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平淡的真实

人性边缘的忧伤 作者:赵焰


平淡的真实

我总是对一些简单的东西保持着敬畏和亲近,因为任何简单的东西都让人不敢小觑,往往隐藏着至理,隐藏着与生活的底质相近的东西;而一个东西如果过于复杂,人工的痕迹必然很重,虚假的成分也就多了。对于电影来说,也是如此。好莱坞显然是拍复杂电影的高手,他们能把一个故事拍得纷纭异常,扑朔迷离。但这样的故事离现实是比较远的。而简单的故事呢,你完全可以从生活加以发现,等它有一天在银幕上出现的时候,你会感到异常亲近,然后会突然地意识到,生活就是这样,沧桑和绚丽之后,唯有平淡才是真实。

简单故事的传统当然是在东方。在近来的电影中,能把一个简单故事讲得美妙无比的,也是东方。这当中的大牌有:越南的天才导演陈英雄,他的《青木瓜之味》真是好,每一个镜头都那么宁静,宁静得有一种禅无意之中渗透出来。陈英雄在法国长大,好像学的是电影专业吧,但他的根却在东方,他有着东方的思维方式以及隐忍、淡泊的哲学思想。往下排就是韩国的许泰豪了,在《八月照相馆》当中,他能把一个简单得连一片完整故事都没有长成的过程讲述得像一首淡雅的诗。这就是一个简单的故事,甚至连构成一个故事的元素都没有,就像一棵树上结的一颗青涩的果子,只是刚刚露出个毛茸茸的头,然后便凋落了。但许泰豪仍然将这个故事拍出了花一般的美丽。这应该是一种反衬吧,花越灿烂,凋落的果子便越感到悲伤。这样的故事可能很多人都经历过,但似乎谁也没有让这样的情感完全地醒悟,只是在朦胧中,就让岁月的风沙吹逝了。但许泰豪让我们明白那些细茸茸情感的分量。许泰豪就是固执地用他的审美方式,给我们以美好的提醒。

当然,以一种思想和认识方式整体推进简单故事的,应该是伊朗的电影了。阿巴斯·基阿鲁斯塔米、马基德·麦吉迪、贾法·帕纳希……这是一连串的名字,他们把简单的故事讲述得炉火纯青,就如同《圣经》一样隽永长存。给我印象比较深的是《穿越橄榄树林》《樱桃的滋味》《小鞋子》等,那样的电影真叫简单啊,也真叫沉闷。比如说《穿越橄榄树林》,就是两个男女演员之间的对白,还不算是对白,只是男青年深情倾诉,女青年木然聆听,一遍又一遍;而《樱桃的滋味》,则是那个想自杀的工程师开着车到处寻找自己的掩埋人,一遍一遍地在盘山公路上绕来绕去,都把观众绕晕车了。但这样的简单故事却让人永远也忘不掉。在我看过的几千部电影中,很多复杂的情节我都忘得一干二净或者线头缠绕在一块了,但这样简单的故事,却历历在目,难以忘怀。需要说明的是,伊朗电影都有着很浓郁的宗教情感,归结起来说,就是关于心灵,关于死亡,关于爱情,关于生活……电影,也是为了表达他们对于这一切的清晰理解。

在中国台湾,杨德昌算是一个讲述简单故事的高手了。他的《一一》真是好——一个家庭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的简单琐事,它们分别是:忘却、失落、寂寥、背叛、亲密、寻找……这些平淡似水的琐事可以说是貌似简单的复杂,也可以说是貌似复杂的简单,就看你怎么理解以及站在什么样的人生高度上去理解了。但你分明能感觉到,这些都是这个世界,或者说是整个人生的故事啊!能够以一个简单的故事涵盖这样大的内容,而且不动声色,不时有着点睛的情趣,真可以算是“冷静酷烈”了。杨德昌真算是一个大智者了,大智而大悟,虽然他的镜头面对的是生活的实景,但他分明是将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如锤一样敲打在你的身上,你能感觉到那些貌似客观的镜头后面其实有着一双智慧无比的双眼,一些东西如水一样漫上你的胸口。在看完《一一》之后,我久久地没有站起身来,在我的内心深处,涌动着激越,也生长着平静,这种平静和激越交织的滋味,我明白了,这就是生活的原汁原味。

《一一》是什么意思呢?我没有看到杨德昌的有关解释,我在臆想:杨德昌给我们展示的故事,算是一个“一”吧,电影之外的呢,也是一个“一”,那么“一一”之后呢,应该还是“一”,一个永远的“一”。就如同人生,每个人实际上都是在重复着别人的故事,永远是“一”,永远不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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