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épisode 1 爱恨交加在巴黎

而我只想去巴黎 作者:张朴 著


épisode 1
爱恨交加在巴黎

你逃避不了巴黎的过去,这也是巴黎最精彩的地方,

过去与现实融合得那么巧妙,丝毫感受不到一点突兀。

——美国诗人 艾伦·金斯伯格(Allen Ginsberg)

巴黎,你友好吗
Paris,an adventurous city

从戴高乐机场的出口一直走向RER车站,连接戴高乐机场与市中心的火车站总是让我心惊胆战。

抵达巴黎的这个晚上,朋友煮了小米粥,装进包里来机场接我。因为之前我在北爱尔兰旅行,被欧洲冬日的寒冷弄得筋疲力尽,抵达巴黎的这一晚,我感觉疲惫与虚弱。在机场出口看到朋友的那刻,内心升腾起无比温暖的感觉,像是雪中送炭般的温暖。

我对前来接机的朋友说:“我们打车去酒店吧,已经接近夜晚9点了。”朋友坚持说:“我们坐郊区火车去市区,再换乘地铁,可以非常方便地抵达目的地。”她还补充说,“因为我们可以在火车上,好好聊聊天。”

拖着行李走向月台,一个女人从我们身边经过时,撞了我们一下,她用非常冷漠的口吻对我们说了一声“Pardon(对不起)”。朋友莞尔,对我打趣说:“Bienvenue à Paris(欢迎到巴黎)!”我来来去去很多次的巴黎,总是以这样看似不友好的方式开始。我想起了第一次来巴黎的经历,那时一句法语也不会,站在商场里,内心有种被拒绝的感觉,没有人愿意帮助我实现一次购物体验。服务员坚持用法语向我解释一切,但是她明明听懂了我讲的英语。巴黎,在我第一次抵达的时候,被我认为是冷漠、傲慢和没有礼貌的一座城市。

我们坐上郊区火车,从戴高乐机场出发的火车分为慢车和快车。不幸的是,我们坐上了一辆慢车,因为火车沿路停靠,仿若是缓慢爬行的蜗牛。我和朋友坐在车厢内,旁边的女人在看书,但是不知从何时开始,车厢后面的年轻人开始调高音量播放音乐,十分吵闹,偶尔还发出嘲笑的声音,一切都是非常危险的信号。

我和朋友依然在聊天,她镇定自若,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危险的信号。朋友是一个在巴黎居住超过了10年的人,对于已经在巴黎生儿育女、以这里为家的她来讲,也许这是一种日常吧。我们继续聊天,我也渐渐放下了戒备,松弛下来。

火车滑过巴黎郊区的黑夜,窗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车窗外偶尔的灯光,以及模糊的站名混合着播报的法语让人感觉疏离。我们聊兴正浓,朋友把我的随身手包放到了对面的空座位上。这时,有人从我们身后扔了一个东西,让我们转头帮他捡起来,试图分散我们的注意力。然后,他的同伙上前,趁我们转头,伺机拿走我的手包,被我及时发现,一把抢了回来!这时候,火车抵达车站,两人未得手,悻悻然跳下火车逃走了。多么戏剧性的一晚!

我事后想想,真是有点可怕,我第一次在巴黎遇到扒手竟然是这一次从机场去市区的火车上。但是后来和在巴黎的朋友聊起这段经历,他们总说我非常幸运,没有遇到那种暴力抢夺的阿尔及利亚人,或者是现在欧洲猖獗的难民一族。说到巴黎的扒手、小偷,威名真是远播世界。“来到花都旅行,一定要看管好自己的钱包”——早已被写进了各国的巴黎旅游书中,并且成为在巴黎旅行的一道魔咒。巴黎的顽疾,让人非常憎恨。说到暴力抢劫,曾经有个中国女学生在巴黎被抢夺手机,这位女学生负隅顽抗,和劫匪争夺手机,结果被殴打并拖行数米,造成身心的巨大伤害。在巴黎旅行,出门不带现金和护照、夜晚不坐地铁,是我的原则,遇到劫匪,要什么就给他吧。

虽然中国游客已经成为巴黎劫匪袭击的最大目标,但巴黎仍然是中国游客首选的欧洲旅行目的地,这不得不让因为恐怖袭击而雪上加霜的巴黎旅游业心存侥幸。巴黎旅游局的工作人员托马·德尚曾对媒体总结:“我们很难让他们(中国游客)理解,最好不要展示他们购买的奢侈品。他们对巴黎充满幻想,认为这是浪漫、优雅之都,觉得这里的所有人都穿着迪奥、喷着香奈儿香水散步。”但和中国游客一样,遭遇了内心和现实的滑铁卢的世界游客,在花都被劫匪当头棒喝,随即发现巴黎真的非常野蛮、粗鲁、危险,或者和我一样险些遭遇抢劫和偷盗的行为,似乎已经对巴黎彻底失去兴趣和好感。巴黎并非如电影和文艺小说描绘得那样引人遐想,在现实的层面上,巴黎显示了冷酷无情和非常不友好的面貌,等待你去面对。

对于来过巴黎很多次的我来讲,依然要乘坐地铁,时常在密如蛛网的巴黎地铁网络里穿梭和换线。唯一能做的,是要学习巴黎人的气场,不要在地铁里摊开巴黎地图,或者一头雾水般查询目的地,甚至是玩弄自己的相机——如若这样,成为被抢目标的可能性会增加很多。但是到底怎样的巴黎气场可以降低被抢的概率?不妨假装无所谓的样子,自信地踏入地铁中,并非要坐下来,而是站在车厢中,或者神情漠然地翻书(还是一本法语书),摆出非常藐视一切的面孔。或者如很多巴黎年轻人一样,并非衣着光鲜,而是带着一身的不羁与有点脏脏的邋遢感,去拥抱巴黎的日常——如此一来,你在被“巴黎化”的同时,真的会感觉安全很多,起码不会轻易成为阿尔及利亚人或者黑人抢劫的首选目标。

巴黎的不友好,也不仅仅限于抢劫、偷盗的行为。在我看来,还有一种巴黎人的松散,对于日常规范的一种故意放任自流的态度——如此说来,这样的放任自流反而成了一种非常时髦的态度,让傲慢无礼和对于游客的蔑视成了巴黎人习以为常,并且像传染病一样蔓延的怪癖。在巴黎人鄙视的外国游客中,又以美国游客最为可怜,他们的美式英语往往会招来巴黎人的讪笑和谩骂。在那些本土的法餐厅中,傲慢的侍应生总是讲法语,或者只扔给美国游客法文的菜单,给他们一个戏谑的下马威。

一日,我走过塞纳河上的新桥,三五个美国老人在桥上拍照,其中一位美国游客给他远在美国的亲戚打电话,被我偷听到,他在塞纳河上感叹:“巴黎真是一座美丽的城市,但是,这些法国人,让我郁闷……”满怀憧憬的美国游客在巴黎吃了闭门羹。而尝试在巴黎讲法语的美国人,真诚、天真,虽然带着典型的美国口音,但是他们对于巴黎充满幻想,那些冷漠的巴黎店员,总是在听完他们的美式法语后,摆出故作高傲的表情,用蹩脚生硬的法式英语回应他们,故意拆穿这些友好的美国人表达的真诚善意。

虽然,如今的巴黎,在大型百货和旅游景点,甚至精致的法餐厅,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游客讲英文,准备英语的菜单,但巴黎的这份不友好还是深入骨髓的。他们往往认为:不懂法餐的人并不能深谙法国饮食的各种规矩,甚至是繁文缛节。但有时,我对于巴黎人絮絮叨叨可以吃三四个小时的法餐文化无法忍耐。巴黎人固执地活在自我文化的保护区内,却也保全了一种本我的文化立场和姿态,可能巴黎越是傲慢,它越会得到游客的青睐。

但是如果会法语,情况真的会改善很多,即便像我这样,以跌跌撞撞的法语示人,且经常伴有语法错误,也会在巴黎博得当地人的同情与友好,获得短暂的满足感。不过最近几年再去巴黎,感觉自己似乎能读懂巴黎的暗语,深刻感受到语境深处的那份巴黎风味。我在充斥着恶臭的地铁站里穿梭,一如既往地担心偷盗和抢劫会随时发生,近几年还会担心危在旦夕的恐怖袭击,但是巴黎的不友好、危险和那些被幻想的浪漫一起组合成了一首巴黎交响曲,让巴黎成了如今的巴黎,并以这份不友好成全了它更为神秘的多面体的风格,是值得玩味的。

回想一下,上一次离开巴黎,我从巴黎六区的卢森堡公园坐RER B线去戴高乐机场,内心相当坦然,并未感到害怕。估计那一次坐对了火车,从市中心最大的中转站抵达戴高乐机场的路途中,没有再停站,非常顺利和快速。火车驶过白天的巴黎郊区,我从车窗内望出去,那些杂草丛生的铁轨旁,有一种被抛弃的荒漠感……

夏日巴黎,卢森堡公园里素描写生和在草地上闲散打发时光的人们。

街角,咖啡馆,我们再相见。

初夏来临,塞纳河的波光让人沉醉。

巴黎地铁是沙特风格显著的场所:

与幽闭恐惧症对峙时,所有乘客都成为彼此的猎物。

——法国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弗朗索瓦·莫里亚克(François Mauriac)

地铁中的猎物
A game in the métro

巴黎地铁以“恶臭”闻名早已不是新鲜的城市话题。在皮乌·玛丽·伊特维尔(Piu Marie Eatwell)所著的《偏见法国》一书中,这位英国女作家为我们描述了巴黎地铁站的奇异的味道:“巴黎地铁上除了人群体臭外,还有异常的气味。专家分析指出,地铁站之所以味道各异,其实是因为每站都有不同的复杂化学反应。例如,在巴黎市中心的玛德莲站(Madeleine),你能体验到绝无仅有的呛鼻恶臭,很可惜,那股味道完全有别于沾了普鲁斯特之光、会让人食指大动的玛德莲糕点。玛德莲站供地铁14号线停靠的月台尤其恶名远播,它的臭气主要来自地铁隧道里缓缓散发的硫化氢……”

如此精准的表述,倒是让我曾经在这站搭乘地铁、前往著名的玛德莲教堂的各种记忆支离破碎,只是每次我都没有觉察出这股硫化氢的味道,并为每次从巴黎地铁站走出地面时候的自己雀跃。因为玛德莲大教堂和与之对望的巴黎大道格外醒目和宏伟,真的会让人忘记玛德莲地铁站的脏与臭。在巴黎久住,日日搭乘地铁,在巴黎地下穿梭,已经忘记了巴黎地铁的恶臭,以至于嗅觉麻木,并以此成为习惯。相反,如果少掉这股巴黎地铁中的特殊异味,一定会让巴黎人魂不守舍,忘记了身在何处,对他们来讲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我由2008年第一次乘坐巴黎地铁感到不安与恐惧,甚至内心抱怨,到如今的感知温暖和人间百态,竟然恋上经常充满气味的巴黎地铁。对于我来讲,这些气味仿佛是昭示,将带领我前往巴黎那些隐秘与感性并存的地方,像是一种深入海底的漫游,有窒息的危险,但却乐此不疲,甚至疯癫忘我!

我是否已经被巴黎“同化”?我只记得,2017年9月的一个周末,从伦敦搭乘欧洲之星返回巴黎,在巴黎北站下车,即刻便投入巴黎地铁之中,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和安慰,甚至是安全感。坐在巴黎的地铁中,我的对面有一个巴黎人,手里拎着宠物笼子,里面有一只病态和睡意自持的猫咪,身旁的中年妇女问起猫咪的状况,他们陷入了一次关于宠物饲养的温馨谈话。我朝着斜前方望去,一位黑人女子,从挎包里拿出一支烤玉米,看似偷偷摸摸吃起来,倒也旁若无人,独自快活,我能从她的面孔里读到一份饥饿,但是巴黎地铁默许了这种吃食的行为,巴黎地铁是人性的。除此之外,是我熟悉的巴黎地铁场景:那些从包里掏出一本小说、诗集开始阅读的人,散发着光亮与浪漫,时光仿若静止了,他们并未因为时代车轮的快速碾压而失去了阅读的初心与执着。我回想几个小时前,在伦敦地铁中周转并感知到的那份城市之味,和巴黎截然不同。伦敦的整饬、伦敦人的绅士做派让伦敦的地铁憋着一股子气儿,有时候仿若令人大气都不敢出,硬生生做了一回拘谨严苛的“绅士”。但是巴黎和伦敦,没有孰是孰非的对错感,城市风景和风格的不同,才让“双城记”显得迷离与饶有兴味,给予往返于双城的旅人以崭新的期待和情绪。

我去过很多大城市,它们拥有便捷与畅通八达的地铁系统,经常让人觉得头晕目眩,比如东京和纽约,只有深入城市内心,或者与当地人一道出行,方可茅塞顿开,迅速找到要领。有的城市,规整和繁忙到了一种让人后怕的程度。

我在香港的地铁站中,经常被下班人潮制造的冗长队伍吓退。那些穿行在中环的高跟鞋声音,混合着各色语言在地铁站中回响,让你根本没有机会在中环这样的地铁站中停下脚步。稍微不留神,刷卡的速度慢了,就会被后面紧跟着的人报以白眼与细小的怨愤。那些匆忙的脚步仿佛是滴滴答答不断摆动的闹钟,随时会有闹铃尖厉的鸣响,或者又如一颗“定时炸弹”,冷不防炸开一道生活的裂口,令人久久无法痊愈。

回到巴黎,才觉得巴黎的地铁到处都是人情冷暖。卖艺的小贩从一节车厢唱到另外一节车厢,多数面无表情的地铁乘客,都对这些卖艺人嗤之以鼻,但也有略带同情的少妇或者老人,会朝他们的帽子中投入少量的欧元,好像是戏剧结束前的一次奖赏。虽说有时候,我也很讨厌这些吵闹的卖艺人穿梭在地铁车厢,制造声势浩大的说辞与震耳欲聋的音乐,但大多数时候,这些看似浪迹在此的艺人们都略解风情,他们知道如何展示自己的绝技,以博得地铁乘客的同情,使之成为一种互为对望的“猎物”。这种风情也是巴黎特有的,卖艺者的歌声充满了魅力,手风琴拉得有模有样,有一些大放政治厥词的有识之士又兼具风度,让我们这些免费看客觉得于心不忍,在挣扎着是否要犒赏他们的一瞬间,地铁已经到站,这些卖艺人如风一般一溜烟儿从车门跑出,转线前往另外的列车了。

在我的记忆中,有一次不知是坐上了巴黎的几号线,地铁转为露天,窗外的巴黎街景一一倒退,像是电影中的回顾镜头,倏忽而过。一个人坐在冬天的巴黎地铁上,此刻的车厢响起了我熟悉的一首歌曲,歌中所描述的正是一个旅人的寂寥心绪。我同样作为一个旅人,内心感受到了一种特有的慰藉,竟有些想要流泪,但是仍故作姿态,学习那些“麻木不仁”的巴黎人,感受着卖艺人从身边走过,在飞驰的列车里望向窗外的巴黎,其实内心早已被软化。在旅程的路途中,遇到这样的煽情时刻,像是一种褒奖,它显示了这座陌生城市和自我的对照,是难得的回响和彼此接纳。我已经忘记了那首歌曲的名字,但是那种感受让我刻骨铭心,我一直记得那刻巴黎地铁上的面孔,像是梦里的温柔乡。

但是,只要在巴黎住得久了,习惯了巴黎地铁的气味、面孔,渐渐失去旅行者初次造访这座城市的各种好奇,自然变得和巴黎的地铁一样,敦实、冷然以及漠不关心。但唯一不变的是,仍要提心吊胆,担心小偷扒手,以及面露狠色的亡命之徒。

我的朋友曾经向我讲述了一位中国女记者的遭遇。她初到巴黎采访,有一晚去参加主办方举办的晚宴,穿戴得华丽妖娆。因为主办方告诉受邀者如何搭乘地铁前往目的地,这位女士真的在夜晚搭乘了巴黎地铁,穿着晚礼服,招摇地在地铁中周转,随即成为被抢劫的对象。她丢掉了钱包和首饰,一路狼狈地逃出了地铁站,所幸身体没有受到伤害。她在巴黎夜晚的地铁站外号啕大哭,给在中国的男朋友打了一通电话,哭着诉说了自己的遭遇,并且咒怨整个巴黎,发誓再也不会来此采访!

这样的故事,稀松平常。巴黎地铁如此真切,上演着意外和悲欢离合,和巴黎的生活融为一体。1900年为迎接万国博览会在巴黎举办而兴建的地铁,已经走过了一个多世纪的历程。虽然巴黎地铁在世界大都市中排名第五,伦敦在1863年率先建成地铁,而后,纽约、芝加哥、布达佩斯等城市也相继建成地铁,但巴黎地铁不以规模宏大称雄,也不以站台华丽取悦于人,它朴朴素素、大大方方,真是一方演绎人间冷暖的舞台,收纳的尽是这些有点惊险、离谱,又日常的百态。

巴黎地铁,就像人生的列车,它没有那么华美动人,它真实得有些冷酷,但是旅客在面对凶险、孤独,绝处逢生的同时,也能感受到适时的、温暖的抚慰。当我离开巴黎,从电影中看到巴黎地铁熟悉的“Sortie(出口)”字样,心中总是升腾起一股莫名的乡愁。从这些出口进进出出的每一个时刻,在离开巴黎的日子里偶尔流露出无比忧伤与自我的情绪,那是巴黎教会我的一种对于人生的凝视。

巴黎地铁的恶臭与味道,也并非是让人无法忍受,大多数时候,巴黎各个地铁站内的异味都已经消失殆尽,正如我们惋惜那些消失了的左岸人文主义精神一样,是让人倍感失落的。皮乌·玛丽·伊特维尔写道:“虽然巴黎地铁中大蒜与廉价吉普赛烟味已被其他化学臭味取代,但它闻起来依旧古怪。然而,出于复杂的社会及文化成因——复杂到只有左岸知识分子与解构主义哲学家方能解释——巴黎地铁独特且不可抗拒的臭气并不致命。反而,以人类学术语来描述,无疑是一条广纳疏离、兴奋、抗拒与危险等城市经验的重要纽带。”

丁香园咖啡馆,海明威曾经写作的地方。

卢森堡公园外,一张电影导演让-吕克·戈达尔的传记片海报。

美国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照片被摆放在书店的橱窗里。

巴黎地铁中随时可以见到阅读的身影。

夜里,我们不得不关上窗户,免得雨水溅进来。护墙广场上的树叶被冷风吹得七零八落,树叶浸泡在雨里,而风驱赶着雨水,打在停靠在终点站的绿色巴士上。

——美国作家 欧内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

一座天生就适合下雨的城市
Paris in the rain

在巴黎旅行,总会被雨淋,从我第一次去巴黎开始,这已经是一个“魔咒”。但是,巴黎是那种少有的在雨中也显得异常美的城市。说这话并非是我故意要乔装文艺,而是我觉得,巴黎在雨中会展示出一种别样的风情。被雨水冲刷的灰色城市,那些金色的穹顶会被反衬出愈加珍贵与辉煌的面貌,引得我抬头观望。

有时候,我会咒骂巴黎的天气,第一日还晴空灿烂,第二日便风雨大作,非常情绪化,似乎根本没有自然规律可循。这点又好像巴黎人的性格一般,阴晴不定,让人难以捉摸。

我记忆深刻的关于巴黎的旅行,总有风雨交加、饥寒交迫的瞬间。比如,第一次和朋友去拉雪兹公墓,为了寻找王尔德的墓,我们迷失在庞大的墓群之中。巴黎的冻雨把我们淋得像落汤鸡,被雨淋湿的我忍不住咒骂巴黎,像巴黎人一样不满地抱怨。我后来回想,为什么我每次没有带伞的时候,都会被巴黎的雨水打击得一无是处,非常狼狈。我觉得这是巴黎有意为之的恶作剧,专针对像我这样对巴黎存有浪漫幻想的人,真是当头棒喝,一场雨,让人现出原形,重返人间,那些花都浪漫的画面被雨水淋得一干二净。

不要以为伦敦才是一日四季的城市,像伦敦一样,巴黎的淋雨遭遇也让我习惯了出门带伞,因为不知道何时雨便会窸窸窣窣地落下来。一次懊恼的遭遇,大概是头一日和朋友畅游凡尔赛,领略了旖旎的风光,感受了一把悠闲的中产阶级情调,回去后才发现把伞遗落在了朋友的包里。第二日一早去邮局买邮票时,还是多云的天气,等回到家把邮票贴好,转眼就是大雨如注,不得已被巴黎的雨困在了家里。本想着下午雨停了,朋友下班后,就可以去她家拿伞了。谁知道,巴黎的雨根本没有停歇的意思。我在家里实在待不住,又冒雨出门了,心想这看似泪珠一样的雨水也无伤大雅,但真正走上了巴黎街头,还是被雨水弄得一身狼狈,在公交车站等车,期待早日钻进温情的避风港。

为了出门,我真是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我想大概我是还未受够巴黎的各种坏脾气吧。选了这样连日雨的下午去巴黎春天百货,给了自己一个非常理直气壮的理由:可以去这家著名的游客百货商场换开我的一张500欧元的钞票。这家百货商店应该不会对我的500欧元大钞翻出白眼,毕竟这是巴黎最著名的游客(中国游客)百货商场。我想着到时候在收银员面前假装天真烂漫、非常无助的样子,兴许,他们就会帮我把这500欧元大钞换开的。在这之前,我已经尝试去了两家法兰西的银行。法国人的官僚让我接近绝望,无论我怎么解释,他们都不给我换。小职员说自己没有权力,要去找主管,主管来了又说银行不能换钱,并建议我最好是先把500欧元存在朋友的账户里,再取出来,听上去非常周折!

午后的这场雨,正好为我去换钱提供了理由——晴天的巴黎我都留给了观光和拍摄,雨天就该去处理这些生活杂事。从歌剧院附近下车后,我冒着雨走向“巴黎春天”。偶然一抬头,我看见铅灰色的巴黎建筑在被雨水冲刷后显露出几乎裸色的效果,它们褪去了铅华,显得非常迷人。风雨交加后,被吹落的法国梧桐叶铺洒在巴黎的人行道上,欧洲小布尔乔亚式的情调被这些落叶衬托和放大。走在这些大道上,遇到撑伞和不撑伞的巴黎女子,觉得她们的背影如此优美自信。她们根本不惧风雨,在巴黎歌剧院附近的大道上留下令人艳羡的轮廓。应该是雨天作祟,才会有这番情景吧。

我本来是要去巴黎春天百货买一个旅行包,准备回家打包第二日去伦敦过周末。我愈发迷恋这种法式的简单旅行装备,把很多东西塞进去,闲时又可以把这种防水旅行包折叠起来,省下空间。不出我的意料,巴黎春天虽然在这个雨天生意萧索,全场只有中国游客撑场,但营业员态度友好,我基本上选好了颜色就付款。当然,真正考验我演技的时候,就是在摸出这张500欧元大钞的时候。我乔装无辜可怜,编造了一系列的谎言。但是我觉得这未必是谎言——这张大钞确实是银行给我的,我没有选择,而且我是一名游客,作为来巴黎消费的中国游客(我第一次感到了一种道德绑架式的快感),还要在这家著名的百货购物。他们在听了我的诉说后,礼貌周到地让我耐心等待,当然,要换开这张500欧元,收银员要去禀报主管。几个法国人,因500欧元有些手忙脚乱和少许紧张,但他们都和颜悦色,对我十分友善。加之我英文混合着法文和他们解释一通,他们更觉得在巴黎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应该向这位孤立无援的游客伸出援手,以显示巴黎人的好客之道——这些都是我多想的吧。

成功换到了小钞后,颇有成就感,期间我还在巴黎春天百货的香水部徘徊,对于法国产的蒂普提克(Diptyque)香水爱不释手,感觉每一种香味都是这个雨天给予我的最大的安慰。感谢巴黎的雨天,它让我的情绪变得非常抽离,非常自我。它发酵了无限多的幻想,让我尝试去做一些在晴日时无法去做的事情。巴黎的多愁善感,都在雨天铸造。就连那些在雨中默默无语的几百年的巴黎建筑都成了孤芳自赏的符号。坐在公交车上,在被水雾装点的车窗上反射而出的巴黎,奇妙无比。车行过卢浮宫,那玻璃的金字塔已经成为一个模糊的三角形,等待我们去想象,去描摹。寒风中的巴黎人,黑色的着装大行其道,无所事事成了一种可以被容忍和原谅的情态。

巴黎在雨中是迷人的。这种迷人是无需打伞,要在雨中慢慢体会。当身体迎着雨水前行的时刻,我分明感到了一种召唤。只不过,我没有继续在雨中游荡,我的外衣已经湿透。我跳上地铁,回到公寓,等待下班的朋友。晚饭后,又淋了一身的雨,去她家拿回我的伞。只是此刻,我感觉有没有伞都不重要了,巴黎的雨,大概成了我最为重要的关于巴黎的记忆吧。

那么,在雨中的巴黎应该做的事情有什么呢?

1. 选一家你喜欢的博物馆,可以打发一个下午的时光。近日,很喜欢毕加索美术馆,未必要去名声显赫的卢浮宫,小型美术馆有更多遐思的空间。

2. 在咖啡馆里喝咖啡。因为巴黎人对于玩手机和对着电脑敲打的游客非常厌恶,所以还是拿一本书,在咖啡馆里度过吧。

3. 购物,而且最好是去游客较少的街区,但是街区也有问题,一家挨着一家的店铺,需要你随时撑伞,或者收伞,不嫌麻烦的话,还是去玛黑区溜达吧。

4. 在酒店里发呆,最好是在巴黎那些经年累月的古老酒店中。阴雨连绵的日子,这些酒店内部散发着更加浓郁的时光之味。

5. 去书店,巴黎的六区书店众多,或者是音像店,可以在那里听听音乐,偶然发现一张经典的唱片,该是多么巴黎的情愫。

6. 去教堂,抬头看穹顶壁画。坐在教堂里发呆,感受恢宏与神性光辉,获得新的灵感,体会建筑的语言和历史文化交相辉映的巴黎之美。

在巴黎这样度过雨天,你会觉得,雨天的巴黎,也可以非常有趣和忙碌,这是老天的恩赐——至少,我再也不会抱怨巴黎的雨天了!

巴黎的街角,是关于茂盛的年华。

走过巴黎的街角,常常被这些面孔吸引,她们或许就是巴黎最生动的映照。

喜欢夜晚在六区散步,只要在巴黎,我孤独的灵魂总被安放得很好。

一座简单的村子,坐落在一处相对的高处。狭窄和蜿蜒的街道,黑暗的简陋小屋,院子里飘来奶牛、奶酪类乳制品的味道。当地人透过他们的商店带着惊讶的眼神盯着你……

——法国记者、小说家 查尔斯·莫塞莱(Charles Monselet)

像特吕弗一般凝视蒙马特
François Truffaut's montmartre

每次我登上蓬皮杜的顶楼,总要从玻璃罩遥望蒙马特高地,白色的圣心大教堂十分醒目,那是一个巴黎的心结和文艺高潮所在。蒙马特起伏连绵,又像是另外一个独立的巴黎。

6世纪的蒙马特,不过是巴黎郊外的小农场,除了山顶上的一座教堂,就剩下墓地了。19世纪,法国记者、小说家查尔斯·莫塞莱在他1865年出版的著作《从蒙马特到塞维利亚》(De Montmartre à Séville)中描述彼时的蒙马特:一座简单的村子,坐落在一处相对的高处。狭窄和蜿蜒的街道,黑暗的简陋小屋,院子里飘来奶牛、奶酪类乳制品的味道。当地人透过他们的商店带着惊讶的眼神盯着你……从阅读蒙马特的历史书籍中得知:这座巴黎背面的高地小山,当年因为富含石膏矿而被掏空,现在由数十根强大的钢筋水泥柱支撑着。听起来,感觉蒙马特真是一个摇摇欲坠的虚空之地。

在夏日的末尾,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阳光大好,我决定临时转乘几条地铁线去蒙马特高地看巴黎的日落,我已经在手机上查好了当日的日落时间。遇到蒙马特的阿贝斯地铁站电梯维修,乘客落车,只能从月台一路盘旋爬上顶部,上百级的台阶,蒙马特真是高地啊!感觉这旋转的楼梯似乎没有出口的样子,所有的乘客爬得精疲力竭!这上百级台阶也象征着一段穿越旅程,从巴黎的平地来到此处,必然有着一番奇异的感受!

从地铁出口走出来,蒙马特散漫、慵懒的气质展现在眼前,各种文艺青年在街边的酒吧摆造型。在被夕阳笼罩的巴黎傍晚,一定是要摆好造型的。街头艺人有着落魄的样子,但不妨碍他弹奏吉他,在地上摆出音响,声嘶力竭或者快乐无比地唱出自己的旋律,不求打赏,只求自我享受。是的,蒙马特给我的感觉就是,这里是特别注重自我享受的地方,好像是巴黎的高地,所以更加不遵循右岸的那份贵族规则与权力崇拜。蒙马特是一个打碎了巴黎各种规则的地方,所以才会吸引那么多的艺术家、诗人、作家停驻。但是和左岸的那种知识分子、精英主义占据上风的文艺风景不同,蒙马特有点嬉皮的玩耍性质,使得这里成了落魄艺术家们的避风港。蒙马特充满了一份乡愁感。

当年,法国新浪潮导演弗朗索瓦·特吕弗(François Truffau)拍摄电影“安托万五部曲”时,他让男主角——长大成人的安托万(Antoine Doinel,让-皮埃尔·利奥德饰演)住在蒙马特。连续几部电影中,都会出现蒙马特圣心教堂的画面。我记得在电影《偷吻》中,23岁的安托万在蒙马特的一家旅馆担当夜班守门人,他从蒙马特的一间寓所推开窗,看到秋冬雾霭中的一个巴黎印象。在此后的系列电影中,特吕弗展示了安托万和女主角克洛特(Colette)的各种情感纠葛,是一种非常法式的方式。很奇怪,在法国文艺片中,男女主角争吵到你死我活,走到分手的边缘,并不是二人感情到了尽头——我对于这种法国式的恋爱风格非常诧异,但是只要住在巴黎,慢慢习惯了这种歇斯底里与毫无章法的爱,你也可以欣然接受,原来爱情的真理是:我爱你,所以我那么恨你!

在特吕弗的眼中,蒙马特是如此温柔,它吸纳了一个文艺导演内心的那种恐惧、后怕、无助,以及面对权贵和巴黎主流文化的排异心理。所以安托万的人生,有一大半都是在蒙马特度过的。我相信,每一个导演的镜头里都有一个自己的身影,安托万就是特吕弗自己。很多时候,扮演安托万的男演员让-皮埃尔·利奥德和特吕弗像是孪生兄弟,我无法把他们分辨开来。我特别喜欢看特吕弗的“安托万五部曲”,看这个男主角从少年到青年,再转入人生的中年,像是奇遇,又像是苦乐年华,这就是我们的人生。人生的那些理想、爱情、人来人往的过眼云烟,是现实的歌行板。

如果没有特吕弗在电影中对于蒙马特的这般描述和凝视,我在这个傍晚也不会觉得当下的蒙马特有那么一丝惆怅的意味。我跟随着记忆,沿着此地这些起伏的道路一直走,走向圣心大教堂。沿路经过了游客扎堆的小广场,现场作画的匠人们还在不依不饶招揽着生意,小的意式比萨餐厅人满为患,感觉肚子有些饿,去一家面包房买了蝴蝶酥,准备去圣心大教堂门口的阶梯迎接日落。

2008年,第一次来圣心大教堂的时候,并没觉得这里游人如潮,只有小贩是巴黎的毒瘤。当年我总是一路小跑冲过这些黑人小贩制造的人墙。只有那些礼貌的日本游客会面露难色,被他们“打劫”一番。这几年,巴黎市政府下了决心,整治旅游景点的黑人小贩和吉普赛人。但是这个巴黎毒瘤依然拔不掉,还是会有兜售纪念品的黑人让人心生介怀,以及那些拉着游客签名、做调查,最后要钱的吉普赛人,加之欧洲难民涌入,让整个巴黎的浪漫景观不复存在。这个傍晚,黑人小贩少了很多,但是游人把圣心教堂围了个水泄不通,让蒙马特的文艺性质大打折扣。我根本无法在一个人少的地点完整地观看日落,因为看来看去都是人头攒动,以及各国语言风起云涌的嘈杂,很是可怕!

我记起2014年带一位朋友来圣心大教堂,吃过午餐,我们在周末的下午遇到唱诗班的合唱,一起在圣心大教堂里听完几曲合唱,才肯离开。那也是我第一次在圣心大教堂听唱诗班合唱,走进去抬头观看穹顶,忍不住一番赞叹。但是我依然觉得从巴黎的远处看白色的圣心大教堂是如此美的享受,它孤傲的美,比走进教堂内部得到的震撼要大得多。

我准备原路返回,在圣心大教堂旁的石板路上,我爬上石栅栏,隔着栅栏朝着落日挥手,我的举动引来了一家游客的效仿,我们无法用语言交流,他们竟然学我,也跳上了石栅栏,挥起手来。我觉得在圣心大教堂的游客都疯了,从所有角度拍摄着巴黎,不放过任何一次按下快门的机会。我举着相机,让镜头穿过栅栏的孔隙,咔嚓,拍下落日余晖。这是一个非常混沌的巴黎,轻曼的雾霭和晚霞混合在一起,让我想起了一首歌:伊夫·蒙当(Yves Montand)演唱的《巴黎民谣》(La Ballade de Paris)。这首歌曲调松散,巴黎的风琴伴随着伊夫·蒙当深沉沧桑的歌声,让人沉醉,但是你并非清楚知晓来日琐事,这是巴黎的一种状态,一切未知,一切皆梦幻。我们等待醍醐灌顶的时日,好像就是特吕弗最后让安托万在人生的转折点体会到的那种欢愉与痛楚。

我忘记了回到阿贝斯地铁站的路,乱走,远处酒吧的爵士演奏吸引了我。我顺着音乐的声音往前走,站在一家现场演奏的爵士乐酒吧前,久久不愿离去。大提琴乐手把大提琴架在酒吧门口,说笑和随着音乐摇摆的人们对着小巷子喝酒聊天,如此逍遥,如此随心所欲。蒙马特在这一刻才显示了艺术家温床的效应,引来我这样的过客,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大提琴演奏的爵士旋律非常浓郁,像是这些“喝一杯”的人们手中捧着的红酒,但与此同时,路过这条街巷的人们,从不选择走进这家酒吧,总是自顾自前往自己的目的地。蒙马特的文艺气质很自我,非常独立。所以,蒙马特才保持了一个无法被巴黎权贵稀释的样貌吧。

我的一位朋友:竹林,在巴黎居住超过10年。作为在巴黎媒体工作的中国人,他在他的文集《巴黎,我已经开始想你了》里写自己和巴黎蒙马特的因缘,我被他文字里的蒙马特吸引:“这条寂静的山路蜿蜒着伸向右边的圣心教堂,极少的游客,宛如雨后的秋日山野,是极淡极雅的安宁。一种与正面蒙马特天壤之别的落差……这里的蒙马特是一束温柔的光,可以探到内心深处,让你不由自主地放慢步伐,极浅极轻地游走其间。”蒙马特的背面,是16世纪就存在的巴黎最古老的葡萄园,是巴黎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多少追寻灵感的艺术家生活窘迫,却依然可以在这里买醉,遍尝美味的葡萄酒。

我第一次去蒙马特是为了找寻电影《天使爱美丽》里的那家水果杂货店,当我第二次去蒙马特的时候,就再也找不到那家水果店了。但每一次去蒙马特,都会给我新的风景,新的感悟。我终于凭借直觉回到了通往阿贝斯地铁站的石阶,从这里往下眺望蒙马特,层次分明,巴黎铅灰色的屋顶,陶制的小烟囱依然醒目,烘托着整个巴黎的情绪,想起朋友竹林的描述:“从小窗中泛出的灯光像罩了层缎子似的温柔朦胧,没有树木花草,线条干脆得就像一幅浑然天成的素描……”

特吕弗死后葬在蒙马特墓园,想一想也是非常妥帖的安眠。2018年夏天,我在一个周日前往蒙马特墓园。特吕弗的墓碑非常简单,只有名字与生卒年份。墓碑上放着鲜花,还有影迷放上的一张巴黎地铁票,那是因为我们一直怀念他在电影中塑造的巴黎时空(特吕弗最为著名的一部电影作品叫作《巴黎最后一班地铁》)。特吕弗在此长时间凝视着蒙马特,像是给予我们一种永恒的眷恋,对巴黎也好,对人生也罢。

在蒙马特高地遇到一只猫。

巴黎的橱窗有各种惊喜的细节。

蒙马特高地的一个斜坡。

美国是我的祖国,巴黎是我的家乡。

——美国文艺评论家、作家 格特鲁德·斯坦(Gertrude Stein)

墓园情话
Love at the cemetery

巴黎人谈情说爱的方式有时候真是超越了我们的想象,墓园也可以是幽会之地。有一次和朋友去拉雪兹神父公墓,辗转寻找“门”乐队主唱吉姆·莫里森(Jim Morrison)的墓,我们左右不得其所,就在这些挨着的墓碑间乱走,偶然间撞见一对正在私语的恋人。两人柔情蜜意,像是有很多心里话,藏了一肚子的小情绪,要在静谧的墓园里宣泄。

我和两位朋友都觉得有些诧异,但这对男女非常自如,看到我们经过,他们松开了双手,但依然注视着对方。我们擦肩而过不过三四秒的时间,但我仿若已经察觉他们的幽会应该有一些秘密要讲。在这墓园深处,把情爱密码全盘抛出,周围都是故人,不用担心秘密被人偷听。这些只属于两个人的私语仿佛永远被埋葬在了墓园里,是一种多么飘然的恋爱方式。

有那么一刻,我看了一眼墓园中的这对情侣,他们神情专注的时刻,似乎是侯麦电影中的恋人,追逐彼此但又若即若离,这种情感与神态非常巴黎,我很难将其复述和归纳清楚。就像有一些东西必将属于巴黎,并且只有在巴黎才可以绽放这样复杂的情绪。约会在墓园,是妥帖、浪漫,带有灵性与秘密感的一种仪式,墓园的安静和沉思,恰好为解决浮躁内心和举棋不定的恋爱提供了转折的陪衬。

说到巴黎的墓园,去了两次的有拉雪兹神父公墓,每一次都从地铁站外的小门进入。第一次去的时候是冬日,遇到巴黎的冬雨,被淋得一身狼狈。但也幸运地找到我要找的墓志铭,比如,奥斯卡·王尔德、吉姆·莫里森。在我写第一本书《孤独要趁好时光》的时候,已经详细叙述过那次经历。只是后来再去拉雪兹神父公墓,为了禁止人们继续亲吻墓碑,留下红唇,王尔德的墓碑被玻璃墙包围起来。墓碑变得干净,因为竖立起来的玻璃墙,又显得太过招摇,但也恰好映衬了王尔德的内心——不甘寂寞,流芳百世。

去年又去了蒙帕纳斯墓园,好朋友住在墓园对面的小区,要知道这可是巴黎六区最贵的住宅小区之一。和墓园为伴,在巴黎人看来,真是上风上水的宝地。因为人杰地灵,感觉被诸神眷顾,亦可感知岁月的痕迹。因此,占地面积不小的蒙帕纳斯墓园外的马路整洁安静,和墓园对望的小区整饬富饶,给人一种安然自持的感觉。我和朋友在墓园即将关门的时候走进去,为了寻找美国女作家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墓地。我们走进墓园,向墓园看管人询问墓碑的位置,她拿出一张墓园的地图,密实的墓园中点缀着数以万计的墓碑。首先需要知道要寻找的墓碑的“纬度”(每一个墓碑都被精心纳入了地图中),找到号码,像是寻找街道住址一般,前往墓碑,才不至于南辕北辙,或者一无所获。墓园看管人提醒我们,墓园即将关闭,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按照地图指示,前往苏珊·桑塔格的墓碑。

即便是按照地图指引,到了指定的区域,在茫茫墓海中寻找一块特定的墓碑还是困难的,因为这些紧挨着的墓碑长相相似,一个挨着一个,根本无法辨认。遇到一个在墓地闲逛的年轻人,向他打听我们要寻找的苏珊·桑塔格的墓碑,他一脸茫然。显然,这不是一个和他的时代有太多关系的人物。随着朋友的一声尖叫,我们终于找到了一块平躺着的墓碑,平实不已,上面清晰地铭刻着“Susan Sontag”的字样,标明了生卒年代。在墓园即将关门的这一刻,墓园的寂静空旷可以把人的内心吸进去,我们站在墓园中,好似被一种潜伏着的气息感染,但这种气息并不是死气沉沉的。我和朋友兴奋地奔跑在蒙帕纳斯墓园里,空寂的墓园留下我们跑步的声音。跑到即将关闭的大门旁,朋友用法语向看管人道谢,看管人似乎看出了我们的兴奋,不依不饶地和我们寒暄起来,她好像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和内心的疲劳。也许,我们就像是她每日接待的游客中的两位,和所有人一样,在这里寻找安慰、映照,以及一丁点关于巴黎的文艺往事,再把这些往事努力塞进行李箱,打包带回家,继续咀嚼,使之成为一种关于巴黎的美好谈资。流芳百世的美谈,从墓园开始。

蒙帕纳斯墓园成为我现在最喜欢的巴黎墓园,也是因为在巴黎的六区,埋葬着我热爱的文化人物:诗人波德莱尔;法国哲学家萨特与波伏娃;与萨特为邻的放荡不羁的歌手、作曲家、诗人塞尔日·甘斯布;此外,在蒙帕纳斯墓园还埋葬着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莫泊桑的坟墓也在这里……每一次去巴黎墓园溜达,冷不丁就和这些伟大的名人进行一次“神交”,感觉内心被鼓舞,仿若是投入巨大的情感旋涡中,可以感知他们的深刻灵魂和人生的起承转合,并且被巴黎的这种接纳和包容所打动。

在上一章,我提到最近去了蒙马特公墓。当年,我并非查阅资料得知导演特吕弗葬在蒙马特高地的公墓,只因为我在他拍摄的“安托万五部曲”系列电影中看到,他总是把自己电影的主角安托万安排在蒙马特出没,而且连续几部电影中,都有他依依不舍拍摄蒙马特圣心教堂的画面。据此,我便猜到,蒙马特是特吕弗心中最热爱的巴黎地标,一个属于特吕弗的巴黎所在,他一定会选择死后长眠于此。蒙马特公墓依然浓缩着巴黎的文艺符号,在我到访这座较小墓园的时候,还瞻仰了司汤达、小仲马、海涅,以及我喜爱的画家德加的墓碑。

不知为何,心灵的故乡和出生的故乡可能出现巨大的差距。正如德国哲学家尼采所言:“对艺术家来说,欧洲城市里唯有巴黎是故乡。”美国前卫艺术收藏家、文艺评论家、作家格特鲁德·斯坦也说过同样的话:“美国是我的祖国,巴黎是我的家乡。”

仿佛,每一个和文艺相关的传奇都与巴黎连接在一起。不知为何,我觉得这是一座城市的宿命,也成为众多作家、艺术家的宿命。在他们和巴黎纠缠不清的众多历史典故中,必然有一个是打动我内心的,并已成了我的心灵故乡。

在蒙帕纳斯墓园,终于找到了苏珊·桑塔格的墓碑。

在蒙马特墓园,特吕弗的墓碑上总有影迷放上的巴黎地铁票。

行走在寂静的墓园,寻求一份内心的安稳。

巴黎太包容,它不管你的前世,但它为你开启着永恒的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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