盆花点缀,当然还氤氲着新茶沁人心脾的清香,幽静而舒适。这是一段特别适合朋友聚会和聊天的空间。

其美多吉和亚东一前一后到来。他们已经有好些时候没有见面了,见面时都显得有些激动,一上来就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都说他们很相像。现在,他们同时出现在我们面前时,让我看清楚了,他们真的像是一对双胞胎——

都是一米八几的大个,都是络腮胡子,都是轮廓分明的五官。只有细看才会发现,亚东脸型只是略宽而已。

他们的差别主要在衣着。多吉黑衬衣,深色休闲裤,随意而淡定;而亚东,红色体恤,牛仔裤,背一个沉甸甸的双肩包,像是刚归来,也像是即将出发,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他是要坐下来喝茶。

当然,他们最大的不同还在职业身份。

亚东早就是著名歌手,人称高原歌王,粉丝无数。他唱红的不少歌早就家喻户晓。

多吉至今还是邮车司机,几十年如一日,始终在雪线邮路、在雀儿山的冰天雪地往返。

坐下来,谈点什么呢?

亚东说,你不够哥们,后来看见铺天盖地的媒体宣传,我才知道你曾经受了那么重的伤害。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呀?

多吉说,为什么要告诉啊?满脸伤疤,瘸着腿,快成废人了,多狼狈多没面子啊。

亚东说,我们家电视机的灰都积了厚厚一层,为了看关于你的报道,三四年了才第一次打开电视,看得我们两口子都热泪盈眶,我为你骄傲啊多吉。

多吉说,我永远是你的粉丝,告诉你吧,你所有的歌我都可以唱。

亚东说,以你的天赋,如果当年听我的,我们一起在歌坛打拼,你早就是名气很大的明星啦。

多吉说,开车有开车的快乐。我们当年,梦想不就是开车吗?

亚东说,是啊,那时做梦都在开车。现在,只有你还在坚持。

多吉沉默了。是的,在人生的转弯处,也许就那么一小步,就决定了你不同的命运。

当年,他的确还有另外的选择,另外的可能,另外一种人生,另外一种活法。

但是,假如时光倒流,再做一次选择,你的选项是什么呢?多吉不止一次对自己发问。

他想,十有八九,大约还是会选择邮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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