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秋色寒烟翠,相思明月楼

宋时明月寄春风:愿得柳七心 作者:流珠 著


秋色寒烟翠,相思明月楼

苏幕遮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岳阳楼记》是中学语文的必背篇目,它的作者范仲淹留给我们的第一印象是其政治家的风采,高瞻远瞩、气度威严。这一印象几乎让我们忘却了作者的另一个身份,他同时还是一个锦心敏思、一唱三叹的文人。读这首《苏幕遮》时,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影像,是否不再是拱立于庙堂之上,那位庄容峻目、慨当以慷的老者,而是一个驻足于山水之间,愁思脉脉、一片柔肠的书生?

这样的范仲淹还是那个我们熟悉的范仲淹吗?然而,范公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范公,并非从一开始就是羌人眼中的“龙图老子”、夏人眼中的“小范老子”,以及后世所称的“范文正公”,并非生来就有政治细胞、庙堂尊荣。范公也有小范年少之时,也曾有过像五月柠檬一样青涩美丽的青春。而他年少之时,用的并不是“范仲淹”这个名字,那时他的名字是朱说(“说”同“悦”)。朱说不悦,范仲淹的少年时代,充满了坎坷与辛酸。

让我们回到范仲淹一生的起点吧。宋太宗端拱二年(989),范仲淹生于武宁军(治所在今江苏徐州)节度掌书记官舍,其父范墉时任武宁军节度掌书记(徐州军事长官的秘书)。一说,范仲淹生于河北真定。史书并未记载,身为父亲的范墉为这个新生的婴儿取了个什么名字。也许那牙牙学语的小男孩儿还只有一个惹人爱怜的小名,范墉在这个小男孩儿两岁时(还只是虚岁)便去世了。小男孩儿的母亲谢氏改嫁给山东淄州长山(今邹平县长山镇范公村)朱文翰后,小男孩儿改用了继父的姓氏,他有了一个崭新的、正式的名字—— 朱说。

朱文翰曾在苏州、湖南、安徽、山东等地为吏,从此,朱说母子辗转相随。少年朱说胸怀大志,立下了“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宏愿。朱说曾在多处游学,山东邹平县的长白山醴泉寺就是朱说昔日的读书处之一,他在那里留下了“划粥断齑”的故事。相传朱说每日的口粮只有一碗粥。煮好粥待其冷却后,用刀将粥面“十”字划开,这样一碗粥就均分成了四等份,早晚各吃两份。粥有了,菜可如何置办?这有何难。在粥上撒些野菜的碎末,再和上一些盐,足矣。日子一过就是三年,勤学好读的朱说却毫无怨言。

继父去世后,朱说了解到了自己真正的身世。原来,他竟不是朱家的孩子,而是范家的孩子,这件事对朱说造成了极大的精神震动。他已成年,不能接受继续依附于朱家,由别人的屋檐来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命运。二十三岁的朱说含泪辞别了母亲,来到北宋“四大书院”之一的应天府书院(位于今河南省商丘市)读书。在应天府,朱说“划粥断齑”的故事有了新篇。他“昼夜苦学,五年未尝解衣就枕”,“冬月惫甚,以水沃面;食不给,至以糜粥继之。人不能堪,仲淹不苦也”。真是一个毅力非凡、其志可嘉的好青年。

大中祥符七年(1014),宋真宗的车驾路过商丘,就像当今的追星族见到偶像那般疯狂,商丘市民倾城而出,为了零距离地一睹天颜是想尽了“偏方”,用尽了“奇招”。只有一个人,坐在书案前如一尊石像般纹丝不动。无论别人怎么起劲儿地怂恿他:“跟我们一起去看天子啊,这可是一生中只有一次的机会。书可以明天再读,这样的机会一旦失去,那就是终身的遗憾了。”然而,这个心如铁石的书呆子却说:“天子今后还能见到,学业却是一日不可荒废。”也难怪,对于一名夜以继日地努力、五年来没有脱下衣服睡个舒服觉的学子而言,什么样的诱惑能改变他那颗严于律己的素心呢?何况那颗素心里,还珍藏着建功立业的梦想。如果能够见到天子,就要让天子注意到他,让他施展才能,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只是作为一名平庸的看客,与芸芸众生一样,拜倒在天子的威仪之下。

一年后,朱说考中进士,在崇政殿参加殿试时,“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他终于见到了大宋天子的圣颜。进士朱说正式走上工作岗位,出任广德军(今安徽省广德县)司理参军。他将母亲接到了任上,这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终于实现了人格与经济的独立。现在,他可以理直气壮地筹划复姓归宗了。朱说向朝廷上书,他提到了两个范氏先祖,春秋战国时的范蠡与范雎,说范蠡“名非霸越,乘舟偶效于陶朱”,称范雎“志在投秦,入境遂称于张禄”。意思是范蠡与范雎都曾隐姓埋名,分别改名叫陶朱与张禄,但他们改名都是情非得已,而世人所认同的,却是他们的本名。今天,我既然已明了自己的身世,为何要掩盖自己的本姓呢?朝廷同意了朱说的请求,朱说从此复姓改名。他的新名字,就是日后那个名满华夏、妇孺皆知的范仲淹。

从少年到白头,范公的足迹遍布中国大地。出仕之后,从江南到北国,从京师到边疆,像范公这样鞠躬报国、一心为民的工作狂,他的人生是充实而又忙碌的。他是个晚婚模范,三十六岁才结婚,与发妻李夫人育有纯祐、纯任、纯礼三个儿子,李夫人病逝后,继室张夫人也为范公生下了一个儿子,名纯粹。史书上仅记载了范公的子嗣,未记载范公是否有女儿。想来应当有吧,甚至女儿的数量未必会少于儿子的数量。以此看来,随着不断地添丁进口,范公渐渐变成了一个大家庭的家长。堂上有慈母,入室有贤妻,膝下有娇儿,范公的感情生活绝不会像空空道人一样了无牵挂。可他长年奔波在外,很多时候,就不得不缺席与家人的相守相依。那无休无止、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的羁旅生涯,可曾让他感到失落,感到负疚,感到惆怅?尤其是在那些明月当空的夜晚,属于他的个人情愫将何以抒发,何以寄托?

《全宋词》中留下了范公的五首作品。一首咏史“昨夜因看蜀志”,一首赏花“罗绮满城春欲暮”,除此之外的三首,皆以羁旅情怀为抒写主题。一首是世人耳熟能详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一首是《御街行》“纷纷坠叶飘香砌”,以及这首《苏幕遮》,可见羁愁旅恨也与家国大事一样,在范公胸中堆积起伏、盘桓萦绕。

打开《苏幕遮》的画卷,入眼处便是关于天空与大地的特写镜头。天空一派明净、万里碧蓝,而大地却是黄叶飘萧、西风漫卷。这样的景象,不可能是春天,不可以是夏天,也不会是冬天,它只能出现在秋天,高旷与低徊兼而有之,热烈与凄凉兼而有之,绚烂与含蓄兼而有之。

这秋色,不但铺天盖地,亦且连波涌动。看那浩渺无际的江面,被两岸的青山绿树所映照,真正是翠色如洗、翠色欲流。就连江上荡漾的雾岚,仿佛也泅染了盈盈绿意,令人沉醉,不忍遽去。然而当水雾的寒气袭入衣衫,却是那样分明地感到了自己的孤单。原来,秋意已经这么浓了。原来,心中的思潮也与这片滔滔流逝的秋波及迷蒙忧伤的江雾一样,永无止歇,却不知归于何处。

我之所思,是那天水相接之处吗?路远莫致,孤寒自知。当斜阳再次照耀着秀丽的山脉,虽无比美好却又何其短暂。良辰如斯、胜景当前,该与谁共享呢?负尽岁月负尽卿,斜阳青山两无言。“你在哪里,家在何方?”望极天涯,归心似箭。可是啊,纵然穷尽目力,终是被青山挡住了视线。但我可以想见,在重重叠叠的青山之后,在目所难及、比斜阳还要遥远的地方,定然延伸着漫漫古道,古道上芳草绵芊。还记得那年离别之时,我就是沿着那条古道、踏着如茵的芳草走出了你的叮咛、你的泪眼。那时的我是多么年轻气盛啊,年轻到对离愁别恨漠然不觉。以为总有一天,我会沿着同样的道路回到你的身边,用所取得的成就换取你明丽的笑颜。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我漂泊在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多少个明年悄无声息地溜走了,当春草已变为秋草,我青春稚嫩的面庞已刻印上秋之成熟与沧桑。无论春草还是秋草,总是欣欣向荣、芳新如故,这大概是因为它没有烦恼,就像年少的我一样,不在乎远离故土,不在乎走遍天涯,不在乎被人惦记,不在乎后会之期。

芳草可以无情,人却不能无情。随着年华渐老、心萎容枯,对你的思忆,对故园的思忆,是一天浓似一天。然而,我却仍未归来,就像古诗中那个一去不还的王孙一样。思君忆君是何其深切却又何其无奈啊,怎能不令人黯然神伤?受困于那些不可推诿的事务,我空自许下了无数个明天与明年之约,但却鲜有兑现。异乡孤旅,你与故乡是我魂梦之所依,无法躲避,不能抛弃。

在远离你的每个夜晚,我从未得到过真正的宁静与安睡。除非是在甜美的梦中,时光与人面都未走样。老屋如昔,庭树苍翠。我在窗前读书,你在院中刺绣,流莺隔帘低语,黄犬偎炉午憩。待到日头落下,炊烟里满是芋熟饭香的气息。结庐在人境,自然又清新。原来人生最大的幸福总是蕴藏于细水长流的温馨与润物无声的平淡中。人生贵适意,除此何堪恋?真希望能把这样的好梦一直做下去。可惜好梦难得,好梦难留,只有空虚与幻灭如影随形,醒来后陪在我的身畔。

而在更多的夜晚,我甚至不能得到一个空梦的安慰。我又一次地失眠了,月明风清,倚楼凝眺,猜想着你在此时此际的心情。冥冥之中,似乎听到了你殷切地劝告“高楼风寒,露冷衣单,月色凄凉,别再一个人站着,请你为了我,也为了这个家,好好地珍重自己吧”。

张若虚说过“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有明月的地方就必有相思,然而,相思望断,在长夜将尽之前,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幸运地等来那月光中的归帆?更多的旅人仍在风波中漂荡,“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他们的命运与未来,有如秋江上扑朔迷离的寒烟。他们能回到家乡吗?他们想起亲人时,可会像我一样?为了摆脱乡愁只求暂时忘却,而唯一能够暂时忘却的办法便是饮得酩酊大醉。大醉不难,忘却太难。当那一杯杯浓酒浇入心腑,反倒愈发唤醒了刻骨思情。纵然是再刚强的硬汉、再铁血的男儿,也不禁泪如雨下、失声痛泣。

这首《苏幕遮》是为谁写的呢?词中所写的那个地方,所谓“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的地点,具体是在何处?范仲淹是写给他的妻儿,抑或是一个鲜少知闻,却令他深深牵念之人?又或者,这只是一种寄托,对于理想之境、理想之人的相思与寄托?就词人而言,是深情人别有怀抱。但他却唤起了我们的共鸣,唤起了全人类所共有的相思与旅愁。

深秋的街上,落叶纷飞、斜阳如水,橱窗中传送出邓丽君幽婉的歌调,那是一张老唱片吧,凝神辨听,竟是范公的《苏幕遮》。受蛊于音乐的魔杖,对面走来的行人不禁放慢了脚步,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看清了彼此眼中的感慨与落寞,万丈红尘霎时变得万籁俱寂,仿佛落入了时光的深井。时光啊,请你走慢一些;行人啊,请你走慢一些,就这样步履轻巧地走近古典,走近范公,与他一起融入那千载不变的碧云天、黄叶地,在明月高楼举杯而歌,为自己所思念的人儿、所铭怀的往事流下真挚的热泪。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