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邹 阳

中国古典散文精选注译:书信卷 作者:傅璇琮 主编;黄维华 注译


邹  阳

邹阳(约前206—前129),西汉著名辞赋家,齐(今山东东部)人。为人正直,有胆略。早年仕吴。吴王濞“阴有邪谋”,邹阳曾上书谏阻,不为采纳,遂与严忌、枚乘等投奔梁孝王。梁孝王恃宠争嗣,遭大臣爰盎等反对,也受到景帝拒绝。孝王乃怀恨在心,与羊胜、公孙诡等人设计刺杀爰盎,并企图与朝廷对抗。当时,严忌、枚乘都不敢行谏,独邹阳“争以为不可”。于是公孙诡等乘机对他进行谗害。孝王给他定了死罪,下到牢中。面对如此凶残的打击,邹阳在狱中写了这封信,慷慨陈词,竭力辩难。信中围绕“忠信”二字,申述了自己的遭遇,劝说孝王不要听信谗言,要听取多方面的意见,独自判断是非,这样,才会得到忠信之士的帮助。孝王读信后被深深打动,立刻释放了他,并待为上宾。

狱中上梁王书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昔者荆轲慕燕丹之义〔1〕,白虹贯日〔2〕,太子畏之;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3〕,太白食昴〔4〕,昭王疑之。夫精诚变天地,而信不谕两主,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左右不明〔5〕,卒从吏讯,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寤也〔6〕。愿大王熟察之。

昔玉人献宝,楚王诛之〔7〕;李斯竭忠,胡亥极刑〔8〕。是以箕子阳狂〔9〕,接舆避世〔10〕,恐遭此患也。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11〕,勿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12〕,子胥鸱夷〔13〕,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熟察,少加怜焉〔14〕

语曰:“白头如新,倾盖如故〔15〕。”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藉荆轲首以奉丹事〔16〕;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17〕。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二君者,行合于志,而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为燕尾生〔18〕;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19〕。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20〕,人恶之于燕王,燕王按剑而怒,食以altalt〔21〕;白圭显于中山,人恶之于魏文侯,文侯赐以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司马喜膑脚于宋,卒相中山〔22〕;范睢拉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23〕。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交,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24〕,徐衍负石下海〔25〕,不容身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26〕,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于路,穆公委之以政〔27〕;宁戚饭牛车下,而桓公任之以国〔28〕。此二人者,岂素宦于朝〔29〕,借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意,坚如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鲁听季孙之说,而逐孔子〔30〕;宋信子冉之计,而囚墨翟〔31〕。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32〕,积毁销骨。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国〔33〕;齐用越人子臧,而强威、宣〔34〕。此二国岂拘于俗,牵于世,系奇偏之辞哉〔35〕?公听并观,垂明当世。故意合则胡越为昆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则骨肉为仇敌,朱、象、管、蔡是矣〔36〕。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明,后宋、鲁之听,则五霸不足侔〔37〕,而三王易为比也。

是以圣王觉悟,捐子之之心〔38〕,而不悦田常之贤〔39〕,封比干之后〔40〕,修孕妇之墓〔41〕,故功业覆于天下。何则?欲善无厌也。夫晋文公亲其仇〔42〕,而强霸诸侯,齐桓公用其仇〔43〕,而一匡天下。何则?慈仁殷勤,诚嘉于心,此不可以虚辞借也。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立强天下,而卒车裂之〔44〕;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而霸中国,遂诛其身〔45〕。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46〕,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47〕。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隳肝胆〔48〕,施德厚〔49〕,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则桀之犬可使吠尧〔50〕,而跖之客可使刺由〔51〕,何况因万乘之权〔52〕,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湛七族〔53〕,要离燔妻子〔54〕,岂足为大王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者〔55〕。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囷离奇〔56〕,而为万乘器者。何则?以左右先为之容也〔57〕。故无因而至前,虽出隋侯之珠、夜光之璧〔58〕,秖足结怨而不见德〔59〕。故有人先谈,则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天卜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贱,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60〕,怀龙逢、比干之意〔61〕,欲尽忠当世之君,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神,欲开忠信,辅人主之治,则人主必袭按剑相眄之迹矣〔62〕。是使布衣之士,不能为枯木朽株之资也〔63〕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64〕,而不牵乎卑乱之语,不夺乎众多之口〔65〕。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66〕,以信荆轲之说,而匕首窃发;周文猎泾渭〔67〕,载吕尚而归,以王天下〔68〕。秦信左右而亡,周用乌集而王〔69〕。何则?以其能越拘挛之语〔70〕,驰域外之义,独观于昭旷之道也。今人主沈于谄谀之辞,牵于帷墙之制〔71〕,使不羁之士〔72〕,与牛骥同皂〔73〕,此鲍焦所以忿于世〔74〕,而不留富贵之乐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私污义;砥厉名号者〔75〕,不以利伤行。故里名“胜母”,曾子不入〔76〕;邑号“朝歌”,墨子回车〔77〕。今欲使天下恢廓之士,诱于威重之权,胁于位势之贵,回面污行〔78〕,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堀穴岩薮之中耳〔79〕,安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80〕

【注解】

〔1〕荆轲:战国末卫国人,义士。燕丹:燕太子丹。父燕王喜。少时曾被作为人质送往秦国,秦王待之无礼,后逃归。得荆轲以刺秦王,未果,荆轲被杀。

〔2〕白虹贯日:白色长虹穿过太阳。古代以白虹为兵兆,日象示帝位,故预示有刀戈之事。

〔3〕卫先生:秦人。画:同“划”。长平之事:秦昭襄王四十七年(前260),秦将白起在长平(赵邑,在今山西高平西北)大破赵军,打算一举灭赵,派卫先生往说昭王,请求增兵,因范雎进谗而不行。

〔4〕太白:即金星。食:同“蚀”。昴(mǎo):星宿名,二十八宿之一,其分野在赵。古人认为金星主兵革,太白侵犯昴宿,预示赵国将受到军事打击。

〔5〕左右:指梁王。这里用以作为对对方的尊称。

〔6〕寤:通“悟”。

〔7〕玉人:指楚人卞和。相传卞和得到一块璞(未经雕琢的玉石),先后献给楚武王、文王,但玉工都鉴定为石头,因而两遭断脚的刑罚。成王时,卞和抱璞郊外,痛哭三日三夜,至眼中出血。成王使玉工雕琢,果得宝玉。后人称此玉为“和氏璧”。

〔8〕李斯:战国末楚人,曾相于秦,佑秦始皇统一中国。二世胡亥即位,李斯遭赵高陷害,被腰斩于咸阳。

〔9〕箕子:殷纣王的叔父,名胥余,封于箕。曾因谏被囚。为避祸,佯狂。阳:通“佯”,假装。

〔10〕接舆:春秋时楚国的隐者,又称楚狂接舆。见《论语·微子》。

〔11〕后:作动词,放在后面。这里是“不要”的委婉说法。

〔12〕比干:殷纣的叔父,官少师,屡强谏而遭剖心而死。

〔13〕子胥:伍子胥。鸱夷:皮囊。详《乐毅报燕王书》注。

〔14〕少:同“稍”。

〔15〕倾盖:两车紧靠一起,致使车盖歪倒。指偶然相遇,停车交谈。盖,车盖,形状如伞。

〔16〕樊於(wū)期:原为秦将,逃谗于燕,秦始皇以重金悬赏购其头。荆轲为燕丹刺秦王,欲得其首级以见幸秦王,樊慷慨自刎,献出头颅。之:动词,往,到。藉:借。

〔17〕王奢:原齐臣,逃罪于魏。齐伐魏时,王奢登城对齐将说:“现在你们来,不过是为了我的缘故,凭道义,我不会苟且偷生,连累魏国。”遂自刎而死。

〔18〕苏秦:战国时纵横家,字季子,洛阳人。曾任赵相,封武安君,纵约山东列国攻秦。后由于种种矛盾,合纵终于瓦解,诸侯不再信任他。但为燕昭王所信用,入齐从事反间活动。尾生:人名。相传他与一女子约会桥下,女子未到,突发洪汐,他守约不去,竟抱柱淹死。这里代指极守信义的人。

〔19〕白圭(guī):原为战国时中山国的将领,因战败避祸于魏,受到厚遇,后助魏攻灭中山国。

〔20〕相(xiàng):辅助。

〔21〕食(Sì):通“饲”,指给人吃。一说为“赐”之误。alt(jué)alt(tí):良马名。

〔22〕司马喜:战国时宋人。相传在宋国受过膑刑(剜去膝盖骨),后三次为中山国的相。

〔23〕范雎:战国时魏人。曾出使齐国,回国后,魏相魏齐疑其私通齐国,毒打致残,后逃奔秦国为相,封应侯。胁:胸肋。

〔24〕申徒狄;传为殷末人,姓申徒。谏君不听,自投雍水而死。

〔25〕徐衍:周末人。因愤于世乱,负石自沉于海。

〔26〕苟取:获取不正当的好处。苟,苟且。比(bì)周:指结党。比,朋比,勾结;周,原意为以道义团结人,这里指结成集团。《论语·为政》:“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27〕百里奚:春秋时虞人。原为虞大夫,虞亡,虏为晋奴,作为陪嫁之臣入秦。后出走,为楚人所执。秦穆公闻其贤能,以五张黑羊皮赎回,任为大夫,世称“五羖大夫”。后助穆公成就霸业。

〔28〕宁戚:春秋时卫人,隐居经商。齐桓公夜行,见其在车边喂牛,一边敲着牛角唱歌。桓公知其贤,任为大夫。饭:此作动词,喂食。

〔29〕宦:做官。

〔30〕季孙:季孙氏,又称季桓子,三桓之一,春秋末鲁国掌握政权的贵族,曾两次瓜分鲁公室土地、奴隶,孔子对此持反对态度。季孙氏受齐国女乐,致鲁国君三日不朝,孔子乃去国。

〔31〕子冉:即冉子,亦子罕,孔子学生。墨翟:即墨子,墨家学派创始人。春秋战国之际鲁人,仕宋为大夫,宋昭公末年,司城皇喜因子罕之计专政劫君,而囚墨子。

〔32〕铄(shuò):熔化。

〔33〕戎:西戎,古代西部的少数民族。由余:春秋时晋人。避事西戎,后为秦穆公所招,助成霸业。

〔34〕越:周代诸侯国,地在今江浙一带。先秦时期,文化中心在北方中原一带,越、戎均属边荒地区。子臧,春秋时越人。

〔35〕奇(jī)偏:往一面偏。奇,奇数,一。

〔36〕朱:丹朱,尧之子。相传丹朱不贤,故尧不传位于他,而禅让于舜。象:舜的异母弟。相传象曾谋害舜。管:管叔。蔡:蔡叔。二人均周武王弟。成王时,曾与纣王之子武庚谋叛,周公杀武庚、管叔,流放蔡叔。

〔37〕侔(móu):等同,指相提并论。

〔38〕子之:战国时燕王哙的相,曾骗得燕王让位于他,致国内大乱,几乎灭亡。

〔39〕田常:即陈恒。春秋时齐简公的相,弑君篡位。

〔40〕封比干之后:相传武王伐纣后封比干之子。

〔41〕修孕妇之墓:相传纣王曾剖孕妇腹观胎儿性别,以逗妲己嬉笑。武王伐纣后,为其修墓治丧。

〔42〕晋文公亲其仇:晋文公重耳为公子时,逃谗避祸,流亡在外。献公派寺人(宦官)披去杀他,仓促中砍下一只衣袖。后归国即位,宽恕恕了披,披助其平定内乱。

〔43〕仇:仇人,指管仲。齐桓公即位前,曾与公子纠争位。管仲事公子纠,为纠狙击桓公,中其带钩。桓公得国后,任管仲为相,遂成霸业。

〔44〕商鞅:战国时卫人,公孙氏。佐秦孝公两次变法,奠定了秦国富强的基础,因功封于商。孝公死后,遭贵族诬害,车裂而死。

〔45〕种:文种,春秋时越国大夫。辅佐越王勾践败灭吴国。后勾践信谗,赐死。禽:同“擒”。

〔46〕孙叔敖:春秋时楚国令尹(相当于“相”),alt氏,名敖,字孙叔。楚庄王时,曾三相三免。

〔47〕於(wū)陵:战国时齐地,在今山东长山南。子仲:即陈仲子。相传楚王以重金聘他为相,他举家逃去,为人灌园。三公:周代时辅佐天子的执政大臣太师、太傅、太保,或谓为司徒、司马、司空;秦汉时指丞相、太尉、御史大夫。这里借指相位。

〔48〕隳(huī):裂开。

〔49〕厚:此作名词,指财富。

〔50〕桀:传说中夏末暴君。尧:传说中上古著名圣君,史称唐尧。

〔51〕跖(zhí):旧时被诬称为“盗跖”,见载于《孟子》、《商君书》、《庄子》等书,实际是春秋战国之际奴隶起义领袖。由:许由。传说中的贤士,尧把天下让给他,被他拒绝。

〔52〕万乘(shèng):一车四马为一乘。春秋时作战,甲车一乘,配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又,周制,天子出兵车万乘,诸侯出兵车千乘,后世因谓天子为万乘。此泛指绝高之权。

〔53〕湛(chén):同“沉”,消灭。七族:通常指曾祖到曾孙七代宗系,这里似指父之族、姑之子、姐妹之子、女之子、母之族、从子及妻之父母七类亲族。

〔54〕要离:春秋时吴人。为吴王阖闾谋刺公子庆忌,劝王砍其右手,烧杀其妻,假装犯罪逃走,以取信于庆忌。刺杀庆忌后,自杀。燔(fān):烧。

〔55〕相:这里有替代“它”的作用,指珠、璧。眄(miǎn):斜视。表示轻傲鄙夷之意。

〔56〕轮囷(qūn):弯曲盘绕。

〔57〕容:作动词,美化,这里指雕刻修饰。

〔58〕隋侯之珠:相传隋侯救活了一条大蛇,大蛇从江中衔来一颗明珠报答他。隋,又作“随”,春秋时诸侯国名,地在今湖北随县。

〔59〕秖:只。

〔60〕伊:伊尹,名伊,尹为官名。商初大臣。曾佐汤灭夏,汤去世后,历佐卜丙、仲壬二王。管:管仲。见前注。

〔61〕龙逢(péng):关龙逢,夏桀时贤臣,因谏被杀。

〔62〕袭……迹:沿着……的足迹,指照样子做。

〔63〕资:价,价值。

〔64〕陶钧,古时制作陶器用的转轮。这里用以比喻政权。

〔65〕夺:丧失,失去,指没有主见。

〔66〕中庶子:官名,战国时国君、太子、相国的侍从之臣。蒙嘉:秦王宠臣。荆轲为刺秦王,先行贿蒙嘉,因其引进,得见秦王。

〔67〕泾、渭:二水名,在今陕西境内。吕尚:即姜太公。姜姓,吕氏,名望。初尝钓于渭滨,周文王出猎遇见后,很赏识他,封为太师,也称师尚父。后佐武王灭商,功封于齐。

〔68〕王(wàng):作动词,称王,指统治。

〔69〕乌集:《汉书·五行志》“乌集醉饱吏民之家”颜师古注:“乍合乍离,如乌之集。”比喻偶然遇合,这里指文王之遇吕尚。乌,乌鸦。

〔70〕越:超出,摆脱。拘挛(luán):拳曲而不得伸展,比喻固执而有偏见。

〔71〕帷墙:原指宫闱内室,这里借指姬妾宠臣。

〔72〕不羁(jī):不受拘束。羁,原意为马络头,引申为系、束。

〔73〕骥:原意为千里马,此为泛指。皂:同“槽”。

〔74〕鲍焦:春秋时人。愤世俗,有操守,不事君臣,甘心守穷,竟抱木而死。

〔75〕砥(dǐ)厉:亦“砥砺”,磨刀石。此作动词,磨炼,修养。

〔76〕里名胜母两句:曾子,即曾参。春秋时鲁人,孔子的学生,以孝著称。传说他不入“胜母”之巷,以为不合孝道。

〔77〕邑号朝歌两句:朝歌,商纣时都邑,在今河南汤阴南。墨子主张“非乐”,故不去朝歌。

〔78〕回面:使本来的面貌变得邪恶。回,邪曲。《诗经·小雅·鼓钟》:“淑人君子,其德不回。”这里作动词,使动用法。

〔79〕堀穴岩薮:指山野避居之处。堀,同“窟”。薮,湖泽。

〔80〕阙下:宫阙之下,指帝王所居,即指朝廷。阙,亦称阙观,为宫门前边两侧用于观望的楼。


【译文】

我听说“忠贞的人没有得不到报答的,诚实守信用的人不会被别人猜疑”,我一直认为这话是对的,其实,这只不过是一句空话罢了。从前,荆轲仰慕燕太子丹的义气,他的诚心使得白色长虹遮蔽了日光,但太子丹还是怕他不去刺秦王;卫先生为秦国谋划长平的战事,他的忠心使得太白星遮住了昴宿,但秦昭王还是不相信他。他们的精诚能令天地感动,但他们的忠诚却不能被两位君主所理解,怎能不悲哀呢!现在我竭尽忠诚,把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希望被理解,可是大王不能明察,终于还是信从了狱吏的审讯,使我受到世人的怀疑。这样,即使让荆轲和卫先生重新活过来,而燕太子和秦王还是不会明白的。希望大王仔细考虑一下。

从前,卞和向楚王献玉,楚王却惩罚他;李斯竭尽忠心,胡亥却把他处以极刑。因此,箕子假装疯癫,接舆逃避俗世,都是因为怕遭受这种祸害。望大王先审察一下我那如卞和、李斯一般忠诚的心意,而把楚王、胡亥那样听信谗言的做法丢在脑后,不要让我被箕子、接舆这样的人所讥笑。我听说比干被挖了心,伍子胥也被装进皮口袋扔入江中,起初我不信,现在才知道这是真的。望大王详细地考虑考虑,稍微给我一点怜悯。

俗话说:“有的人相处到老,却仍然像新认识的一般,有的人偶然在路上相遇就跟老朋友一样。”这是什么原因呢?这就是相知与不相知的缘故。所以樊於期从秦国逃到燕国,把头颅借给荆轲,以便促成燕太子丹的大事;王奢离开齐国到魏国,在城墙上面对着齐军自刎,是为了使齐国退兵,而让魏国得以保存。王奢和樊於期并非对于齐、秦两国是新交,而对于燕、魏两国是旧交,他们之所以离开齐、秦而为燕丹、魏君效死,是因为燕丹、魏君的行为符合他们的心意,从而仰慕其道义的心情才不可抑止。所以,苏秦虽不被六国所信任,却成了燕王最信用的人;白圭作为中山国大将时因战败而失掉了六座城池,逃到魏国后却为魏攻下了中山。这是什么原因呢?实在是因为有能使他们相知的诚意。苏秦辅佐燕王时,有人在燕王面前说他的坏话,燕王对那个人按剑怒视,并宰了良马altalt宴请苏秦;白圭由于攻下了中山国而地位显赫,有人在魏文侯面前说他的坏话,魏文侯却把夜光璧赐给了白圭。这是什么原因呢?这两个君主和两个大臣,他们能推心置腹地彼此互相信赖,难道还会被流言所动摇吗?

所以,女子无论美丑,进了王宫就会被人嫉妒;士人无论好坏,入朝做了官就会遭到嫉妒。从前,司马喜在宋国受过膑刑,却终于当上了中山国的相;范雎在魏国被打断肋骨、打掉牙齿,最后却在秦国被封为应侯。这两个人,对自己一定能达到这一步的计划都深信不疑,把结党的私心抛弃掉,只保持极少的交往,所以就不能使自己免受别人的嫉妒了。因此,申徒狄才会投雍水而死,徐衍才会怀石沉海,自身不被当世所容,便出于正义而不去贪图眼前的私利,也不结党于朝廷,去动摇主上的心意。所以百里奚在路上讨过饭,秦穆公却把政事托付给他;宁戚在车边喂过牛,而齐桓公却把国家的重任交给他担当。这两个人难道向来就在朝廷做官,凭借着君王身边的人的称誉,而后两国君主才任用他们的吗?这是因为他们和君主想法一致,做法相同,所以君臣关系牢固得如胶似漆般不可分开,像兄弟一样无法离间,这样,难道还会被众人的议论所迷惑吗?所以只听一面之词,就会产生奸邪,只信任一个人就会造成祸乱。从前鲁国国君听从了季孙氏的意见而驱逐孔子,宋国国君相信了子冉的计谋而囚禁墨翟。凭着孔子、墨翟的雄辩,也不能使自己免受诬陷,而且鲁、宋两国也因而陷入危境。这是什么原因呢?众人交口毁谤,能使金属熔化;多次进谗诽谤,能使躯骨消损。因此,秦国任用戎人由余而称霸中原,齐国任用越人子臧而使威王、宣王两代得以强盛。这两国的君主难道会被世俗所束缚而受制于一面之词吗?他们能广泛地听取意见,全面地进行考察,使他们英明的声誉流传于世。所以意见相合,不管是来自北方的还是来自南方的,都可以成为兄弟,由余和子臧就是这种情况;意见不合,那么就是亲骨肉,也可以变成仇敌,丹朱、象、管叔和蔡叔就是这样。现在,人主如真能采用齐、秦两国国君的英明的做法,而把宋君、鲁君那种偏听偏信的做法置于一边,那么,五霸也不足以和他们相比较,而三王却不难与之相比肩。

因此圣明的君王善于觉察、明白事理,能摒弃子之那种人的心意,不欣赏田常那种人的才干,而去封赏被纣王剖心的比干的后裔,去修建遭纣王剖腹的孕妇的坟墓,所以他们的功业大得可以覆盖天下。这是什么原因呢?这是因为着意行善而永不满足的缘故。晋文公亲近他的仇人,从而以强盛的国势称霸于诸侯;齐桓公任用他的仇人,竟而一举匡正了天下。这是什么原因呢?善意而殷勤地对待仇人,真诚地在内心赞许他们,这是不能用说几句空话来代替的。至于那个秦国,采用商鞅的法令,向东扩展势力,削弱了韩、魏,很快称强于天下,然而最后却把商鞅车裂了;越国采用大夫文种的计谋,制伏了强大的吴国而称霸中原,终于也诛杀了他。因此,孙叔敖三次免去相位而不悔恨,於陵的子仲辞去三公的高官,去替人家浇菜园。现在,君王如确能摒去骄横傲慢之心,抱着有功必报的诚意,披露自己的心胸,显示出真情实意,剖肝裂胆,施加恩惠,那么无论处境困厄还是顺利,将始终与士人在一起;而如果对士人没有怜爱之心,那么桀的狗可以让它对尧嗥叫,跖的门客可以叫他去刺杀许由,何况靠着君主的权势,又借助了圣王的资望呢?这样,那么像荆轲甘愿被灭七族、要离烧死妻子的事,难道还值得对大王讲吗?

我听说,把明月珠、夜光璧在黑暗中向路人投去,人们没有不按剑怒目斜视的。这是什么原因呢?这是因为那珠玉是无缘无故落到面前的。弯曲的树根,盘绕得离奇,却成了天子的珍器,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身边的人已经事先对它进行了雕饰。所以无故落到面前,即使投出的是隋侯珠、夜光璧,只足以结怨而不会被人感恩。所以如有人事先对他作一番评议,那么,即使是枯木朽株,也能建有功绩而不被人遗忘。而如今天下未能入仕的寒士,处在贫困卑微之中,尽管学到了尧、舜的治国之术,掌握了伊尹、管仲的学说,怀着龙逢、比干的心志,想为当世君主竭尽忠诚,但他们从来没有像树根那样被人美化过,即使费尽心思,想表露自己的忠心和诚意,辅佐人主治理国政,但人主必定是照着握剑怒目斜视的样子去做,这就使普通士人连枯木朽株的价值都产生不了。

因此,圣明的君王统治天下,就像陶工把心意集中在转轮上一样,独自掌握而不受鄙俗惑乱的话所牵制,不由于众说纷纭而改变主意。所以秦始皇听任了中庶子蒙嘉的话,以致相信了荆轲的说法,才发生被用匕首暗杀的事件;周文王在泾、渭一带打猎,把吕尚同车载回重用,因而称王于天下。秦王信任身边的人而亡国,周文王任用偶然相识的人,却称王于天下,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周文王能不受偏执的话影响,使朝廷以外的仁义之士能充分施展他们的才能,独自看到了光明大道!如今君王若沉溺于阿谀奉承的话,受左右宠宦的牵制,让行为放达的士人与牛马同槽,这就是鲍焦之所以愤世嫉俗而不留恋于富贵之乐的缘故啊。

我听说穿戴整齐入朝议事的忠谨之人,不会因私心而使道义受到玷污;注重修养以求名声的人,不会因私利而损害德行。所以里巷叫作“胜母”的,曾参就不进去;城邑称为“朝歌”的,墨子就掉转车头。现在要是让天下气度恢宏、抱负远大的士人,受握有大权之人的利诱,被有地位有势力的贵族所胁迫,歪曲了自己的形象,玷污了自己的品行,而去侍奉那些阿谀奉承的人,以求亲近君主,那么,士人只有隐居山林洞穴和湖泽之间直至老死罢了,哪里还会有向君主竭尽忠诚而投奔朝廷的人呢?


【简评】

大量用典是这封辩诬信最大的特点。作者以雄辩的历史事实为依据,通过层层推进的方法,反复说明了自己的观点,从而形成一种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和无可遏止的论辩气势,被刘熙载称为“气盛语壮”(《艺概·赋概》)。同时,作者又善于使这种情感内容和逻辑蕴涵,通过敷陈有序的语言手段得到体现,整齐的句式,加上“是以”、“故”、“何则”等关联词语的反复使用,化激厉奔突为疏朗平淡,在从容不迫中强调了一个于己于国十分严肃的主题,情辞恳切,意味深长。清人李兆洛称其“迫切之情,出以微婉;呜咽之响,流为激亮”(《骈体文钞》)。由此,亦可见战国时说辞铺张恣洋的风气对汉初书信类文体的明显影响。

不过,信中对有些历史人物及事件的评价,在今天看来,不无偏颇局限之处。而对其形式风格上的用典等问题,后人如清林云铭则有微词,谓其“用古过多,不免伤气;议论过多,不免伤格”(《古文析义》)。然而这恰恰说明,书信文体是处在一个发展流变的过程中的,对于早期的一些作品,后人在欣赏习惯上产生某种抵牾心理,也是很正常的。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