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报任安书

中国古典散文精选注译:书信卷 作者:傅璇琮 主编;黄维华 注译


司 马 迁

司马迁(约前145—约前86),西汉史学家、文学家。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南)人。太史令司马谈之子。早年遍游海内,访古问旧,考察风俗。初为郎中,汉武帝元封三年(前108)继任太史令,得尽读于金匮石室。太初元年(前104)参与订造“太初历”,改革历法;并开始着手编写《史记》。天汉二年(前99)因为投降匈奴的李陵辩解,触怒武帝,下狱,受处腐刑,但仍继续写作。太始元年(前96)赦出,任中书令(当时多由宦者充任),忍辱发愤继续著述。约征和初(前92年左右)基本完成这部“通古今之变”的巨著。

《报任安书》是司马迁写给他朋友任安的一封复信。任安,任益州刺史时,曾致书司马迁,责以古贤臣之义,要他利用中书令能出入皇帝身边的机会“推贤进士”。司马迁没有及时回信。至任安因戾太子事获罪当死,才写了这封回信。信中诉说了自己因李陵之祸所蒙受的奇耻大辱和郁积在心中的痛苦与愤懑,说明自己之所以隐忍苟活,全是为了完成著述,以传于后世,昭其心迹。

本文一题作《报任少卿书》。

报 任 安 书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1〕,再拜言〔2〕

少卿足下〔3〕:曩者辱赐书〔4〕,教以顺于接物〔5〕,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6〕,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罢驽〔7〕,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8〕。顾自以为身残处秽〔9〕,动而见尤〔10〕,欲益反损,是以独郁悒而与谁语〔11〕!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12〕。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13〕。若仆,大质已亏缺矣〔14〕,虽才怀随和〔15〕,行若由夷〔16〕,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17〕。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18〕,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闲〔19〕,得竭指意〔20〕。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21〕,迫季冬〔22〕,仆又薄从上雍〔23〕,恐卒然不可为讳〔24〕。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25〕,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26〕,幸勿为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27〕;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与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28〕,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29〕。刑余之人,无所比数〔30〕,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31〕;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32〕;同子参乘,袁丝变色〔33〕:自古而耻之!夫以中才之人,事有关于宦竖〔34〕,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俊哉!仆赖先人绪业〔35〕,得待罪辇毂下〔36〕,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才力之誉,自结明主〔37〕;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38〕;外之,又不能备行伍〔39〕,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40〕;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向者仆尝厕下大夫之列〔41〕,陪外廷末议〔42〕,不以此时引维纲〔43〕,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44〕,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行〔45〕,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技,出入周卫之中〔46〕。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47〕,故绝宾客之知,亡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48〕,素非能相善也。趣舍异路〔49〕,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以奇矣〔50〕。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51〕,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52〕,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53〕,所杀过当〔54〕,虏救死扶伤不给〔55〕,旃裘之君长咸震怖〔56〕,乃悉征其左右贤王〔57〕,举引弓之人,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58〕,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饮泣〔59〕,更张空弮〔60〕,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61〕。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悼〔62〕,诚欲效其款款之愚〔63〕,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64〕,能得人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65〕,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66〕。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67〕,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68〕。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69〕;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70〕,谁可告诉者!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alt其家声〔71〕,而仆又佴之蚕室〔72〕,重为天下观笑〔73〕。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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