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司马迁

中国古典散文精选注译:书信卷 作者:傅璇琮 主编;黄维华 注译


司 马 迁

司马迁(约前145—约前86),西汉史学家、文学家。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南)人。太史令司马谈之子。早年遍游海内,访古问旧,考察风俗。初为郎中,汉武帝元封三年(前108)继任太史令,得尽读于金匮石室。太初元年(前104)参与订造“太初历”,改革历法;并开始着手编写《史记》。天汉二年(前99)因为投降匈奴的李陵辩解,触怒武帝,下狱,受处腐刑,但仍继续写作。太始元年(前96)赦出,任中书令(当时多由宦者充任),忍辱发愤继续著述。约征和初(前92年左右)基本完成这部“通古今之变”的巨著。

《报任安书》是司马迁写给他朋友任安的一封复信。任安,任益州刺史时,曾致书司马迁,责以古贤臣之义,要他利用中书令能出入皇帝身边的机会“推贤进士”。司马迁没有及时回信。至任安因戾太子事获罪当死,才写了这封回信。信中诉说了自己因李陵之祸所蒙受的奇耻大辱和郁积在心中的痛苦与愤懑,说明自己之所以隐忍苟活,全是为了完成著述,以传于后世,昭其心迹。

本文一题作《报任少卿书》。

报 任 安 书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1〕,再拜言〔2〕

少卿足下〔3〕:曩者辱赐书〔4〕,教以顺于接物〔5〕,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6〕,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罢驽〔7〕,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8〕。顾自以为身残处秽〔9〕,动而见尤〔10〕,欲益反损,是以独郁悒而与谁语〔11〕!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12〕。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13〕。若仆,大质已亏缺矣〔14〕,虽才怀随和〔15〕,行若由夷〔16〕,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17〕。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18〕,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闲〔19〕,得竭指意〔20〕。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21〕,迫季冬〔22〕,仆又薄从上雍〔23〕,恐卒然不可为讳〔24〕。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25〕,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26〕,幸勿为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27〕;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与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28〕,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29〕。刑余之人,无所比数〔30〕,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31〕;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32〕;同子参乘,袁丝变色〔33〕:自古而耻之!夫以中才之人,事有关于宦竖〔34〕,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俊哉!仆赖先人绪业〔35〕,得待罪辇毂下〔36〕,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才力之誉,自结明主〔37〕;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38〕;外之,又不能备行伍〔39〕,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40〕;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向者仆尝厕下大夫之列〔41〕,陪外廷末议〔42〕,不以此时引维纲〔43〕,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44〕,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行〔45〕,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技,出入周卫之中〔46〕。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47〕,故绝宾客之知,亡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48〕,素非能相善也。趣舍异路〔49〕,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以奇矣〔50〕。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51〕,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52〕,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53〕,所杀过当〔54〕,虏救死扶伤不给〔55〕,旃裘之君长咸震怖〔56〕,乃悉征其左右贤王〔57〕,举引弓之人,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58〕,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饮泣〔59〕,更张空弮〔60〕,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61〕。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悼〔62〕,诚欲效其款款之愚〔63〕,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64〕,能得人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65〕,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66〕。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67〕,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68〕。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69〕;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70〕,谁可告诉者!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alt其家声〔71〕,而仆又佴之蚕室〔72〕,重为天下观笑〔73〕。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74〕,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75〕,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76〕,特以为智穷罪极〔77〕,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78〕。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79〕,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80〕,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81〕,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82〕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穽之中〔83〕,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84〕。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棰,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85〕,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86〕;李斯,相也,具于五刑〔87〕;淮阴,王也,受械于陈〔88〕;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89〕;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90〕;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91〕;季布为朱家钳奴〔92〕;灌夫受辱于居室〔93〕。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94〕,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95〕。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96〕,以稍陵迟〔97〕,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98〕,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沈溺缧绁之辱哉〔99〕!且夫臧获婢妾〔100〕,由能引决〔101〕,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102〕;仲尼厄而作《春秋》〔103〕;屈原放逐,乃赋《离骚》〔104〕;左丘失明,厥有《国语》〔105〕;孙子膑脚,兵法修列〔106〕;不韦迁蜀,世传《吕览》〔107〕;韩非囚秦,《说难》、《孤愤》〔108〕;《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109〕。此人皆意有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110〕,上计轩辕〔111〕,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112〕,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113〕。仆诚以著此书,藏诸名山〔114〕,传之其人〔115〕,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116〕,虽万被戮〔117〕,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118〕。以口语遭此祸,重为乡党所笑〔119〕,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120〕,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121〕,与时俯仰〔122〕,以通其狂惑〔123〕。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刺谬乎〔124〕?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125〕,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126〕,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127〕,略陈固陋。谨再拜。

【注解】

〔1〕太史公:汉代史官太史令的通称。此为作者自谓。牛马走:谦称像牛马一样供人使唤的奴仆。走,驱使,指走仆。

〔2〕再拜:拜而又拜。旧时书信中常借以作为敬辞。拜,拜礼,拱手弯腰而行礼。

〔3〕少卿:任安,字少卿,荥阳人。汉武帝时曾任益州刺史、北军使者护军(监理京城禁卫军北军的官)等职。征和二年(前91),“巫蛊”祸起,戾太子刘据受诬,举戈发难,兵败自杀。任安虽受太子命令,而按兵未动,因被视为“坐观成败有二心”,处以腰斩。足下:古时对首长的敬称,常用于书信或谈话。

〔4〕曩(nǎng):以往,过去。

〔5〕顺:一本作“慎”。

〔6〕望:责怪,埋怨。仆:谦词,用以自称。相:这里不表示行为双向关系,有替代“您”字的作用。师:遵从,作动词。

〔7〕罢(pí)驽(nú):比喻才能拙劣低下。罢,通“疲”。驽,劣马。

〔8〕侧闻:在旁听到。这是表示谦恭的一种说法。

〔9〕顾:只是。

〔10〕见:被。尤:过错。此处作动词,责怪,怪罪。

〔11〕郁悒(yì):忧愁郁闷。《离骚》:“心郁邑余侘傺兮。”与谁语:一本作“无谁语”。

〔12〕钟子期、伯牙:两人都是春秋时楚国人。伯牙善弹琴,独钟子期能知音。后钟子期死,伯牙破琴断弦,终身不再弹琴,以为世无知音。

〔13〕说:通“悦”。

〔14〕大质:指身体。

〔15〕随和:随侯珠、和氏璧,均为古代至宝。这里用来比喻珠玉一般美好的才德。

〔16〕由夷:许由、伯夷,均为古代品行高洁的人。

〔17〕点:通“玷”,污辱。

〔18〕东从上来:指汉武帝太始四年(前93)三月,司马迁随帝东巡泰山,五月回到长安。

〔19〕卒卒:匆促。卒,通“猝”。

〔20〕指意:意志,心意。指,同“旨”。

〔21〕旬月:满月。旬,通“徇”,遍。

〔22〕季冬:冬季的第三个月,即十二月。

〔23〕薄:迫,近。雍:地名,在今陕西凤翔南。其地为春秋间秦故都,有祭五帝之坛。据《汉书·武帝纪》载,太始四年十二月武帝到雍地祭祀。

〔24〕不可为讳:指不可避忌无法讳言的事。这是对处死的委婉说法。汉制,冬十二月处决死囚。

〔25〕左右:指任安。不直称对方,以表示尊敬。

〔26〕阙然:指隔了很久。阙,通“缺”。

〔27〕符:凭证,标志。一本作“府”。

〔28〕祸莫憯于欲利:语本《韩非子·解老》:“咎莫憯于欲利。”憯(cán),通“惨”,悲惨、惨痛。

〔29〕诟(gòu):耻辱。宫刑:古代刑罚之一,男子割势,女子幽闭。《礼》:“公族无宫刑,不翦(灭)其类也。”

〔30〕比数(shǔ):比较,衡量。数,计算。

〔31〕昔卫灵公两句:卫灵公与夫人同车出游,令雍渠坐旁边,而让孔子乘在后面车上。孔子感到耻辱,便离开卫国到陈国去。卫灵公,卫国国君,前534年至前493年在位。雍渠,卫灵公宠幸的宦官。同载,同乘一辆车。适:往,到。

〔32〕商鞅:战国时卫人,公孙氏,名鞅,亦称卫鞅。著名政治家,曾协助秦孝公变法,因功封商,因称商鞅。景监:秦孝公所宠信的宦官。赵良:当时贤士,曾劝商鞅引退。

〔33〕同子:指汉文帝的宦官赵谈。司马迁父名谈,为避父讳,称赵谈为“同子”,子,是尊称。袁丝:袁盎,字丝,汉文帝时大臣,官至太常,以强谏著称。

〔34〕宦竖:泛指宦官。竖,宫中小臣,原以未成年者充任,汉代则全为阉人。

〔35〕绪业:未完成的事业。绪,余。《涉江》:“欸秋冬之绪风。”

〔36〕待罪:谦词,指做官。辇(niǎn)毂下:京城的代称。辇,帝王所乘之车。毂,车轮中心的圆木,中有圆孔以插轴。

〔37〕结:结交,修好。

〔38〕岩穴之士:指隐士。

〔39〕备:充数,自谦之词。行(háng)伍:指军队。古代兵制,五人为伍,二十五人为行。

〔40〕搴(qiān):拔取。

〔41〕厕:夹杂,指置身,此为谦词。下大夫:周制,大夫为上、中、下三等。汉沿古制,以第五等爵为大夫;太史令官秩仅六百石,位同下大夫。此亦为谦词。

〔42〕陪、末议:均为谦词。陪,忝陪,奉陪。外廷:指外朝。汉制,官员分为外朝官(丞相以下至六百石)和中朝官(大司马、侍中等)。太史令属外朝。

〔43〕维纲:指国家的法度。维,原指鱼网上系绳;纲,原指网上总绳。古人因以喻准则、法规。

〔44〕阘(tà)茸(róng):下贱。这里指下贱的人。

〔45〕不羁之行:指才德高远不可羁系。羁,约束,束缚。行,一本作“才”。汉代士子以举荐进身,迁非由此入仕,故作此说。

〔46〕周卫:严密防卫的地方,指宫禁之中。

〔47〕戴盆何以望天:此言戴盆与望天,二者不可得兼,喻自己一心营职,无暇顾及私事。

〔48〕李陵:字少卿,陇西成纪人,汉景帝、武帝时名将李广之孙。门下:宫门之下。司马迁曾任郎中,父死后,继任太史令,后又任中书令;李陵曾任建章监(建章宫羽林军总监)、骑都尉等,都是能出入宫门的官。

〔49〕趣舍:进退。趣,通“趋”。

〔50〕以:同“已”。

〔51〕媒孽:比喻构陷酿罪。媒,媒介。孽,亦作“糵”,酿酒的酵母,此作动词,酿成。

〔52〕仰:指仰攻。李陵被困在山谷,匈奴军居高临下,故称。

〔53〕单(chán)于:古代匈奴对其君王的称呼。

〔54〕当(dàng):相当的,相等的,用作名词。

〔55〕虏:对匈奴的蔑称。给(jǐ):供给。

〔56〕旃(zhān)裘:匈奴人用的毛毡、皮裘,这里用以代指匈奴。旃,通“毡”。

〔57〕左右贤王:左贤王、右贤王,匈奴王之号,位仅次于单于。

〔58〕劳:慰劳,这里是鼓动、号召的意思。

〔59〕沬(huì)血:血流满面。沬,用手掬水洗脸,通“颒”。

〔60〕空弮:无箭的强弓。弮,可连发数矢或数十矢的强弩。

〔61〕觞(shāng):酒杯。寿:向人进酒,表示祝贺。

〔62〕惨怆(chuàng),怛(dá)悼:悲痛伤心的意思。

〔63〕款款:诚恳。

〔64〕士大夫:这里指李陵的部下将领。

〔65〕指:同“旨”。

〔66〕睚(yá)眦(zì):怒目而视,指仇怨。

〔67〕沮:毁谤。贰师:指贰师将军李广利,武帝宠姬李夫人之兄。大宛国贰师城(今乌兹别克境内)有良马,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曾派李广利伐宛取马,因号贰师将军。天汉二年(前99年),武帝派李广利出征匈奴,令李陵为助。后李陵被围,矢尽力竭,而后援不至,致败降匈奴,故司马迁言陵力战,降非本意,武帝以为他存心诋毁李广利。

〔68〕理:官名,即大理,掌刑狱。春秋时始设,秦时改称廷尉,汉景帝时更为大理,武帝建元四年(前137)复为廷尉。这里沿用旧名。

〔69〕货赂:指钱财。汉朝法律规定,可出钱赎罪。

〔70〕幽:禁闭囚禁。囹(líng)圄(yǔ):监狱。

〔71〕alt(tuí):败坏。

〔72〕佴(èr):相次,随后。之:到。蚕室:刚受过宫刑的人所居之室。因如蚕房一般密闭、温暖,故称。

〔73〕重(zhòng):更加,深深地。

〔74〕剖符:剖为两半的信符,上刻誓词,君臣各执其一,以示信守。丹书:用朱砂在铁券(铁制的契券)上写誓词。又称丹书铁。剖符丹书是汉代对功臣的特殊待遇,其后人犯罪可凭此得到赦免。

〔75〕卜:指卜官,掌卜筮之事。祝:巫祝,主司祭祀口诵颂词的人。

〔76〕与:赞成,肯定。比:并列。

〔77〕特:仅,只。

〔78〕用:因。这里用如名词,指因缘。

〔79〕诎体:身体被捆绑。诎,同“屈”;用作使动。

〔80〕关:贯穿,指戴上。被:遭受。箠:即棰,鞭杖。楚:荆条。

〔81〕剔毛发:即髡(kūn)刑。剔,同“剃”。婴金铁:即钳刑。婴,缠绕。

〔82〕传(zhuàn):记载。这里指《礼记》。引文见《礼记·曲礼上》。

〔83〕槛(jiàn):关兽的圈栏。穽:即“阱”字,捕兽的陷坑。

〔84〕鲜(xiǎn):夭亡。《左传》昭公五年“葬鲜者自西门”注:“不以寿终为鲜。”这里指受刑而死。

〔85〕枪:通“抢”,触,撞。

〔86〕西伯:周文王姬昌,商纣时封为西伯。伯,方伯,古代一方诸侯之长。羑(yǒu)里:纣王囚禁文王的地方,在今河南汤阴北。据《史记·周本纪》,崇侯虎向纣王进谗,说文王积善累德,将不利于纣,致使文王被囚。

〔87〕李斯:战国末楚国上蔡(今河南上蔡西)人,入秦为相。二世时,遭赵高陷害,腰斩咸阳。具:通“俱”,全,都,指备受。五刑:古代五种刑罚。据《汉书·刑法志》:“当三族者,皆先黥(刺面)、劓(割鼻),斩左右趾,笞杀之,枭其首(斩首),菹其骨(剁成肉酱)于市,其诽谤詈诅者,又先断舌。故谓之具五刑。”

〔88〕淮阴:指淮阴侯韩信。初属项羽,后归刘邦,任大将,封为王。受械于陈:刘邦立汉称帝后,封韩信为楚王。后有人告发韩信谋反,刘邦即以游云梦泽之机,会诸侯于陈,韩信往谒,遂遭囚系。后降为淮阴侯。械:泛指手铐脚镣一类刑具。

〔89〕彭越:刘邦的功臣,封为梁王,后遭诬陷,夷灭三族。张敖:刘邦功臣张耳之子,嗣父为赵王,因部下谋害刘邦而遭系捕。南面:面朝南方。古时以面南之座为尊。

〔90〕绛侯:周勃,刘邦的功臣,封为绛侯。诸吕:指刘邦之妻吕后的亲族吕产、吕禄等。吕氏专权,为周勃、陈平所诛灭。遂立刘邦次子代王恒为文帝。后周勃被人诬陷,一度下狱。请室:官署名,汉代囚禁罪臣的监狱。

〔91〕魏其(jī):汉景帝时大将军窦婴,平定七国之乱有功,封魏其侯。武帝时,因与丞相田蚡不和,入狱,被杀。赭(zhě)衣:囚衣,色赭。三木:指颈、手、足三处的枷具。

〔92〕季布:楚人,初为项羽手下将领,屡挫刘邦。项羽败后,刘邦以重金缉捕他。于是髡(剃发)钳(颈束铁圈)为奴,卖身于鲁之大侠朱家(人名)。

〔93〕灌夫:汉景帝时郎中将,武帝时为太仆,因得罪丞相田蚡,系在居室,后被杀。居室:汉代囚禁罪臣及其眷属的地方,后改称保宫。

〔94〕罔:通“网”,指法网。

〔95〕尘埃:指污秽,《楚辞·渔父》:“安能令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这里用以比喻下狱受辱。

〔96〕绳墨:匠人用墨线来画定木料,以求方正。因用以比喻法律。

〔97〕陵迟:同“陵夷”,逐渐削平,指衰颓。

〔98〕引节:持节。指保持气节而死。

〔99〕缧(lěi)绁(xiè):原意为捆绑犯人的绳索,这里指囚禁。

〔100〕臧获:据扬雄《方言》,“海岱之间,骂奴曰臧,骂婢曰获。”这里通指其卑贱。

〔101〕由:一本作“犹”。

〔102〕《周易》:即《易》。相传周文王被拘羑里时,推演伏羲所画八卦为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而成为其书之主干。

〔103〕《春秋》:相传孔子晚年依据鲁国史官所编《春秋》加以整理修订而成。笔法严谨,寓褒贬于一字,开后世编年体之先河。

〔104〕屈原两句:屈原忠于楚国,却遭谗毁,两次放逐江南。《离骚》是他的代表作,为古代最长的政治抒情诗。

〔105〕左丘:即左丘明。司马迁认为《国语》及《左传》均为左丘明所作,班固并认为左氏为鲁太史。唐以后学者对此多有异议。厥:相当于“乃”,于是,就。《国语》:以记载西周末至春秋时期周、鲁、齐、晋等八国贵族的言论为主的一部国别体史书,其内容可与《左传》相参证,因又号为“春秋外传”。

〔106〕孙子:即孙膑,其初名未详。孙武的后代,齐国阿(今山东阳谷东北)人。战国时大军事家。曾与庞涓同学兵法,涓后为魏将,忌其才能,将他骗到魏国,处以膑刑(剜去膝盖骨)。后逃回齐国,任为军师。曾佐齐将田忌,大败魏军于桂陵、马陵。著有《孙膑兵法》。

〔107〕不韦:吕不韦。原为阳翟大商贾,曾佐秦公子子楚立为太子。子楚继位(即庄襄王),任为相国。秦王嬴政即位,继任相国,尊为“仲父”。门下有宾客三千。后因罪免职,迁往蜀郡,忧惧自杀。《吕览》:即《吕氏春秋》。吕不韦为相时令其宾客集体编成,汇合儒家各派学说。

〔108〕韩非:战国末法家代表人物。原为韩国公子,与李斯同师从荀子。曾屡谏韩王,不见用,乃著《五蠹》、《说难》、《孤愤》等十余万言,明治国之道。后奉使入秦,为李斯等所谗害,下狱死。著有《韩非子》。

〔109〕《诗》:《诗经》,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收西周至春秋中期诗歌三百零五篇。亦称“诗三百”。汉代学者奉为经典,才称作“诗经”。大底:大抵。

〔110〕稽:查考。纪:纲纪,这里指线索、道理、规律。

〔111〕轩辕:即黄帝,传说中中原各族的共同祖先。姬姓。因居于轩辕丘,故又号轩辕氏。

〔112〕际:会合,指发生的关系。

〔113〕极刑:此指极辱之刑,腐刑。

〔114〕诸:“之于”的合音合义。

〔115〕其人:据《文选》李善注:“谓与己同志者。”通邑:大邑。

〔116〕责:通“债”。这里指欠缺、损害。

〔117〕戮:通“僇”,侮辱。

〔118〕下流:原指水的下游,此喻人所处的卑下地位。

〔119〕乡党:周制,以二+五家为闾,四闾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五州为乡。后因以泛指乡里。

〔120〕直:仅,只。闺阁之臣:指宦官。闺阁,宫中小门,指皇帝内廷深密之地。汉代中书令多以宦官充任,故称。

〔121〕浮沉:泛指升降进退、尊卑荣辱。此句言己与世俗同其是非荣辱。

〔122〕俯仰:低头仰首,引申为起居动作,这里指日常起居、随因而动。《荀子·非相篇》:“与世迁徙,与时偃仰。”(偃仰,同俯仰)

〔123〕狂惑:据《文选》李善注引《鬻子》:“知善不行者谓之狂,知恶不改者谓之惑。”“故且”以下三句是作者愤激之言。

〔124〕剌(là)谬:违背。剌,乖戾。

〔125〕曼:美。

〔126〕要之:总之。

〔127〕悉:尽。


【译文】

仆役之人、太史公司马迁再拜陈言。

少卿足下:先前承蒙您屈尊赐信给我,教我把协调人事关系、向朝廷推荐人才作为当务之事。信中情意诚挚语气恳切,似乎埋怨我没有遵从您的意见,却去听信世俗之人的话。我是不敢这样做的。我虽平庸无能,也还曾领受过长者遗下的风仪。只是我认为自己身体已经残废,又处于卑污可耻的地位,动一动就要受到责难,想对事情有所补益,却反而招致损害,因此独自愁闷,而又能跟谁去诉说!俗话说:“对谁去说?让谁来听?”钟子期死了,伯牙终生不再弹琴。为什么呢?士人为理解自己的人去效力,女子为喜爱自己的人去打扮。像我这样,身体已经残废了,即使怀着像随侯珠、和氏璧那样可贵的才能,具有许由、伯夷那样高洁的德行,终究不能引以为荣,恰恰足以被人嗤笑而使自己受到污辱罢了。您的来信本当回复,适逢随从皇帝东巡刚回来,又有琐碎的事务压在头上,与您见面的日子本来就少,而我却匆匆忙忙地没有片刻的空闲,能够来倾诉自己的心意。如今您遭受到不堪设想的罪罚,再过一个月就快到十二月了,我又即将随从皇帝去雍地,恐怕突然之间您就会身遭不幸,这样,我终将不能把心中的愤懑畅诉出来让您知道,那么,死去的人的灵魂就会抱憾无穷。请允许我约略地说说我的鄙陋的想法。隔了很久没有给您回信,希望不要责备我。

我听说,修养自身,是有智慧的象征;乐于施舍,是行仁德的开始;认为给予别人能得到一种满足,这是有道义的标志;把受辱当做羞耻的事,这是判断一个人是否勇敢的标准;树立好的名声,是品行的最高境界。士人具备了这五个方面的品行,才可以寄身于社会,而进入君子的行列。所以,灾祸没有比贪求私利更惨痛的了,悲哀没有比内心受到伤害更痛苦的了,行为没有比使祖先受到玷污更丑恶的了,耻辱没有比受宫刑更巨大的了。受过宫刑的人,无法与别人比短量长,这不是一个朝代的事,由来已久了。从前卫灵公与雍渠同车,孔子感到耻辱,便离开卫国到了陈国;商鞅通过景监见到秦孝公,赵良感到寒心;赵谈为皇帝陪乘,袁盎见了怒容满面。自古以来,人们就认为这种人可耻。就拿才能一般的人来说,只要事情涉及宦官,没有不感到丧气的,何况对于气概激昂而又才能非凡的人呢?如今朝廷虽然缺乏人才,怎么能让受过极刑的人去推荐天下的豪杰俊士呢?我靠了父亲的遗业,得以在京城任职,已经二十多年了。自己常拿来思考的是:对上,我未能进献忠心和诚信,从而未有策略非凡、办事能干的声誉,以取得明君的信任;其次,又不能替君主拾取遗漏、补正过失,招揽贤士、推荐能人,让隐居之士也出来发挥他们的才干;在外,我又不能参加到军队中去攻城野战,取得斩将拔旗的功勋;对下,我不能不断积累功劳,取得高官厚禄,从而给亲友们增光添宠。这四个方面没有一个有成就,我只能苟且求合而获得容身,也不再会有多少成功,从这里可以看出来了。当初我曾忝列于下大夫的行列,奉职于外朝,只能发表些无关紧要的议论,不在当时伸张朝纲,竭尽自己的心智和谋虑,如今身体已残废,成了打扫庭院的奴仆那样地位低下的人,处在卑贱者之中,却想要昂首扬眉,议论是非,不就是轻视朝廷、羞辱当世士人了吗?唉!唉!像我这样的人,还能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呢!

况且事情的经过情况又不易说得清楚。我年轻时就怀有不受拘束的品性,成年后也没有得到乡里的称誉,有幸依赖主上因为我父亲的缘故,使我能献出微薄的才能,出入于宫禁之中。我认为头顶盆子怎能再望天呢,所以就断绝了与宾客的交游,抛开家庭私事,整天整夜想着竭尽我微薄的才力,务必专心致力于职事,以期亲近讨好皇上,获得信任和宠幸。然而事情竟出现与此大不一样的结果。我和李陵都曾在宫中任职,素来并非彼此亲善。各人走各人的路,未曾有过一起喝酒、交游亲切的深厚的欢乐。但是我观察他的为人,是个能自持节操的非凡之士,他侍奉父母很孝敬,与士人结交讲诚信,面对财物能保持廉洁,索取和给予合乎道义,能分别长幼尊卑,有谦让的品德,恭敬自约,甘居人下,常常想着奋不顾身,为国家的急难而献身。他平素所修养而成的品格,我认为表现出国家杰出人才的风度。作为臣子,能作出宁肯万死而不求一生的考虑,去解救国家的危难,这已经是非凡的了。如今行事一有不当,那些只顾保全自己妻子儿女的臣子,便随即夸大他的过失,从而酿成大罪,我实对此感到痛心。况且,李陵率领着不到五千名的步兵,深入战区,足迹到达单于的王庭,就像在虎口设下的诱饵,勇猛地向强大的胡人挑战,对居高临下拥兵众多的敌军进行反击,与单于的军队接连打了十几天,杀死的敌人超过了自己军队的人数,敌军连救死扶伤也顾不上。匈奴的君主头领都震惊害怕,于是把左贤王、右贤王全都征调来,出动了所有能拉弓射箭的人,用全国的兵力共同对他们发动围攻。李陵军转战千里,箭矢已尽,无路可走,而救兵不到,士兵伤亡很多。但李陵向军中一声号召,士兵无不奋起,人人淌着眼泪,血流满面,激动得抽泣起来,又再拉开空弓,高举着雪亮的刀剑,向北争着与敌人拼死搏斗。李陵尚未全军覆没时,有使者来报战况,朝廷的公卿王侯都举杯向主上祝贺。过了几天,李陵战败的奏书传来,主上为此吃饭无滋味,听政不高兴,大臣们又担心又害怕,不知道该从哪儿想办法。我自己不估量地位的卑贱,见主上如此悲痛伤心,确实想献上自己诚恳的愚昧的意见,我认为李陵平素与部下们相处,不肯拿一点好的东西,却把仅有的一点物品拿去分人,因而能得到他们的效死之力,即使是古代的名将,也不能胜过他。他虽战败被俘,陷身匈奴中,但看他的心意,是想暂且寻找适当的时机报效汉朝。事情已经到了无法可想的地步,但他摧败敌人的功劳也足以显露在天下人面前了。我心里有这些想法,想向主上陈说,却未能找到途径。适逢主上召见垂问,我就根据这个意思,来阐述李陵的功绩,想以此宽慰主上的心,遏止那些怨恨李陵的言辞。我未能完全说明白,明主不深知我的心意,认为我诋毁贰师将军,而替李陵辩解,于是把我交给大理寺处罪。我的谨诚的忠心最终没能由自己来陈述,于是被定为诬上的罪名,并终于依从了法吏的断决。我家中贫困,所有的钱财不够用来为自己赎罪;朋友没有谁来营救,主上身边的人也不替我说句话。我不是木石之躯,却独独与狱吏在一起,囚禁在监牢之中,能跟谁去诉说呢!这些正是您所亲眼看到的,我做事难道不对吗?李陵活着投降之后,败坏了他的家族声誉,而我又紧接着受宫刑被投入蚕室,就更是深深地被天下人观望而讥笑。悲哀啊!悲哀啊!这些事很难一一对世俗之人去说清的。

我的先父没有受赐剖符丹书那样的功劳,掌管的是文献、史籍、天文、历法,职务与卜官、巫祝相近,本来就是被主上所戏耍、像乐工伶人那样地被养着,为世人所看不起的那种人。假使我受法律制裁而被杀,就如同九牛失去一毛那样微不足道,与蝼蛄、蚂蚁有什么不同呢?而世人又不会把我和为坚持气节而死的那种人相提并论,只是认为我智力穷竭罪恶深重,因而不能使自己免于刑罚,终于被处死罪而已。为什么呢?是平素自己立身于世的职业使他们这样认为的。人总有一死,有的人死得比泰山还重,有的人死得比鸿毛还轻,这是为什么而死的趋向不同。首先是不使祖先受辱,其次是不使自身受辱,其次是不在脸面上受辱,其次是不在言辞上受辱,其次是被捆绑而受辱,其次是换上囚犯的衣服而受辱,其次是戴上木枷铁索、遭杖罚而受辱,其次是剃去头发、套上铁圈而受辱,其次是毁坏肌肤、断损肢体而受辱,最末等的是腐刑,受辱至极!书上记载说:“刑罚不上达大夫。”这是说士人的节操是不能不加以勉励的。猛虎在深山里,群兽都惊惧,等到被关在圈栏和陷坑中时,便摇着尾巴求取食物,这是由长期以来威势的制约而逐步造成的结果。所以有这样的士人,在地上划个圈作为监牢,也不会进去;削个木头人作为狱吏,也决不同它对议,一旦获罪,就决计在未处刑受辱前便引身自杀。如今我被捆绑了手脚,戴上了刑具,暴露肌肤,遭受拷打,囚禁在监牢中。在这时候,我见到狱吏就叩头,看见狱卒就吓得不敢喘气,为什么呢?这是长期来威势的制约所造成的状况。等到了这种地步,却说自己不觉受辱,那不过是所谓硬充脸面罢了,哪里还值得尊重呢?况且西伯,那是一方诸侯之长,却被拘禁在羑里;李斯,是丞相,而身受五种刑罚;淮阴侯韩信,本是侯王,却在陈地被戴上了刑具;彭越、张敖,都曾面向南方而称王,却被捕入狱抵当罪过;绛侯周勃诛灭诸吕,权势超过了春秋五霸,却被囚禁在蚕室之中;魏其侯窦婴,是大将军,却穿上赭色囚衣,被戴上木枷、手铐和脚镣;季布被剃去头发,颈束铁圈,卖身为朱家的奴隶;灌夫在居室中遭受屈辱。这些人都进身到王侯将相的地位,声名传到邻国,等到罪名加身落入法网时,却不能下决心自杀,而被囚禁在监狱中蒙受污辱。古今一样,哪里有拘于牢中而不受辱的呢?由此说来,勇与怯,是由权位的对比所决定的;强与弱,是在具体情况中表现出来的。这是很明白的了,还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一个人不能早在刑法加身之前就自尽,因而逐渐受挫而衰颓,到了身受鞭杖拷打之时,才想为持守气节而死,这不也太晚了吗?古人之所以慎重对待向大夫施刑的原因,恐怕就是这个缘故吧。按人之常情,没有不贪生恶死、顾念父母及妻子儿女的。至于为义理所激励的人就不是这样,他们实在是因为有不得不这样做的原因。如今我很不幸,父母早逝,没有兄弟辈亲人,独自一人孤单地立足于世上。子卿您看我对妻子儿女怎么样呢?而且勇敢的人不一定非得为坚持气节而死,怯懦的人只要仰慕节义,在哪里不能勉励自己呢?我虽然怯懦,想苟且活下来,也非常懂得舍生就义的道理,何至于让自己陷入被囚禁的屈辱之中呢?而那些下贱的奴仆婢妾尚且能自杀,何况我正处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呢?我所以暗自忍耐着苟活下来,囚禁在监狱这污秽之地而不退避,是因为自恨内心想做的事尚未完成,卑污地死去的话,我的文章著述便不能传扬于后世啊。

古时候富有显贵而声名磨灭不传的人,多得无法记述,只有才气豪迈卓越突出的人能为后人所称道。周文王遭拘禁而推演成《周易》;孔子受困厄而写成《春秋》;屈原被放逐才写出《离骚》;左丘明双目失明,于是著成《国语》;孙子受膑刑断了双足,兵法就逐条编写出来;吕不韦贬迁蜀地,世上才流传《吕览》;韩非在秦国遭到监禁,写出了《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都是圣人、贤士为抒发他们内心的愤懑而作的。这些人都是心中有郁结的情绪,不能实现他们的理想,所以追述往事,寄望于未来。就如左丘明丧失了视力,孙子截断了双足,到底不能被重用,于是退隐论列己见写为书策,以此发泄内心的愤懑,期望流传下这些无实际功业可鉴的文章,使自己的心意得以表白。我自是不谦逊,近年来把自己的意愿寄托在拙劣的文辞中,搜集天下散乱失传的历史传闻,对其事实经过略加查考,把它们的结局和发生的情况综合起来研究,考察其成功、失败、兴盛、衰亡的规律,上自黄帝,下至当今,写成表十篇、本纪十二篇、书八篇、世家三十篇、列传七十篇,共一百三十篇。也就想用来探究自然与人事的关系,通观古往今来的变化,创成一家的学说。草稿尚未完成,恰恰遭到这场灾祸。我痛惜著述还没有完成,因此,受此极端残酷之刑却没有流露出怨恨。如果我真能著成这部书,把它藏在名山中,传给大都邑中与我志同道合的人,那么,我就补偿了先前由于受辱而在精神上造成的损伤,即使一万次受辱,有什么可后悔的呢?然而这些话只可以对有心智的人说,难以对世俗之人去讲啊!

再说,负有刑辱之名的人难于处世,地位低贱的人常常会受到别人诽谤和非议。我因发表意见而遭到这场灾祸,深为乡里所耻笑,以致玷污辱没了祖先,我还有什么脸面再到父母的坟墓上去呢?即使延续到百代之后,这种耻辱只会越积越深罢了!因此,我痛苦得愁肠百结,平时在家恍恍惚惚,若有所失,出门却不知要到哪里去。每当想到这一耻辱,未尝不是汗流浃背、沾湿了衣服的!我只不过是一个宦官似的下臣,难道能引身自退而隐居山中吗?所以暂且随世俗而任其上下,伴时光而得过且过,以至直到不分善恶放任迷乱的地步。如今少卿您竟教我要推贤进士,岂不是和我的想法相悖了吗?现在即使我想改善自己的形象,讲些好听的话来自我粉饰,也无用处,在世俗之人面前也不会被相信,恰恰足以招取耻辱而已。总之,人死了以后是非才有定论。信上不能全部表达我的心意,只能大略地陈述我的鄙陋之见。恭敬地再叩首。


【简评】

这封信看起来是因“推贤进士”作解释,实际上涉及当时社会及作者内心深刻的思想。

作者以一“刑余之人”,把个人的悲剧与封建历史的悲剧连在了一起,又从历史人物的命运归宿推及自身,抒一己之愤,立不朽之志,思之所至,情涌笔随。在大开大合、起起落落中,时而如泣如诉,低回婉转,时而亦憎亦愤,激扬慷慨。故其行文纡曲而呼应绵密,文辞委婉深沉,柔中见刚,以其内容之丰繁深厚、气势之恢宏郁勃、情感之淋漓悲壮,为后世所称奇,清吴楚材称其“慷慨啸歌,大有燕赵烈士之风;忧愁幽思,则又直与《离骚》对垒”(《古文观止》),这在朋友间寻常的书信中是不多见的。本文为了解司马迁的生平及其思想提供了直接的资料。由于复杂的历史性原因,他对李陵投降所作的某些辩解中,难免有偏颇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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