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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圣”的心灵自传

隐秘的肖邦 作者:刘雪枫 著,何多苓 绘


“乐圣”的心灵自传

三十二首钢琴奏鸣曲与其说是钢琴艺术的“新约”,不如说它是贝多芬的“心灵自传”来得更为贴切。

我一直坚持不懈地向喜欢贝多芬的朋友推荐他的三十二首钢琴奏鸣曲,我甚至认为贝多芬的交响曲容易产生误导作用,把聆听者的思想引入歧途。在我看来,贝多芬只有两部交响曲是完全真实的—真实的思想,真实的情感,真实的表现形式……这是我格外喜爱D大调第二交响曲和降B大调第四交响曲的理由,全不管专家学者会怎样笑我。

但是我喜欢贝多芬钢琴奏鸣曲的每一首,因为它们在贝多芬作曲生涯中均匀的分布,因为它们各自结构形态的推陈出新,因为它们所反映的精神性的多层面,以及关涉内在情感的无穷无尽,还有它们对由自然扩及宇宙的宽泛描述,使我深深体验到贝多芬庞杂而矛盾的知识结构是怎样一种发展脉络,又是怎样一种自我厮杀、自我消解。三十二首钢琴奏鸣曲与其说是钢琴艺术的“新约”,不如说它是贝多芬的“心灵自传”来得更为贴切。如果再加上《英雄变奏曲》和《迪亚贝利变奏曲》,这个自传就会更加完整,因为贝多芬在生命的最后五年停止了钢琴奏鸣曲的写作,而《迪亚贝利变奏曲》便可以看作是对三十二首奏鸣曲的“系年小注”,它恰好是三十二个变奏,而委托人迪亚贝利的命题初衷只需要不到十个变奏。

我说我喜欢三十二首中的每一首,因此我不能同意被出版商和评论家强加于部分作品的标题。“悲怆”是经过贝多芬首肯的,“告别”是贝多芬本人的意思,“华尔斯坦”是因为被题献人与贝多芬的特殊关系,“哈马克拉维尔”是一个包含沙文主义的多余名称,除此之外的所谓的“暴风雨”、“热情”、“月光”、“黎明”、“田园”等,莫不是误会和错位的产物,其中甚至还含有庸俗化的成分,比如脍炙人口的“月光”故事,不禁纯属虚构,而且完全不符合第二、三乐章的意境。

听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就应从第一首听起,那是沿着海顿和克莱门蒂的轨迹走来的清晰脚印,作为“作品2”的前三首正是题献给海顿的,他是贝多芬第一个古典主义的老师。作于1796年的第四首已经呈现天才里程碑的端倪,第一乐章宏伟的架构和充分展开的发展部以及第二、三乐章的细致精美,无不打下贝多芬风格的浓重底色。到第八首C小调“悲怆”,“伟大的贝多芬”已彻底脱颖而出,这是属于贝多芬的苦难和汹涌的波涛,是照亮贝多芬心房的和煦明媚的阳光,是扫除一切阴霾的强大的生命力,正像D大调第二交响曲一样,贝多芬用发乎心灵的音乐克服了烦恼与不幸,将精神的欢乐掌握在自己手中。

“悲怆”之后,贝多芬再无自怨自怜。“华尔斯坦”洋溢着青春期的追忆和梦幻,那是多么令人欣悦的情绪,二、三乐章的美妙衔接唱出人生最满足的歌谣。巴克豪斯在奥地利奥西亚赫湖畔修道院教堂的“天鹅之歌”竟然丝毫嗅不到死亡的气味!“暴风雨”是对坚定信仰的确定,是意志力骄傲登场的风光无限。法国美女钢琴家海伦·格丽茂将它和《C小调合唱幻想曲》及阿沃·帕特的《信经》录在一起,可谓独出机纾。“热情”才是真正的“暴风雨”,不是来自天地,而是出于内心。呼啸的激情,幽深的力量,内省的革命,无怪乎它是列宁的最爱!还有哪位钢琴家能够演绎出吉列尔斯那样饱满的厚度,那样结实的质感,那样熔岩喷涌的热度!

最后五首都没有标题是因为贝多芬彻底进入隐秘世界,他的耳朵聋了,却在内心深处听到了音乐的玄妙。作品106的“哈马克拉维尔”掀起了第一个“心灵风暴”,它以庞大的交响曲结构开始,在精巧的过渡之后,迎来“全人类集体痛苦之墓”的第三乐章,这是比例超常的长大乐章,贝多芬把它视为“神圣的安慰”,“上帝在这里,歇息一下好好侍奉他吧!”多么美好幸福的时刻啊!就像D小调第九交响曲“欢乐”到来之前那一唱三叹的徜徉一样,这就是真实的贝多芬,常常深陷幸福的憧憬中不能自拔,将他的善良和温柔坦露无遗。从这种情感出发,我们怎能不对布伦德尔1995年的音乐会实况录音刮目相看,尽管我曾现场聆听过波利尼的演奏,但给我印象深刻的仍是布伦德尔的唱片。

如“魔咒”一般的作品111是三十二首奏鸣曲的“封顶之作”,我很愿意相信这样的断言—同时演奏这首如阴阳两极的双乐章奏鸣曲的钢琴家还未诞生。是啊,人间与天堂,今生与来世,此岸与彼岸,物质与精神,肉体与灵魂……这些对立的因素又怎能在一个凡人身上获得统一?贝多芬就这样将奏鸣曲式解构了,主题的冲突被平分了,多么无奈的折衷!多么令人惆怅的结局!但是,还是坚持把它听完吧,贝多芬在音乐行将结束的时候,用催眠般的宁静抚慰了骚动的灵魂,用彼世之光照亮了此在,飘渺的似失去全部重量的琴音,使执著的生命不能承受纯洁之轻。如此,贝多芬的圣徒之路完成了修道的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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