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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咏雩《天蠁词》创作简论

近百年传统诗词高峰论坛论文集 作者:赵松元,陈伟,殷学国 编


黄咏雩《天蠁词》创作简论

彭敏哲[1]

黄咏雩,字肇沂,号芋园,1902年生于广东省南海县盐步横江村。他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商界之翘楚,又以诗词活跃于南粤文坛,与民国诗人黄祝渠、黄慈博、黄任恒并称“四黄”。黄咏雩著有《天蠁楼诗词文集》,其中有《天蠁词》四卷。“天蠁”古琴传为唐代成都斫琴名家雷氏所制,这张古琴琴体的龙池上有玉筋篆“天蠁”二字,传为唐代大诗人韦应物所有。黄咏雩以重金收得此张古琴,将自己的书斋以这古琴命名为“天蠁楼”,他自己的诗词集也命名为《天蠁楼诗》《天蠁词》。

一、黄咏雩生平及交游

黄咏雩的父亲黄显芝为广州知名粮商,曾出任广东全省商会联合会首届主席,被廖仲恺亲发国民政府嘉奖令,称为“爱国殷商”。从小受到良好教育的黄咏雩,身份比一般出身于书香门第的传统诗人更为特殊。纵观黄咏雩的一生,他集商人、诗人、教育家的身份于一身,“商业救国、教育兴邦”是其一生的理想。

黄咏雩年少时,孙中山在广东省领导国民革命,许多仁人志士相随左右,其中有一些与黄显芝相交甚笃,经常对黄咏雩耳提面命。受其家教的熏陶,黄咏雩从小继承了其父爱国忧民的思想。1921年,他与何胜瑜结婚,婚后以店员身份成为其父对外交往的助手。1925年,省港大罢工,黄咏雩陪同父亲前往见廖仲恺、苏兆徵,陈述维持广州粮食供应的意见。1928年,黄咏雩任广州米糠发行同业公会主席,1929年递升为广州总商会委员,成为广东商界翘楚。1930年,黄咏雩召集米糠全行商店代表,起草组织章程,改组同业公会,当选为广州市米糠发行同业公会主席,并主持“广州总商会促进改组同业公会会议”。1931年,黄咏雩当选为广州市商会第一届执行委员会兼调查科主任。同年,广东水灾,他出钱出力,对灾民施以援手。1932年1月28日,日军进侵上海,十九路军英勇抗日,全国掀起抗日热潮,当年1月31日广东商界成立“广东救国筹款委员会”,黄咏雩被推举为常委兼主席,之后他积极筹款筹粮支援十九路军抗日,并亲赴上海劳军,可惜南京政府妥协,与日本签署了《淞沪停战协议》,并把十九路军调防,此次劳军未果。1933年底,由于正直敢言,反对苛捐杂税,黄咏雩为民请命,不容于当时掌政者,被人诬告而身陷牢狱,直到1934年10月3日才出狱。1938年,日本侵占华南,黄咏雩携家带子迁居香港,1938年到1942年寓居香港。1942年1月黄咏雩迁回广州,复出任横江小学校长。新中国成立以后,黄咏雩定居广州。1975年1月,黄咏雩在家门口不慎摔伤后脑,送到医院抢救无效,当晚辞世。

黄咏雩弱冠受知于大儒简朝亮竹居先生,酷爱文学,尤其致力于诗词。其中有《天蠁词》四卷,卷一《横江集》,收录其1929年到1944年词作68首;卷二《芋园集》,收录其1945年到1951年词作57首;卷三《海日集》,补收了其1935年到1966年间的词作;卷四《怀古集》,收录了黄咏雩历年北游之作27首。黄咏雩曾多次北游,足迹遍布北京、上海、杭州、山东、湖南、湖北等地。

此外,黄咏雩还精于考古鉴赏,他曾游历北京,考辨石鼓文的来历;得天蠁琴,考证它的最初所有者。由于出身背景和生活经历独特,黄咏雩的游历交友也颇具特色,遍及文化名人、革命义士、商界巨贾和政界权贵。“词学宗师”夏承焘,词学家、书法家朱庸斋,著有《吹万楼诗》的李履庵,诗人吴亮侪、黄佛颐、王绍新、叶恭绰、吴道镕都曾与他诗词唱和。

二、《天蠁词》的题材内容

《天蠁词》反映出词人在国家动乱频繁之际、时代急剧变革之中的情感历程和人生体验,以辞章剖析自己,探讨生命的意义,寄托高洁的人格理想和崇高的道德追求。《天蠁词》收录词作 178首,具体来说,可分为咏怀词、闺情词、咏物词、题赠酬唱词和怀古咏史词五类,其词作数目和所占比例见下表:

《天蠁词》收录词作分类

(一)咏怀词

《天蠁词》中咏怀词有62首,占全集34.8%,大抵分感怀时事和伤春悲秋两类。前者即事而发,注入爱国忧民的思想,是对时局政事的侧面反映。词人一生中所经历的几件大事都在词中有所反映,例如1933年黄咏雩遭陷害入狱,《翠楼吟·咏蝉》记录了当时的心情;1938年广州沦陷,黄咏雩举家迁往香港,《菩萨蛮·香港寓楼》《念奴娇·九龙除夕》《凄凉犯》记载了全家寓居香港的情况;1942年香港沦陷,四首《蝶恋花》表现了这段时期作者对侵略战争的痛恨和对受苦难民的同情;同年词人迁回南海县横江乡,在《琴调相思引》中有所反映;1945年的《莺啼序》抒发了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后作者的喜悦之情,同时讽刺了希特勒自杀一事;同年写作的《破阵乐》《大酺》则记录了抗日战争胜利后举国同庆的情景。

在咏怀的词作中,还有一些词没有明确指陈世事,而流露出伤春悲秋的情绪,这些词作往往表达更为含蓄,通篇写景抒情,却不知因何而起。如1942年所作《蝶恋花》(铲地轻寒春渐去)是一首伤春词,上阕“蔓草斜阳愁远路,莺花身世东风误”,嗟怨春风无情,斜阳含愁;下阕结句“遮眼屏山山外雾,江山却被残红污”,透露出作者伤感的本源,“江山被污”暗含对祖国山河破碎的伤心与惋惜。同样表达这种浓浓愁绪的还有一些悲秋词,如《临江仙》(不解太清常不净)、《蝶恋花·秋感》(缩首妖龙归藕孔)、《越江吟·秋感》(百年一晌真如电)、《临江仙·次瞿禅韵》、《惜分飞》(叶叶怨梧啼碧雨)等,这些词作把对漂泊的愁绪、世事的变迁、人生的感悟、未来的期望等融入词作之中,含蓄地表达了作者内心感受。

(二)闺情词

词史上以女子口吻写词的情况很常见,《天蠁词》中或生动活泼、或哀伤纤秾的闺情词,是黄咏雩拟女性而写,这类词作有17首。如1933年写就的《玉楼春》,上阕“绿云深拥鸳鸯住。流水不流香梦去。芙蓉红泪夜惊霜,莲子有心都已苦”所写的“鸳鸯”“流水”“芙蓉”“莲子”都是绣在睡枕上的物事,富有女性气息;下阕“无时无处无风雨,风雨未阑天又暮。玉楼贮梦隔重帘,辛苦寒虫谁与语”又用风雨欲来的天气映衬深闺愁绪,传达出孤苦愁闷的情感。这种拟深闺女子之口吻的词作还有很多,如《鹧鸪天》(雨窗愁丝总断魂)塑造了一位饱受相思之苦的闺中女子;《浣溪沙》(欲挽春风护彩云)抒发了怀春女子无处寄放的思情;《鹧鸪天》(但说相思总人)写缠绵深远的相思之情等。诸如此类的闺情词,一方面是对深闺女子思春怀人的再现,同时又包含了黄咏雩自身经历的真情实感,如《菩萨蛮》(亸云黛敛烟娥蹙)一词写于1928年作者寓居香港之际,是借女子口吻来抒发思乡之情的,“亸云黛敛烟娥蹙,沧波照影明寒玉”乃是以女子口吻起笔,“海气入楼寒,家山梦里看”却抒发了作者对于国土沦丧、飘零他乡的哀伤。

(三)咏物词

《天蠁词》中收有29首咏物诗,残荷、蜡梅、落叶、白菊、晋松、红棉、木棉、秋月、雁来红、红树、水仙、蝴蝶、牡丹、落花乃至屋檐下的风铃、出土的石鼓文、断壁残垣的佛寺都是题咏的对象。这些咏物词寄托遥深,往往别有怀抱。如《翠楼吟·甲戌咏蝉》是1934年在狱中所写,历来不少诗人都借咏蝉以咏志,“薄鬓花薰,清音柳曳,也应有人猜妒”正是词人对自己遭受诬陷际遇的书写,“谁语。响为风沉,我谓风多好,响因风度”化用骆宾王诗句表达洁身自好的人生态度,而“还相顾。鸴鸠无力,抢榆枋树”则流露出对小人的蔑视。《齐天乐·咏藕》是词人对自己一生的概括,“西风吹散文鸳梦。凄凄夜凉如许。玉臂搘寒,冰丝缀泪,身世沉冥怜汝”咏物抒怀,以藕自喻,“湘娥昭质尚在。奈飘零翠袖,偷怨迟暮。心苦先枯,根深有节,禁得风波几度”用拟人的手法写藕,意在表达有志有节的风骨。值得一提的是,黄咏雩爱好文物鉴赏,所以《横江集》中有咏“周石鼓”的词作。

(四)题赠酬唱词

《天蠁词》中题赠酬唱词有26首。黄咏雩的交游广泛,在他定居广州期间,曾多次集,和众诗友唱和。题序中出现的集就有“北园集”“诵芬堂集”“甘泉山馆集”“玉蕊楼集”。陈哲在《天蠁词》跋中写道:“犹忆芋园子与其姨丈黄秩南,友人黄凹园、黄慈博唱和尤密,山林泉石间,基履常接,时人景慕,有广州‘四黄’先生之称。”[2]可见当时酬唱之盛。此外,他还经常和友人聚会,同题赋诗。如1948年所作《霜花腴》就是和几位朋友一起咏雁来红,同年所作《瑶台第一层》则是中秋对月的题咏之作。这些和友人唱和的词作往往有题序,有时还限定了词韵。

黄咏雩还有一些酬赠之词,有的是寄远怀人,如1942年写就的《贺新郎》(横海鲸鲵门)是一首富有时代气息的悲秋之作,而作者在小序中写到,创作此词是为了寄怀杨铁老、夏承焘;有的是赋词赠友,比如1950年的《八声甘州》是词人在甘泉山馆与时任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的李济深重逢,“怪当时健者也曾闲,天涯又逢君”,表达了重逢的喜悦和对李的敬慕,“若个短衣匹马,争说李将军。遮莫南山上,猿臂逡巡”,把李济深和汉朝李广将军并比,赞誉他在“抗战”中立下的汗马功劳;有的是为朋友的画册题词,黄咏雩作《高山流水》题叶恭绰的《仿夏仲昭画竹图》,作《鹧鸪天》题邓奇桐《畅秋堂图》,作《瑞鹤仙》题《澹翁凹园图》;他也给好友的诗词集题,罗球著有《罗雨山词影》,黄咏雩于1966年为其题写《水龙吟》;而他的友人也有回赠,在《天蠁词》中,有黄佛颐、胡燕锷、张树棠、罗球、陈寂的题词。

(五)怀古咏史词

在黄咏雩传世的词作中,有大量怀古咏史的作品。《天蠁词》集中辑录了其历年北游词作《怀古集》,收录怀古词作27首。另有17首,散见于《横江集》《芋园集》《海日集》。词人的足迹曾遍布了古时的齐、楚、秦、燕、赵、魏、韩等地,每到一地,都有怀古之作。三首《浪淘沙》分别是齐中怀古、楚中怀古、燕中怀古;四首《临江仙》则是秦中怀古、韩魏怀古、大梁怀古、韩城怀古;两首《念奴娇》是骊山怀古和赤壁怀古;两首《永遇乐》是金陵怀古和京口怀古;还有西湖、武昌、鲁中、巴渝、颐和园昆明湖、清帝东陵等地的怀古之作,这些词作都是作者到达一处人文景观后即景就史写作而成。郑云鹗评“凡山、川、郡、国,夷险废兴之迹,宇宙事物动静变化之情,一一呈露,使人忧生念乱,眷怀身世,哀乐无端,不觉低回击节”[3]。怀古咏史词中的历史感不仅仅源自词人的思古之幽情,更是基于其对现实的执着,词的境界从而也显得格外宽阔。虽是对现实的感怀,却又高度概括了无情的历史法则,从而使这种历史感有着一种深沉的力量。

三、《天蠁词》的艺术特色

黄咏雩生活在战乱频仍、国祚危亡的近代中国,时代观念的冲击和丰富的个人经历使《天蠁词》呈现出独特的风貌,主要体现在以诗为词、取法风骚的创作方式,熔铸经史、寄托遥深的表现手法,“备婉约豪纵之长,骇浑厚幽折之致”[4]的艺术风格三个方面上。

(一)以诗为词,取法风骚

词学批评家所谓“以诗为词”,通常有如下含义:词在最初是以绮筵公子、绣幌佳人的浅斟低唱为正始与正宗,体质纤巧、境界俗艳、声调婉媚。“以诗为词主要表现在为填词对诗歌句式句数及婉媚风格类型的趋同,在强调词体之独立和本色的同时,也主张通过诗人句法来体现词中的情感力度和壮阔风格,追求声调高逸的男音色彩。”[5]

以诗为词首先表现在词人借鉴和吸收诗的体性,改变词体单一的抒情咏怀的娱乐功能,而符合诗歌的“风雅”之义。黄咏雩早年师从简朝亮,简朝亮评其诗合乎诗义,而他的词也受到这一影响,陈哲云其“词旨亦同其宗尚”[6]。黄咏雩在写给黄凹园的《击剑词序》里说,“工于词者,当溯风雅之比兴,加以骚选之典则,变化以极兴会风神,情景交融,辞意俱炼,斯为上品”[7]。这种词学观念无疑是对“词为艳科”的有力驳斥。具体到他的创作实践中,他的咏怀词一则继承了《离骚》中强烈的忧时情怀和爱国思想,词境因此而由婉艳转为沉郁;二则运用雄深雅健的笔脉,托诸比兴的手法,抒发悲悯幽怨的情怀,而这种情怀往往并不直露,只是蕴含在哀伤清冷的意境之中。“温柔敦厚,以乘诗教;清空骚雅,以亢词宗”[8],这是黄咏雩心中完美的词,而他自己也取法于风骚,形成“合乎诗义”的独特词风。如《凄凉犯》:

予避兵海上四年矣,辛巳十月廿四日,日本飞机侵袭九龙,投掷炸弹,予受伤。夜半,日兵阅入。炮火中,倚声记事。用白石体。

辞枝噤蚻。苔衣槁、凄凉卧掩霜叶。足蛩绝岛,神游故国,雾山一发。饥鸮啄月。縠波起、银蟾影没。倒苍天、天沈海立。人在梦中活。无那沧江波,水击鹏风,血吹鲸渤。小楼伏枕,飒商飚、厌衾如铁。角惨镫昏,倍愁我、伤鳞呴沫。对哀蛩、有语欲说不敢说。

以诗为词还表现在寓诗法于词中。黄咏雩有深厚的文学功底,融通诗词二体,对前人诗作非常熟悉。如《翠楼吟·甲戌咏蝉》下阕“谁语。响为风沉,我谓风多好,响因风度”就是受到骆宾王《在狱咏蝉》的启发,化用前人诗句。而“正树碧无情,暗惊春去”则将李商隐《咏蝉》中“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改写,将前人诗句易字。

以诗为词的另一特点体现在大量使用题序。《天蠁词》中有大半的词作都有标题,其中还有许多词有题序,交代创作背景和创作动机。题序是对全词内容的补充说明,也起到深化主题的作用。比如《莺啼序》(莺啼乍惊幻枕),作者自序“某元首燕尔方叶,鹿台自焚。佳兵不祥,演此示戒”,这里的“某元首”其实就是指希特勒,“鹿台”则是隐喻希特勒的柏林指挥所。《破阵乐》和《大酺》两首词都是庆祝抗日战争取得胜利的,其中《破阵乐》题序“邻寇降伏,距跃歌舞,不可无词,因抚乐章斯调,以鸣欢臆”便是与词中“血沟激撸,硝烟泼墨,雷动风扫”互为补充的。

(二)熔铸经史,寄托遥深

黄咏雩博览古今典籍,其文史功底深厚。他对经史子集之言,儒、佛、道之理,传说神话及诸多名物典故,都信手拈来,巧妙构句。郑云鹗谓“言约而旨远,可作词史观”“枕经葄史,笔意俱化,寓风雅于比兴,摘骚辨之香艳”。[9]集中反映这一特色的是他的《怀古集》,这本词集是作者历年北游词作的汇集,词人以高妙的史观驾驭全篇,以深厚的史识借古讽今,以“出经入史”的手法将词情和史情融为一体,把所到之处的历史积淀和历代兴亡的深沉思索融为对人生忧患、生命悲剧、宇宙意识、时代感伤的终极关怀。例如《永遇乐·金陵怀古》:

燕子高飞,是谁逐起,翻身翔舞。桃叶烟波,乌衣巷陌,过客闻腰鼓。野荒伎散,山空鹤怨,云锁紫金陵墓。任他人,横眠榻侧,翁仲也都无语。何尝天堑,限分南北,还又有人麾渡,紫盖黄旗,青丝白马,一样匆匆去。六朝如梦,百年回首,几见乱莺争属。春归未,江南草长,杏花细雨。

金陵曾是六朝古都,见证了几多兴亡更替,这一切也引发了词人的感怀。“燕子”“桃叶”“乌衣巷”“紫金陵墓”这些既是地名,也有其特定的历史含义,“任他人”是对赵匡胤语的化用,“青丝白马”又写到南梁侯景之乱。一首词中典故层出不穷、连绵深嵌,既有古人的遗迹,又有古人的事迹,然而“六朝如梦,百年回首”,都笼罩在“江南草长,杏花细雨”中,这种即景抒情、取事用典的方法在《天蠁词》中俯首即见,词人通过熔铸经史叙写出时空的深沉,把古往今来的动荡不安放在凝固不变的历史时空中,显示出对人事兴衰、历史更替的宏观思考。

再看《浪淘沙·鲁中怀古》:

鲁难几时纾。吾尝归叹。龟山蔽鲁斧柯无。只恐季孙忧未了,不在颛臾。子欲九夷居。浮海乘桴。国人钟鼓响。凰鸟麒麟人不识,子意如何?

这首词巧妙地把各种和孔子有关的记载与传说联系在一起,“鲁难”出自《左传·闵公元年》齐大夫语“不去庆父,鲁难未已”;“吾尝”句则是改写《论语·公冶长》载孔子在陈时说的回归故乡鲁国的话;“龟山”句化用《龟山操》“予欲望鲁兮龟山蔽之,手无柯斧,奈龟山何”;“只恐”句化用《论语·季氏》“子曰:‘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九夷”则直接引用《论语·子罕》“子欲居九夷”,只是因为平仄关系调换了个别字的顺序;“浮海”句则取《论语·公冶长》孔子语“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之意;“国人”句概括《庄子》载鲁侯以鼓乐、美食招待海鸟的传说;“麒麟”用的是《春秋·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子曰,五道穷矣”的典故。整首词每句都从经史中化出,无一字无来处,有直接改写,也有间接化用,甚至直接采撷经史子集散文中的语汇入词,而又能做到严守音律节奏,全词名为“鲁中怀古”,实际上是对孔子的咏叹,篇末写人们不理解孔子,实则是词人哀叹自己不被理解的遭遇,表达渴求理解的心情。罗雨山评《怀古集》“有胸襟意志,又熟于掌故,熔铸经史,若自己出”[10],陈哲评其“寝馈经史,含漱百家……骨重神清,思深体大……独开领域,寓意遥深”[11],颇为中肯。

黄咏雩对史料、典故的运用得心应手,他善于用影射的方法来讽喻时事,把故实和时事巧妙地结合起来。如《莺啼序》(莺啼乍惊幻枕)是黄咏雩听到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消息时,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写下的一首词,其中“雷轰地圻,浪撼山沈,听鼓声已死。奁帐畔、比肩镜影,脉脉无语,飒爽英姿,顿伤憔悴”影射了柏林被攻克,希特勒与他的情妇双双自杀的事件,“昆池劫烬,相看火里青莲,彩鸳一双飞起”则忆及当年八国联军侵占北平昆明池的场景,最后“念石火、豪华一例,靡靡歌残,宝玉衣寒,鹿台旋毁”是将希特勒的指挥中心和殷纣王的鹿台相比,意谓暴虐的统治终将自毙。

(三) 备婉约豪纵之长,骇浑厚幽折之致

朱庸斋给《天蠁词》的跋中说黄词“每于瑰丽芳馨之间而尽幽窈沉郁之致”[12],体现出黄词的两个特点:一是表现手法的瑰丽华赡,二是整体风格的幽折沉郁。黄咏雩在给黄凹园的《击剑词》写序时批评时人学习吴文英词“吾粤人近亦学其步趋,辄流于纤靡晦涩”[13],而认为应当取各家所长,避免流于晦涩,“意格清雄,声调谐鬯,亦犹竹垞迦陵之踵迹,苏、辛、姜、张,豪放而不率滑粗犷;婉约而不纤靡晦涩,宏音雅响,寄托遥深”[14]。在他的创作实践中也遵循这一理论,以姜夔、张炎的“清空骚雅”为宗,又吸收苏、辛的豪纵洒脱,他的词既有屈子凝重深沉的诗韵,又兼有婉约词派清丽深窈的词风,整体风格柔厚沉郁。

试看三首《临江仙》:

问讯小姑居那处,清溪盼断娇眉。江南惆怅落花时,荒唐云雨暮,零落海天涯。见说倾城真绝代,姗姗来去何迟。当年一顾费矜持。佳人难再得,异地耐相思。

——《临江仙》

不解太清常不净,顽阴仍缀高空。云罗哀雁晚忽忽。伤心天水碧,残照海桑红。历历悲欢成苦忆,芳韶销尽愁中。人天一梦付沙虫。星辰非昨夜,天地又秋风。

——《临江仙》

高啄檐牙三百里,歌台暖响融融。渭流脂粉半猩红。狐鸣谣乍起,鹑首梦方浓。不解蒙恬拼坐死,手提卅万强弓。髦头应指望夷宫。贪残仓鼠在,王霸野鸡空。

——《临江仙·秦中怀古》

三首词都是按照“临江仙”词牌来填,但各有特色。第一首《临江仙》轻快活泼,清丽婉转,融入民歌的意味,构造出清新俊爽的词境,颇得北宋初期中调之精致,吸收了柳永词的俗丽。而第二首《临江仙》则柔厚沉郁,情景交融,纾解胸臆,忧叹世事,兼有骚雅之韵味,取法小晏词。第三首是怀古词,寓辛辣讽刺于史典之中,笔力豪纵,气象盛大,与清丽小词风格迥异。朱庸斋评《天蠁词》“于赵宋诸家,取精用宏。大底体制法度,宗尚清真;骨骼神敛,肖乎白石;积健行气,来自稼轩;丽泽辞华,取于梅溪;而感物兴怀,则发乎自己”[15]。虽言其包揽百家,有过誉之嫌,但也厘清了《天蠁词》的渊源关系,体现出它的风格取向。

《天蠁词》所表露的都是词人日常生活中的真情实感,在面对长年战争带来的伤亡时,作者的笔调沉郁苍凉,例如:

贞观初回徼外军。洗兵辽海血都浑。紫泥颁诏营斋塔,白骨题缄入国门。梵贝诵,法轮翻。大招不返鬼雄魂。几番帝释修罗战,又见兵尘到藕根。

——《鹧鸪天·悯忠寺》

悯忠寺为唐贞观年间李世民所建,乃为祭奠征战高丽的阵亡战士。词人明写大唐征战高丽血雨腥风的惨象,实则隐晦地反映民国时期战争频繁的状况。整体词风得老杜诗笔,浑厚悲凉,沉郁顿挫。以上只是黄咏雩在感怀国事和怀古咏史词中呈现的风格,在另一部分描写日常生活中的离愁别绪,以及作代言体的闺情词时,作者的笔锋又马上呈现出另一番韵味:

雨窗愁丝总断魂。春风无力散痴云。冥冥蜃气成楼阁,轧轧鸦声变晓昏。双袖薄,百花薰。更抛红豆与何人。相思自有相思错,珍重奴奴窈窕声。

——《鹧鸪天》

代拟思妇而抒情是词史上典型的一个题材,虽则黄咏雩在作词时已经不再严守诗词的界限,但在“男子作闺音”这种传统题材上他并没有吝惜笔墨。也正因如此,他在许多伤春悲秋的咏怀词作中,融入大量古雅柔美的意象,有的词无法严格界定是在咏自我之情怀还是在代拟女子抒情,但总体呈现出清丽柔婉、含蓄蕴藉的风格,在一唱三叹中表现出余音绕梁的闲愁别恨。这一类词的风格和婉约一派较为接近,情致深婉,语淡情深,呈现出一派阴柔之风貌。

总的来说,《天蠁词》深得诗骚之神韵,将爱国情怀诉诸现实咏叹之中,又将史实和词情融合得浑然天成,其凝重深沉中寄寓着婉约清丽,婉约清丽之中又蕴含着豪纵深长,郑云鹗评其词“备婉约豪纵之长,骇浑厚幽折之致”,可以说是比较准确的。

四、民国时期词体观念下《天蠁词》创作特点

随着文学革命的展开,民国词的创作与传统词相比呈现出迥异的风格特色,一方面,由于社会的剧烈变革引起创作者在生活和心理上双重的动荡不安,其词呈现出所写之事与战争离乱紧密结合、所咏之情不出国恨家愁、词境或萧瑟凄冷或义愤填膺的特点。另一方面新的文学革命打破了旧体诗词创作的传统章法,“以旧风格含新意境”的理论主张成为主流论调。民国词人黄咏雩在此大背景下,也在词的创作中呈现出带有时代烙印的特征。

首先体现在题材上的新变。《天蠁词》与作者现实生活紧密相连,而民国时期的生存状态和生活方式都与封建社会有较大的差异,《天蠁词》中记录了一些与传统词作相异的物象和生活图景。1941年日本飞机袭击香港,词人作《凄凉犯》以记其事,序中出现了“日本飞机”“投掷炸弹”等新意象。除此之外,最典型的一例是以考古成果入词。黄咏雩精于文物鉴赏,对考古考证情有独钟,在他的《芋园文存》中,有6篇考证文章。1929年词人游北京,在太学前门获观石鼓文,他考证出石鼓文是秦犬丘世父所作,并作《石鼓文是秦犬丘世父所作考》,与此同时作《宝鼎现》,把考古的成果写进词中:

重轻遑问,禹鼎亡矣,何人能守?周石鼓,秦襄时制,当在十年岁癸酉。孰作者?犬丘秦世父,祠帝三牲鬯。故篆曰吾自来虏,想见西戎归后。

沔沔汧水中何有。济舫舟,鱼草杨柳。惟丙日、车工马简,彤矢角弓骖左右。驭六辔,导阴阳原隰,持射驱其稚兽。既献享,师徒孔庶,卅里亟除中囿。应记地赐岐丰,铭十鼓,三原初拘。笑从来,椎拓纷纭,书矜史籀。更那省,嗣王谁某。数典忘宜臼。看墨气,蟠郁蛟龙,沆瀣遥通岣嵝。

此词可谓是词史上第一首“考古词”,第一段提出问题,记周石鼓制作的时间、人物;中段全用石鼓文本字,串成表意明确、记叙条理、符合词格的词句,写犬丘世父的英姿和贡献,最后提醒人们要用历史回答他的问题,这样考证的结论便自然而出。虽然在语言上由于刻意使用石鼓文中的文字而显得佶屈聱牙,并且仅有一篇,但是这种首创性确实值得一提。

其次,《天蠁词》反映出“以诗统词,诗词一体”的词体观念,在创作上打破诗词界限,黄咏雩另有诗集传世,对比其诗,与其词所反映的内容和情感大体相类似,作者已经模糊了二者的界限,诗与词的区别仅仅在于写作体式和平仄韵律的规则不同,从而缩小了题材、技法及风格上的鸿沟,这也是民国词创作的一个基本特点。

最后,《天蠁词》中存有多种风格不一的词作,作者有意吸收不同词家的优长,试图融汇多种艺术手法,构成豪放与婉约兼备的整体风貌。黄咏雩在创作过程中会自觉地对历史上自成一体的词人进行模仿,在题序中可见的有“稼轩体”(《水龙吟·题张纯初〈笔花草堂词〉》)、“芦川体”(《瑞鹧鸪·用芦川体为李履庵赋》)、“韩涧泉体”(《月中行·晚景拟韩涧泉体》)、“梅溪体”(《玲珑四犯·次夏瞿禅韵》《瑞鹤仙·丁丑题〈澹翁凹园图〉》)、“梦窗体”(《莺啼序》《珍珠帘·颙庵得宋陈简斋铜印属题,用梦窗体》)、“白石体”(《凄凉犯》《惜红衣·咏残荷》)、“片玉体”(《画锦堂·南国饯别林容仲》)、“玉田哭碧山调”(《琐窗寒》)、“蒲江体”(《庆宫春》)、“荆公体”(《千秋岁引》),所拟词体广纳百家之长,兼备不同风格,模仿的对象都是宋代词人,可见黄咏雩主要仿学宋词,通过吸收宋代优秀词人成熟的艺术经验和特定的艺术风格来进行词的创作。

在创作中有意识地对不同风格、不同体式进行尝试也是民国词创作的一个显著特点,词体创作绵延至民国已经积累了大量的艺术经验,也有了许多可供模仿和学习的优秀范例。民国词人在创作中也会根据所写题材的不同而采用与之相契的词风来抒情达意,故而在民国词体观念下的《天蠁词》的创作也就呈现出博采众长、风格多样的特点。


[1] 彭敏哲(1990—),女,湖南株洲人,中山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古代诗文与诗文批评。

[2] 黄咏雩:《天蠁词》,北京:春秋出版社2012年版,第223页。

[3] 黄咏雩:《天蠁词怀古集》,北京:春秋出版社2012年版,第8页。

[4] 黄咏雩:《天蠁词怀古集》,北京:春秋出版社2012年版,第8页。

[5] 彭玉平:《唐宋语境中的“以诗为词”》,《复旦学报》2009年第5期。

[6] 黄咏雩:《天蠁词》,北京:春秋出版社2012年版,第223页。

[7] 黄咏雩:《芋园文存》,北京:春秋出版社2012年版,第89页。

[8] 黄咏雩:《芋园文存》,北京:春秋出版社2012年版,第89页。

[9] 黄咏雩:《天蠁词怀古集》,北京:春秋出版社2012年版,第3页。

[10] 黄咏雩:《天蠁词怀古集》,北京:春秋出版社2012年版,第12页。

[11] 黄咏雩:《天蠁词》,北京:春秋出版社2012年版,第223页。

[12] 黄咏雩:《天蠁词怀古集》,北京:春秋出版社2012年版,第2页。

[13] 黄咏雩:《芋园文存》,北京:春秋出版社2012年版,第87页。

[14] 黄咏雩:《芋园文存》,北京:春秋出版社2012年版,第87页。

[15] 黄咏雩:《天蠁词怀古集》,北京:春秋出版社2012年版,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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