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赛霸王

中国古典戏曲故事七篇 作者:张友鸾 编


赛霸王

一、投师

清代康熙年间,在苏州甪(lù)直镇地方,有一个人,姓陈名唤明智。这人家世务农,出身穷苦,却从小就爱唱昆曲。遇有戏班来到镇上串演,不管风雨寒暑,道途远近,他都赶了去看。看了就学,学会还要再看。他身材矮小,却偏爱的是净角这一行。侥幸天生着一副响亮喉咙,又肯苦学苦练,才小小十四五岁年纪,竟被他学会了好多折戏,唱做念打,件件都来得。

这一年,有个“草台班”,来至甪直。那班子里有个做净角的,唱的好,做的好。陈明智连看了他三日戏,委实着了迷,心里想道:“如若投得此人为师,搭在这个班子里,遍游各地,天天做戏,岂不快活?”想着,就冒冒失失地去找那个净角,说明来意道:“我想搭在你们班子里,跟老师傅学着做戏,不知可肯收留?”

原来那个净角,就是这草台班的班主。早先年轻时,在苏州城里,搭过有名的班子,也曾红过的。只因他性情倔强,得罪了看戏的财主,又不肯听班主的话去磕头赔礼,这就被赶了出来。他一怒之下,发誓不到城里去做戏,约了几个伙伴,带着几个徒弟,弄这么一个草台班,跑跑远州外县,四乡八镇,图个糊口。

搭草台班做戏,是个最苦不过的行当:不但挣不到多少钱财,动辄还不免要忍饥受冻;平日“餐风宿露,戴月披星”,更是不足为奇的事。不是真正无路可走的人,谁也不愿意去搭草台班;搭在班子里的,一旦稍有办法,立刻就掉头不顾,远走高飞了。这个班子,起初也有二三十号人,唱不到半年,走了约莫有一半。走了老的,又补新的,补来补去,角色越弄越不齐整,有好多出大戏,渐渐都做它不动了。

那个班主,唯恐这个班子要垮台,心下暗暗发愁。每到一处,他都随时留心,但愿能收得几个徒弟,撑撑场面。这日忽见有人前来投效,怎能不喜?当下便问:“你也识得唱么?”

陈明智道:“我私下也学了一些,只是未经名师指点,难免荒腔走板,怕的不中听。”

班主又问:“你学的哪路角色?”

陈明智道:“我爱做的是净角。”

那班主听得这句话,便对陈明智浑身上下,打量一番,只是摇头道:“看你又瘦又小,竟也要学做净角么?”

班主此言一出,陈明智只认作是不肯收留他,急得登时把脸胀红了,眼泪水只在眼眶里乱滚,差点儿流了出来。

班主见他这样,就又说道:“你且唱几句我听。如若唱的还过得去,身材矮小,倒是可以想办法的。”

陈明智得了这句言语,就扯开喉咙,唱了一段。

陈明智唱的时候,那班主只是掐着指头,静静地听着。唱完了,也不说好,也不说坏,却朝着他的脸上,仔细端详。

陈明智被班主看得急了,紧紧问道:“老师傅,我倒是还有点儿做戏的指望没有呢?”

班主道:“你且把适才唱的这一段,做个身段与我看看。”

陈明智遵命做了。

班主等他把身段做完,顺手从架子上抽下一枝枪说:“耍一个‘黑虎掏心’吧!”

陈明智又便耍了。

这样也试了,那样也试了,班主这才拉住陈明智的手,叫他坐下,和他说道:“像你这般年纪,无师自通,戏居然做到这样,真不容易。我在江湖上闯了这么多年,也很收过一些徒弟,却没有一个赶上你的。你若不怕饥寒奔波之苦,忍得住煎熬,我自当尽心尽力,把自己的本领,传授与你。只是凭你这样人才,这么好的根基,搭在草台班,拜我这样一个糟老头儿为师,未免有些委屈,将来说不定有一日会后悔的。”

陈明智忙道:“只要老师傅肯收留我,指点我,便是我万千之幸。将后来,老师傅到哪里,我跟随到哪里,永远无后悔之日。”

班主道:“这样便好。只不知你的父母,可肯答应你去做戏?”

陈明智道:“我父母双亡,依靠兄嫂度日。我要做戏就做戏,兄嫂是拦不了我的。”

班主道:“话不是这样说。你家中既有兄嫂,我就该去问问他们的意思。”

陈明智道:“老师傅这就去吧,我引路。”

班主笑道:“你倒也不消这样性急。我今天还有事;明天你来,我们一路去就是了。”

陈明智欢天喜地,蹦蹦跳跳地走了。

二、辞家

陈明智的家,离镇上也有五七里路。他一路走,一路想:“那个师傅真好,又有本领,不久就要和他一台做戏了,真是运气。”想着想着,就觉得脸也勾了,衣服也换了,台下千百只眼睛,都在瞧着自己。一时好像大家都在夸奖:“这个小角色从哪里来的?戏做得很不错哩!”一时又好像大家都在笑话:“这个小娃儿,什么也不懂,怎么就上台做起戏来?哪里配,轰他下去!”

陈明智想到这里,不禁耳鸣心跳,两手冰凉。这时已经快走到家门口了,路旁有一棵两人合抱不过来的老槐树。他且不忙回家,就坐在树根上,托着腮,呆呆地发愣。

他正在那里出神哩,忽然间,后面来了一个人,戴着个斗笠,背了把锄头,远远地就大声说:“老二,你在那里做什么?”

陈明智一听是哥哥的声音,慌忙站起。

哥哥来至他面前,望了他一眼,又说:“老二,我看你这两天落了魂的样子,是为了什么呀?今天又有半天没有见着你的影子,你到哪里去了?”

陈明智生性老实,不会说谎,只胀红着脸说道:“我到镇上看戏去了。”

哥哥道:“我们做庄稼人,起早睡晚,耕田锄地,盼个好收成。年纪小的,也帮着放牛薅草,往田里送送茶饭。哪个像你这样,一天到晚,游手好闲的,将来怎么得了!”

陈明智听着哥哥的教训,先是不敢言语,随在哥哥的后面,往家里走去。走了百十步路,又自想着:“我这投师学戏的事,不告诉哥哥是不行的。”这便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地说:“他们戏做得好,我禀告哥哥,也要跟他们学着做戏去。”

陈明智话刚出口,他哥哥的锄头,哧溜一下从肩膀上滑将下来。哥哥说:“你说的什么?你要去做戏子么?”

陈明智打从鼻孔里应了一声道:“是。”

他哥哥重把锄头掮上肩膀,口中直说:“当初爹妈临死,把你交付与我,要我将你教导成人;好了,好了,不想你如今竟然要做起戏子来了!”说着,便大踏步往家里直奔,那个样子是气极了。

进得大门,他哥哥把锄头向墙角一扔,倒了也不扶;坐下来,摘了斗笠,掼在桌上。

嫂嫂不知就里,就问:“你弟兄二人淘什么气了?”

他哥哥颤抖抖地说:“老二,老二,他要去做戏子哩!好的不做,要干这样下贱的行当,你说气人不气人?”

陈明智接口却说:“做戏也没有什么下贱呀;一个人做戏,几十几百人看着高兴,这不是很好的行当么?”

哥哥说:“你还跟我顶嘴哩!你知不知道,做了戏子,是进不了祠堂、见不得祖先的。”

陈明智道:“那也不要紧。我看见戏班里供的祖先,全是做戏的人哩!”

哥哥也寻不出什么道理来驳他,只是十分恼怒,捏着拳头直捶自己的脑门说:“怨我,怨我!平日放纵了他,看他舞枪弄棒学着做戏也不管,今天直头要做起戏子来了。将来我死了,却有什么脸面去见爹妈!”

陈明智还想说什么的,却被嫂嫂拦住道:“老二,你就省两句吧!你哥哥在为你打算,你怎么老顶撞他?你且出去耍一会儿,让你哥哥再想一想吧!”

陈明智依着嫂嫂言语,走将出去。

——你道陈明智嫂嫂为何要让陈明智出去?其中有个缘故。只因陈明智但爱做戏,不爱做田,嫂嫂素常就有些厌嫌他。庄稼人,日子过得苦不过的,家里多一口人吃饭,实在多一些为难之处。他是丈夫的亲兄弟,年纪幼小,又不好撵他。如今他自己要走,那还有什么话说。陈明智哥哥不让陈明智走,嫂嫂倒着了急;因此把陈明智支使出去,自己好用言语去劝丈夫。

他嫂嫂说:“老二一天比一天大,天天学戏,把他留在家里,总不是事。东村三叔前回要把老二过继,你又不肯。当时你说:‘宁肯让儿子做戏,不肯把儿子过继。如果让老二过继给三叔,就对不起爹妈。’这句话如今倒是应了。既然不肯让他过继,为什么又不让他去做戏呢?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明公正气地你不许他走,明天他偷偷跑了,你连他的影子都还找不着哩!”

他哥哥起初跟他嫂嫂辩驳;及至后来,嫂嫂的话越说道理越多,哥哥也就不言语了。乘着这个时机,嫂嫂向门外把陈明智叫进来,告诉他:“你哥哥答应你去学戏了。”

陈明智一听,十分心喜。第二天天还没有大亮,他就赶到镇上,和那个草台班班主说了。班主按着收徒弟的规矩,央了中人,去到陈明智家里,和他哥哥写了投师的契纸。他哥哥虽则有些不舍,也是无法,看着他去了。

自那日起,陈明智就随着那个草台班,到处做戏。

三、探城

陈明智搭进了那个草台班,边学边做,边做边学。他人既聪明,又虚心不怕吃苦,不消多时,就学会了许多玩艺:脸也勾得大了,身子也扮得粗了,个子也垫得高了;一张口,一举手,一睁眼,处处都是戏;演张飞便是个活张飞,演项羽便是个活项羽。上得台来,谁也看不出他还是初出茅庐的孩子。那班主得到这样一个徒弟,称心如愿,名为师徒,实有父子之情。又兼他为人和气,遇事上前,对待各位师兄,十分有礼:因此全班上下,人人都欢喜他,把许多玩艺教会了他。

这草台班里的日子,果真是苦不过的,南北东西的乱走,只在村镇里赶集。一台戏做了下来,大家勉强饱饱肚子;有三五日不唱,就会连个烧饼都没得吃的。陈明智只是干得有劲,从不计较那些。

这一天,他们这个班子,来至在木渎镇,看好了戏台,预备第二天做戏。谁知到了傍晚时分,有人来说,苏州城里的大班子,今天开锣,木渎几家有钱的大户,都被请进城里看戏去了。因此劝他们等两天再做戏,免得无人出钱白做了。班主无奈,只好让大家权且在戏台上住一夜,到明天再看风色,如若在木渎做不成戏,就开码头到别处去。

陈明智究竟是个孩子,看到这个情形,就问师傅:“听说那城里的班子,戏做的也不一定比我们好,却有大把银子的进帐,做一场可以吃半年;为什么我们不进城里去做戏呢?”

班主道:“你这真是孩子话!你看我们这样破烂的行头,是能在城里做戏的么?”

陈明智道:“依师傅的言语,城里人是只懂得看行头,不识得看戏的了?”

班主道:“话自然不是这般讲。那城里的大班,不但行头好,戏也做得好,角色齐整,个个都是了不起的。”

陈明智道:“他们怎样的了不起呢?”

班主道:“无非是戏做得好呗!”说着,叹了一口气,却又道:“其中也还有些道理,你多做几时戏,自然会明白,这时不说也罢!”

陈明智见师傅有些伤感模样,也就不再朝下问了。

就在这天晚间,大家临睡觉时,检点人数,少了一名:陈明智不见了。

全班人都慌了,四面分头去找,却哪里找着他的影子。

有的说:“莫非这孩子吃不下苦来,趁此跑了?”有的说:“莫非这孩子看中了什么女人,被勾引上了?”也有的说:“这孩子这些日子老打探城里大班的事,莫非因为这里离城近,去找别的门路去了?”大家又是骂他,又是想他。

班主不信众人言语,又只猜不透究因何故,急得唉声叹气,只是拍着大腿。

到得第二天上午,大家还在着急鸟乱的时候,陈明智却搭坐小船,笑嘻嘻地回来了。

班主一见,好似拾得宝贝一般,偏只板着面孔问他道:“怎么不和我说,你就跑了?这一夜是在哪里的?”

陈明智道:“我进城看做戏去了。”

班主道:“你不守班规,私自外出。我如不管教你,怎么能服得住旁人!”说罢,就举起竹板要打。

陈明智道:“是师傅要我去的,不能怨我。”

班主道:“我几时要你去的?”

陈明智道:“师傅说,城里大班的角色都了不起,又不告诉我怎么了不起,我只好自己去看看了。”

班主道:“你看他们戏做得怎样?”

陈明智未曾答话先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然后捏起喉咙,又似鸟鸣,又似猫叫,比着说:“这就是他们唱的楚霸王哩!”

大家听他这一说,全都笑了起来。

他又道:“我只不懂,他们能在城里做得戏,我们却做不得?”

那班主放下了竹板,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孩子!你哪里知道:如今做戏的这一行,也讲究这个帮口。你能拍马,会吹牛,搭上了帮口,才有你在城里混的分儿。如若不然,硬要挤进城,他们就要结起帮来,砸得你头破血流。他们讲的不是做戏工夫;只讲的钻营勾结,呵哄吓诈。有五分本领的人,会受到十分的妒嫉。看戏的也是瞎起哄,有几个内行?因此上,他们就越发地猖狂了。你看看,我这个师傅,穷虽穷,总还有几根硬骨头,能和他们在一起么?我是宁可吃些苦,跑跑乡镇,这一辈子也不想进城的了。但愿你,多得一点真才实学,把戏做好,不要把那城里、乡里的念头,存在心上!”说着话时,班主的眼圈红了,声音也有些发涩了。

四、抱病

转眼之间,陈明智在那个班子里,度过七八个年头,不觉已经二十一二岁了。这时候,班主越来越老,只能管管事务,戏却做不动了。班里净角的戏,全由他来做。因他做得好,四乡八镇的人,都爱看他的,暗地给他取了一个诨号,叫作“赛霸王”。

只是一层:乡下看戏的,内行虽有,有钱的主儿却少。看一场戏,腰包里挖出百十文钱,都要费好大气力。平日间,只有死命喝彩,表表捧场的心意罢了。就因为这个缘故,那个班子,虽然走一处受一处欢迎,日子过的总还是很苦。有那熬不住的,得机会就走了。几年之间,就像风车一般,旧的走了,新的来了,换来换去。其中只有个陈明智和班主死守着。他敬重师傅,佩服师傅,喜欢师傅。尽管自己成了班里的主角,总觉得还有许多地方没有做得好,离师傅还差着很远哩。

这年冬天,靠近年边了,他们这个班子,由嘉兴去到平望,赶个新春。偏遇着天气不好,一路上雨雪交加。班主虽然是久经江湖的人,究竟如今年岁大了,禁受不起风寒,不觉生起病来。起初只是咳嗽头疼,后来却吐出大口鲜血。

陈明智见师傅这个模样,十分着急,想在半路上找个客店,让师傅住下养息。师傅只是不肯,说道:“我们吃开口饭的,年轻时候,谁不受点内伤?吐几口血,那算得什么!为了我一个人,大家不能赶到平望去做戏,我的心能安么?心既不能安,我的病会好么?”

陈明智也知道师傅性子强,勉强他是无用的;只好由他挣扎着,一直到了平望。

常言道:“好汉只怕病来磨。”那班主尽管有十分忍劲,怎奈病势一天比一天沉重:身子动不得了,说话也只有气无力的。陈明智给他请来了郎中,他却偏不肯吃药。他说:“我六十开外的人了,死也死得的了,灌那些苦水做什么!在以先,我心里想,别人在城里享福,红得发紫;我却吃辛苦,倒霉:总觉得有些不服。如今哩,我倒又想开了,我一辈子用心在做戏上面,在城里是这样,在乡里也是这样,我对得起戏也就是了,和别人计较个什么。但愿你们将来把戏做得更好,让大家知道草台班也不一定都是落脚货,我就是死也闭眼了。”说过这些话,又偏还问着大家:“这几天安排得怎么样了?戏码定好了没有?”

大家告诉他:“正月初五准定开锣,头几日都是些吉祥好戏。”

他说:“第一场不是《千金记》吗?”

大家说:“《千金记》里有自刎的情节,头一场上它,怕的不大好吧?”

他说:“不管这些章程了,你们就做这个戏吧!这个戏里一支‘虞美人’,两支‘泣颜回’,明智唱的总还有褒贬之处。我在嘉兴时候,要他改过,就不知上台如何。我看一回是一回了,且让我听听他的;如果不对,好再指点他。”

大家看班主病得那个样儿,不好违拗他,只得把戏码改了。

三十晚上,班主觉得精神还不错,就向陈明智道:“我能熬过这个年,说不定还可以多看你做几年戏哩!”

陈明智听了这个话,虽然面上露着喜欢,心里却十分凄楚,他已然看出来,班主是不行的了。

五、殉艺

看看初五近了。陈明智又忙着开锣的事,又记挂照顾师傅,从戏台到客栈,从客栈到戏台,来往奔波个不停。

班主看出来这种情形,说道:“你好好安排做戏吧,不要多管我。等到开锣那天,把我抬上后台去就是了。”

陈明智道:“师傅病得这么沉重,天气又这么冷,就在客栈里歇息歇息吧!”

班主道:“我只要听得锣鼓响,就能抵一贴药。你在《千金记》里的几折戏,我总放心不下。你是不是不敢让我听?你越怕,我越要听。”

陈明智见师傅这般讲,不好分辩。转而一想,反正师傅病得如此,还不如由他称称心愿。到了初五,就约齐了人,用一张竹床,围紧了被,把班主抬到后台,挨着槅幕停下。

班主躺在那里,虽然动弹不得,眼睛却看着大家上装,睁一阵,又闭一阵。陈明智勾好了脸,一切都装束齐整了,班主低低喊着他的名字,要他过去。他挨近竹床,弯下腰,以为班主有什么嘱咐。哪知班主却抖抖颤颤地从被里伸出手来,勉强举着,给他扶了一扶头盔。然后,又叫他退后几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看过了,点点头说:“孩子!我帮不了你什么忙,你也用不着我帮忙,都很好了!现在我只听着你唱,你唱的如果不合式,我还是不依的!”

陈明智道:“师傅放心,我不会给师傅丢人。”

班主说:“去吧,你想你的戏去吧!”向例,在做戏之前,班主总要每一个人,都忘了自己眼前的事,多去想想他在戏里面那个角色的身份和情节。虽然病得这样,还是忘不了那个老规矩。

不大工夫,陈明智上场了。向来他做戏,只遵着师傅之命,心无二用。今天任凭怎样,总觉得乱的慌。亏得戏熟,并没有出什么毛病。台下看戏的人,叠肩压背,不断叫好。他每逢做罢一折,进了后台,就去看看师傅,却见师傅闭着双眼,又似养神,又似睡熟,总不敢上前惊动。

一折一折做过去,看看做到“霸王别姬”这一折了。陈明智心里想到,像自己师傅那样的本领,却倒了一辈子的霉,如今眼见就要不济事了,真为他有些抱不平。他把这个想法,联到了楚霸王的身上,看着虞姬那个样子,唱一句:“盖世英雄,始信短如春梦。”念几句:“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声音有些变了,竟自洒下了几点英雄泪来。台下轰然叫“好”不说;他却自听到槅幕里面,也有人叫“好”,接连两声,清清楚楚,竟就自己师傅的声音。

唱完了这一折,陈明智急忙去到竹床边,想安慰师傅两句。谁知那班主面上带着笑容,喉咙里的痰“咯咯”响了一阵,落下去了;口中有出气无入气,竟自这么过去了。

六、泣墓

班主原是一班的中心。班主一倒下头去,班子里登时就乱了起来。陈明智虽然心中悲苦,却还十分镇静。他跟大家说:“眼前第一件大事,是买副棺木,把我师傅埋了。师傅平日不亏待人,他死了,我们也不能亏待他。葬了师傅,我们还得把这里几天戏做完,然后再从长计较今后的打算。”

大家听了他的话,只是有些犹豫。

本来,在草台班里做戏的,偶然死个把人,是不以为意的,一领芦席就卷将出去了。陈明智说给师傅买棺木,众人心里想:死的已经死了,活的还要度命哩;有钱给他买棺木,倒不如留着我们多买几升米。所以有这个念头,倒也并不是什么世态炎凉,确实为的日子太苦,把那死了人的事就看得稀松平淡了。

陈明智也看出大家的意思,只是不忍。他和大家说:“虽然师傅平日说过,把衣箱行头都留给我,我如今愿意把它作为大家的公产,只抽点钱给师傅买棺木,想来总是可以的。”

大家听他这么说,就一句话都没有了。

陈明智给师傅办好了棺木,盛殓了;自己披麻戴孝,手捧灵牌,哭泣尽礼,把师傅送上了山,埋葬入土。

依着陈明智的意思:师傅虽死,班子还该团着,眼前既可以混一碗饭吃,将来慢慢地再打江山。怎奈有那眼皮浅的,见有行头可分,就急着要散伙。大家上台做戏,下台吵架,一直闹了好几天。陈明智见不愿意干的人居多,愿意干的在少;大家去意难留,无法勉强。就在戏做完了之后,分了钱,分了行头,由着大家各奔前程。

陈明智眼看着散了伙,独自一个,背了个大包裹,中藏衣被和净角所用的行头,凄凄凉凉,离开了平望镇。他先到师傅的坟上,痛哭了一阵。念着平日师傅待自己的好处;又想到师傅死后,班子散在自己手里,觉得万分难过。越哭越伤心,直哭了一两个时辰。

几年以来,陈明智跟着那个班子,虽然东跑西跑,总还有个着落。如今师傅死去,班子散了,他却成了掐了头的苍蝇,不知前往何方的好。他想想,这平望镇,离自己家乡甪直镇倒是不远。戏既然做不成,自己又不会别的什么手艺,除了回乡种田,哪里还有第二条路呢?当初出来学戏时,哥哥先是不愿意,后来却答应了的,回家求求哥哥,别的不说,总能有一碗饭吃。只是一层,这几年,师傅把着手、把着脚教戏,总盼着徒弟能接代,做点好戏给大家看;师傅刚一死,自己就改了行,未免有些对不起师傅。再说,自己从师傅身上也学到一些本领,不能在戏台上把这些本领施展出来,也觉着有些对不起自己。师傅在日,哪怕有些小为难之事,都找师傅商量;如今走投无路了,师傅永远见不着了,跟谁商量去?

陈明智拍着坟头,直叫“师傅”,连嗓子都喊得哑了。除了天空有三五只寒鸦飞鸣而过,没有别的声音,师傅是再也不会答他的话了。他无可奈何,背起了包裹,默默又说:“我辜负了师傅一场栽培,只望冥冥之中,师傅能饶恕我!”

陈明智和师傅告别,揩干了眼泪,迎着北风,趔趄而行。每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看师傅的坟。及至渐渐走远,那起伏的山冈,把坟头遮住;他还站在高处,又看了片刻,这才迈开大步,奔向甪直。

七、还乡

这天下午,陈明智到了甪直。

一路之上,他心里都在盘算:回到家乡,会碰见些什么人,该怎么和那些人说话。越是走得近了,心里越是发怯。江湖上落魄归来的游子,都有这一份心情,自古便是如此,这也就不消细说了。

在镇头上,有一座小小茶馆,陈明智认得,这是王老爹开的。他想先问问这几时家乡的光景,也趁此歇歇脚,便找了一副座头,放下了包裹。

陈明智离家时是个孩子,如今长得壮大了,相貌变了,声音也变了,他虽认识王老爹,王老爹却哪里认识他。只见那王老爹,提把水壶,上前来问:“客位就一个人么?”

陈明智忍不住说:“王老爹,你不认识我了么?”

王老爹泡了一杯茶,放下水壶,直揉眼睛。揉着想着,只记不起,嗫嗫嚅嚅地说道:“恕我眼浊,客人是哪一位?”

陈明智报了名姓,又说:“小时候,我不是时常到王老爹这里来耍的么?”

王老爹听了陈明智的名字,立刻变得不自在起来:两条眉毛皱到一起,鼻子只是耸动,几根胡子也仿佛要向前戳人。他道:“你就是陈明智吗?你不是去做戏的吗?却跑回来做什么!”

陈明智待把在外面的情形,仔细说给王老爹听,才说得三五句,却被王老爹用话堵住了。王老爹道:“我也不要知道你那些!你出去做戏子,坏了我这甪直镇的风水,一镇之人,任谁都不高兴见你。你哥哥也养活不了你;大正月里,我看你也不必去找他淘气。就说他能容得你,别人也容不得你。你这一回来,不得了,一准要带坏别人家的子弟的。”说着,气愤愤地,提着水壶进屋去了。

陈明智被王老爹这几句言语,说得直愣眼,心里想道:我吃你的茶,付你的茶钱,也不少你的,凭什么却要挨你教训?当下待要辩驳,又觉着不大好,才回家乡,怎么就和老人家争吵?没奈何,有些乏味,也不喝茶了,扔下几文茶钱,背起包裹,站起身,直往镇里走去。

这时还在新春的节令,镇上家家闭门掩户,不时从门缝里透出豁拳吃酒、掷骰子赌钱的声音,却是行人稀少。偶或遇见一两个醉汉赌鬼,虽然显着一些诧异的神色,却只是挨肩而过,没工夫跟他打话。

陈明智走了好一阵,只见迎面来了一个老婆婆,穿的一身新衣裙,头上插了许多花朵,身后边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陈明智认得这是干妈李大娘,免不得深施一礼,说道:“干妈是拜年去么?这几年你老人家好?这是扣子兄弟么?几年不见,长得这般大了。”

那李大娘先是一愣,接着却听出来了。她道:“你不是陈家老二么?”

陈明智连忙应道:“我就是陈小二,干妈的眼力不差哩!”

李大娘且不答言,只是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打量。看够了,这才叹口气道:“我只当你发了财才回来哩,怎么弄成这个模样?”

陈明智听了这话,顿觉身上的包裹,又重了几斤。他不敢吭气,搭讪着,要去牵那扣子的手,口中只说:“我这兄弟,生得好秀气!”

那李大娘忽然把脸一沉,说道:“你不用夸奖他,他是个笨孩子,值不得你留心。你哥哥想你得很哩,你算给你哥哥挣了面子回来了,还不赶快到家里去哩!”说着,把扣子一推道:“你发什么呆!戏子只有在做戏的时候才好看;不做戏,有什么好看的!”一面说,一面头也不回地走了。才走开没有几步,她就“啐”了一声道:“新年新岁,出门就遇见戏子,这一年都不顺遂了!”说这几句话,声音本来很低,陈明智偏是听得十分清楚,个个字都打痛了他的心。

王老爹如此,李大娘如此,想情这甪直镇上没有一个人不是如此的了。陈明智原来盼着多遇见几个熟人,好问问话;这时候,反而怕遇见熟人了,只顾低头快走。

他两条腿走得虽快,总赶不上脑门子里想得快。王老爹和陈大娘的言语,只在他耳朵旁边嗡嗡地响。他想着:回家,哥哥嫂嫂能容得过么?便是哥哥嫂嫂能够相容,别人的眼色能看得下么?别人的冷言冷语能受得了么?与其住不下去又走,倒不如索性不回去了。

想到这里,万分踟蹰,难于举步。看看来到离家不远那棵老槐树下面,他便把包裹放下,坐向小时候坐惯了的树根上。抬眼一望,四面好像毫无变动,只是这棵槐树,显得比前几年更老了,上面多了许多杈丫,要是在夏天,一定能得到它很大的覆荫;这时候,却连一片叶子也没有。没有树叶,倒是让他看到整个天空,广阔无际。他咬了一下嘴唇,笑了一笑,自言自语道:“没来由,回家干什么!一艺在身,真地会饿死人么?即便饿死在外,也比把脸丢在家里强些。这么大的世界,我却老惦记着一个甪直镇,实在太没有出息了!”

坐了一小会儿,他背了包裹站起来,望着自己家门口,贴着的几张新年门钱,随风吹动。从这里回家,不消一盏茶的工夫,就可以走到。这时他却决意不回去了,遥遥地说道:“哥哥,做兄弟的在这里给你拜过年了。将来好,你我还有相见之期;不好,来世再会吧!”

陈明智这时的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他不愿意再由街上走出镇去,就绕过小路,从街背后走。这街后都是村庄,不大见到人,偏生狗多。那些狗,也看不上陈明智的模样,一条狗叫起头,多少条狗都追将来,前前后后赶着咬。陈明智一面拾砖头砸那些狗,一面说:“我只是做戏的,也不是做贼的,你们为什么打伙来咬我?”狗哪里懂得人话哩,依然叫个不停,直等陈明智走远了,这才摇着尾巴回去。

八、觅食

陈明智受了王老爹和陈大娘的凌辱,心中不甘,不回家了,决意还是闯江湖找机会去做戏。甪直离苏州近。苏州城里戏班子多,常有那倒霉的角色被人挤将出来;这就有那些在外地弄草台班的,赶到苏州去约人。凑巧时,说不定十天半个月,就能搭上班子。他这么一想,觉得眼前只有这一条路,不到苏州,竟是没有别的地方好去的。

陈明智做了好几年戏,又跑过好多地方,江湖上的情形,也知道得不少。到了苏州,先不住店,背着那个大包裹,一径地去到玄妙观前,找个茶馆,进去喝茶。

这家茶馆,平日是那梨园子弟聚会的所在,陈明智早已知道的了。这时因他去得早,茶馆里还零零落落,没有什么人。他找个座头坐下,要了一壶茶。肚里泛上饿来,买些蒸糕,胡乱吃了,权且当饭。这几日,他既念着师傅,又想着自己的前途,心里虚飘飘的,人也显得十分憔悴。来至苏州,原是碰运气的事,哪有把握。在平望分得一点钱,不管怎么省吃俭用,也混不了多久。半月一月之间,能有办法,还不打紧;若无办法,必然要打饥荒:想到这里,不免愁容满面,意懒心灰。

陈明智正在烦恼之际,忽听隔座有人叫道:“那是陈明智么?”

陈明智猛然一惊,急抬头看时,不禁笑逐颜开地答道:“师兄却在这里!”

原来那人名叫李明义。陈明智还不曾做戏时,他却早搭在那个草台班里。他是做旦角的,唱的不差,常当主角;也曾拜过班主为师。后来因为嫌日子太苦,时时和班主拌嘴,要班主加他的戏份银子。班主没有应允,他一甩手就走了。他和陈明智在班子里同台做过大半年的戏,因此隐约还认得。

陈明智没有想到在这里会遇见熟人,当下心中甚喜,就走将过去,问道:“师兄好么?这几年在哪里得意?”

李明义道:“也没有什么!这几年我在凝碧班里混混,勉强过得去罢了。若说比起当初搭草台班的时候,那自然有些不同了!”他说到“凝碧班”三字,声音分外响亮。原来那时,在苏州城里,有四大名班:一为寒香,二为凝碧,三为妙观,四为雅存。远近之人,不提起苏州城里的戏班,还则罢了;提起之时,先须提到这四个班子。在这四个班子里做戏的,也觉得自己身价很高,与众不同。因此上,那李明义言语之间,就流露了那份得意的神情。这话按下不表。

只说那李明义在答过陈明智言语之后,免不得回问道:“这几年你们怎么样?你怎么到城里来的?师傅还是那个怪脾气么?”

陈明智素日不喜别人议论他的师傅,听得李明义言语,心中不愿,只好勉强回答,把师傅去世、班子散了的话说了。

李明义哪知陈明智的心意,还只顾说:“师傅为人一点不随和,有时又不知好歹,落得这个下场,可怜当然可怜,其实也是料得到的。我到城里来,才知道他走出寒香那个班子的缘故……”

陈明智接口道:“还不为的别人挤他,有什么奇巧的缘故呢?”

李明义道:“你哪里知道:只为有一次做戏时,主人家指点他一个唱腔,他硬说指点得不对,竟和主人家争论起来,只是不服。你想,那些主人家,原是我们衣食父母,怎么能得罪的?就为的如此,班主才把他辞退。他这不是自找苦吃么?若是还在寒香时,又何至于落到后来那样!”

陈明智见他说的话不好听,转过身要走,那李明义却又叫住他道:“如今班子散了,你打算怎样呢?是不是想在城里搭个班子?别的我不敢说,这点小面子我还有,我给你荐到哪个班子去,好不好?”

陈明智道:“如今我不想再做戏了,只想改行做木匠。谢谢师兄的好意,只怪我没有福分罢!”

李明义见他如此说,一时不解,睁大了眼睛,只望着他出神。

九、征歌

再说这苏州城,在当时是天下第一繁华地方,冠盖棨戟,墨客骚人,不时聚集于此。当地的达官贵人,豪商巨贾,家家都养有几位名厨,烹调得一手好肴馔,专门招待着往来宾客。在宴集之时,还要召唤那些出名的戏班,入府串演。若不如此,便为不雅,不能成欢。其实哩,酒食饕餮的人多,戏曲知音的人少,平常也不过是虚应故事,你怎么唱,他怎么听,闹个排场罢了。

这年事有凑巧,京中有一位头品官儿,奉旨南来办事,路过苏州。这苏州巡抚,诚惶诚恐,安排款接,他听得人言,那位大官,颇通音律,乃是一位戏迷。因而特别小心,和幕友商议,把寒香班的班主找来,约定了日子,还问他:“班子里近来情形如何?角色可还整齐?”

那班主因到抚台衙门里做戏,是第一有面子的事;而且戏银之外,准有赏号,是好买卖,怎能放松?当时回道:“我们班子里的戏,大人都见过的,在这苏州城里总没有人比得过了。不管新戏老戏,只要客人点得出的,我们都做得来。大人可以放一千二百个心!”

班主从抚台衙门出来,立刻把全班人马:生、旦、净、末、丑十行角色,和那前台操琴的、吹笛子的、打鼓板的,约在一起,商量一番,问大家那日可凑得齐。大家听说,到抚台衙门去做戏给京城来的大官看,没有一个不高兴的,全都答应了。班主把定银分给大家,还叫各自加紧演习,不要生疏了,弄得临时手忙脚乱。叮嘱已毕,大家各散。

且说班子里那个做净角的,这几日身子有些小小的不舒适。当时心里想,过一两天,就会好的,一定误不了场。因此也就领了银子回家。为了想早日痊愈,便请郎中看脉,抓了一帖药吃了。谁知这位郎中,药下得十分虎狼,病是被他治好了,嗓子却突然变得喑哑。他原来性子就急躁一点,这时便拼命挣扎叫嚷。他不叫嚷还则罢了,这一叫嚷,就连说话都说不清楚了。做戏的以嗓子为主;嗓子坏了,乃是“求天天不应,哭地地无灵”的事,简直弄得他不知如何是好。想去退了班主吧,又舍不得那个银子。后来想,不如再吃一些治嗓子的药,等到做戏的那一天,真还是这个样,再去退戏也不迟。

那个净角只管一厢情愿地那么打算,怎知这嗓子原不是三两天就可以复原的。到了做戏的那日早上,他自己知道是不能上台的了,只好捧着银子,去还班主。他刚一开口说话,班主就听出不对来了。一面埋怨他,为何不早说;一面又想,晚间戏就要上了,此刻却到哪里找人。心里着急没有用,也没有工夫多埋怨那个净角了,只是赶忙去和管衣箱的商量。

这也是当时一个规矩:班子里的角色,临时有事或者有病,只有向别的班子,找人来代替,这个名叫“拆戏”。管衣箱的人,就兼管着这个拆戏的职务。寒香班那个管衣箱的,名叫管传仁,听到班主的话,慌了起来道:“这个时候,叫我哪里去抓人去?”

班主道:“别的都不计较了,只要能唱几句的就行,总不成我们竟让哑巴上台吗?”

管传仁见班主这般说,没奈何,一阵风似地就跑出去了。

十、拆戏

管传仁虽知临时拆戏,有些棘手,而且做净角这一行的,向来比做别的角色少,尤其为难。但他倚仗着自己是个地理鬼,认识梨园行的人多,心里只是想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班主既说不计较做戏的本领高低,只要能上得台、开得口就行,拼着多出一点钱,苏州城里有上千的梨园子弟,总不会找不到一个净角的。

按着旧例,名班拆戏,一定先找名班。在苏州四大名班之中,只有妙观班里的净角,名叫作“黑牡丹”的,名气最大。平日班主靠他做台柱,但怕他和别的班子有什么勾搭往来之处,要想拆他,是颇不容易的。这管传仁早知其中消息,先不去找黑牡丹自己,只是和班主商量。因他打着抚台的旗号,又使了些花言巧语,那个班主也就答应了,可申明“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管传仁得到这句话,十分高兴,一径去到黑牡丹家里。一问门上的人,说他刚刚从外回家,正在歇着哩。闯进房里,谁知那黑牡丹却躺在床上,哼唧不已。管传仁吃了一惊,忙问:“怎么了?”那黑牡丹就告知了就里。原来就在今天一大早,有一班贵介公子,大发雅兴,前往邓尉,踏雪寻梅,约了黑牡丹一同前往。一路之上,大家嘻嘻哈哈,打打闹闹,黑牡丹一个不小心,摔了一跤,跌坏了脚踝,行动不得,刚才抬回家来,连班主那里也还不曾送个信去哩。

管传仁闻听此言,“嗐”了一声,只说句:“你好好养息吧!”掉头便走。

那黑牡丹见他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免不得骂他两句“无二鬼”,这也休提。

管传仁从黑牡丹家中出来,便去找凝碧班的班主。这个班主和管传仁极熟不过,只要见面,就爱逗趣。管传仁心急如焚,他却慢条斯理地说:“你们既然到抚台衙门里做戏,银子一定不少,拆这个角儿,肯出多少钱呢?出的多,我给你问问;出的少时,就不必谈了。”

管传仁道:“只要你开得口,我一定照付。你今日拿了我的乔,将后来,遇到你们缺人缺东西的时候,可也要当心一点呀!”

那个班主道:“这话也对,我们不谈银子吧,就是我们班里这几日很忙哩。”

管传仁道:“我早知道了,你们新春做过戏之后,这几日闲得很,忙个屁!”

班主笑道:“你说不忙就不忙吧。正因为不忙,我借不出人来。”

管传仁急道:“你快说句正经的人话吧!”

班主道:“不用急,听我告诉你:这几日班子里没有事,他们有的出外玩耍去了,有的回家乡去了。你不知道我们这个做净角的是昆山人吗?要找他,你就跑一趟昆山。要能等待,再过两三天,他也就回来了。”

管传仁先还以为他说假话,及至问过别人,知道此话是真,就啐了他一口,拔步飞跑而出。

话休繁絮,只说这管传仁,凝碧、妙观、雅存三个班子去过了,又去过两三个小班了,跑了大半日,不是这个缘故,就是那个缘故,总没有拆到一个净角。这时候,天气十分寒冷,他却满头大汗:一半是跑出来的,一半也是急出来的。

十一、肆遇

天色已近晌午了,那管传仁拆戏还没有着落。他心里想:这个班子去跑跑,那个班子去转转,知道要好久才找得到人?倒不如到玄妙观茶馆里看看,那里人多,或许能碰上一两个的。

究竟这寒香班乃是苏州城里第一名班,到茶馆里来拆戏,面子上原不十分好看的。因此上,管传仁只装作个没事人儿模样,找个座头坐下之后,却暗中留神,四面观看。今天来吃茶的人并不少,他认得的有一大半,其中各色做戏的人全有。就单只缺个做净角的。他心里一急,差点要吐出血来。因为这是他最后一条路,在这茶馆里如若找不着人时,晚间这台戏,真会做不成的。这台戏偏又是抚台请客的,说是偌大苏州城,连一个净角都找不出来,定是无人相信,这便如何是好?

管传仁心神不定的情形,却被那隔座吃茶的李明义看见了。李明义将走过来,拉开凳子,和他一张桌子坐了,开口问道:“管大叔!听说你们今晚上在抚台衙门里做戏,怎么这个辰光还有工夫来吃茶?”

管传仁直摇头,连说:“糟!糟!糟!”

李明义道:“有什么事值得管大叔急得这个样子?”

管传仁一想,不如直告诉他,看看他可有门路,这便悄悄地将来意和他说了。

李明义听了管传仁的话,笑将起来道:“我知道管大叔心中有事,果然不差。亏得和我说;是别人帮不了管大叔的忙,只有我有办法,不费吹灰之力,也不用管大叔再跑半步路,我就有个现成的净角在此!”

管传仁闻言,一把抓住他道:“此人现在何处?你快点带我见见!”

李明义道:“管大叔!我们‘先小人,后君子’。人,我包你有一个。只是,你怎样地谢我?”

管传仁道:“你的茶帐归我会。”

李明义道:“管大叔也太小觑人了,我就连一壶茶钱也没有,要等你管大叔来请客?”

管传仁道:“明天我请吃饭。”

李明义道:“我这是说正经话,不是闹着玩的。管大叔既然这么精明,又哪怕找不到一个角色?本来用不着我多事。”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管传仁赶忙把他按住坐下,虽然心里在骂他,只是在这求人之际,又不能不敷衍他,许与他的银子。

李明义和管传仁谈好了银子,这便过去找着陈明智,和他说道:“寒香班的名声,你是晓得的了?”陈明智点点头。李明义又道:“寒香班今天晚上要到抚台衙门去做戏,凑巧他们的净角病了,我想荐你去暂代一场,只不过,这个班子是大班子,又是抚台衙门里做戏,看戏的都是阔佬,一些规矩错不得的。你可有胆子去?当初师傅就是从这个班子里出来的;想挨上这个班子的边,是很不容易的事,这是你的时运来了,该怎么谢我呢?”

陈明智一听说寒香班,就想到师傅,心里老大的不愿意,当时回道:“我和师兄说过,想改行做木匠,不想再做戏了。”

李明义道:“你是不是因为师傅是从这个班子出来的,就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做戏呀?”

陈明智是老实人,点点头,说:“有那么一点意思。”

李明义道:“你好傻!师傅是师傅,你是你,何必搅作一起。何况师傅人已亡故,你竟为了当初好多年前别人的缘故,自己饭都不要吃吗?”

陈明智道:“真正饿死,那也叫活该!”

李明义为了要得管传仁许的银子,想了一想,就把话掉转来说:“当初师傅怄气,被他们逼走了;你今天去露一手,替师傅把好多年前丢的面子挣回来,这不很好吗?”

这两句话,陈明智听到时,立刻眼也亮了,心也热了,就问:“他们人在哪里?师兄你领我去见见。只做一场戏,我可以去的。”

十二、忍嘲

李明义把陈明智拉了过去,和管传仁见了面。管传仁一瞧陈明智的样儿颇为矮小,心里忖了一下:“这也是做净角的吗?”一面想,一面问:“你一向在哪里做戏的?”

陈明智道:“我搭的草台班,没有什么字号。”

管传仁一听是草台班,心中不甚愿意,只因现在是急要用人之际,就不再朝下打听,只就说:“净角的戏你都做得来吗?”

陈明智道:“眼面前几折戏,勉强能做做。”

管传仁道:“今天是在抚台衙门里做戏,和平常有些不同的,这是个大场面,你要小心在意呀!”

陈明智点点头。

说话之时,天色已经黑将下来,管传仁道:“你就跟我去吧!”

陈明智也不答言,就走过去提自己那个包裹。

管传仁道:“你把行李铺盖都随身背着走吗?”

陈明智回道:“我的行头在里面。”

管传仁道:“我们有的是公中行头,你不带行头也罢!”陈明智摇头不允道:“我向来都用的是自己行头。”

管传仁见他这么说,只好由着他。

到得抚台衙门,只见寒香班全班人马,早已来齐,正在戏台旁边一间小屋里商议事情。大家一见管传仁进来,齐声问道:“你拆戏拆来了吗?”

管传仁往后一指道:“已经请来了。”

大家不约而同,都看着陈明智。陈明智放下了包裹,等候别人来和他寒暄,谁知大家在望了一眼之后,没有一个理他的,却只是和管传仁说话。这个道:“你忘了我们是寒香班罢?在哪里乱找的人?”那个道:“你忘了是在抚台衙门里做戏罢?是不是要我们栽跟头?”你一言,我一语,只骂着管传仁。

陈明智看大家那么无礼,也就不去理他们,只自一屁股坐在衣箱上,掏出旱烟袋,打着火石,抽他的烟。一面却也暗地留神,听管传仁怎么回答。

管传仁被大家埋怨得头都昏了,只是没口子分辩,把到处拆不着净角的话说了。又道:“事太急促了,叫我有什么办法!若不是我人头熟,就连这样的人,也还是找不着的了。班主说过,只要能上得台、开得口就行,你们就马虎一点吧!”

众人中有一人接口道:“如果上不得台,上了台又开不得口,该怎么办?”因为这句话很俏皮,大家轰地一声都笑了。

管传仁直抓着头,应付大家几句言语,又回过头来看陈明智几眼。不用说,他的心里也犯着疑惑。

班主为了稳妥起见,免不得过来问陈明智几句。陈明智憋了一肚皮气,也不管来和他说话的是什么人,只顾坐着抽烟。

班主问道:“你是做净角的吗?”

陈明智道:“算是这样一个角色。”

班主问了他的姓名,家住哪里,原来搭的什么班子。他都一一回答了,却只不肯提出师傅的名字。班主听来听去,没有一件是闻名的;而且听他说话,还有点吞吞吐吐,似乎结巴:不觉疙瘩地皱起了眉毛。

陈明智磕了磕烟灰,反问着班主道:“是你们找我来的,也不是我赶上门的。现在请你们说一句话:要我凑一个角色,我就留在这里;不要,我就走。”

班主无奈,只得说道:“请你多帮帮忙吧!”

十三、拒餐

陈明智因见众人不理他,也就不去理他众人,只坐在衣箱上,抽着旱烟,思前想后。他想到:师傅平日把城里班子说得一文不值,原来是有很大的道理。像这样“狗眼看人低”的轻狂之辈,不但师傅不能和他们搞在一起,就是自己也受不了的。又想到:今天总得在台上出出气,反正也不吃他们千日饭,怕什么!只不过,明天又要做明天的打算了。想到这里,稍稍有点发愁,但因眼前做戏之事要紧,便硬把那些发愁的念头捺向脑后,再不去想。

在做戏之前这一顿晚饭,是主人家请客的,比平常饭茶,整齐丰盛得多。饭就开在这间小屋里。照着戏班的规矩,原有个座次的:班子里按着角色大小,分别上下;有拆戏时,这个被拆来的,却不管他是何等角色,一定要请他坐首席,原是错乱不得的。怎奈大家都藐视陈明智,全然不把他放在眼中,饭开来时,蜂拥上前,径自坐下,这个喊着“师兄”,那个称着“师弟”,举起箸,张开嘴,有说有笑地狼吞虎咽起来。

陈明智仍然只顾抽他的烟。倒是管传仁有些看不过了,向他说道:“你也去吃一个吧,吃饱了肚子好做戏。”

陈明智道:“我不饿!”

管传仁道:“回头可没有得吃的哟!”

陈明智道:“我们草台班挨饿是常事,算不了什么。我又不懂你们这大班子里的规矩,免得坐上去惹人笑话!”

管传仁见他那么说,一定要拉他;他只坐在衣箱上,像钉住了的,动也不动。

那些做戏的,原都是年轻的人,饭菜塞住嘴,还只是不老实,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些巧话儿。其中有一个说:“听说从前有一个班子,名叫‘五怪班’。”

另一个忙问:“怎么叫作‘五怪班’呢?”

头一个说:“那个班子里,做生角的是个哑巴,做旦角的是个麻子,做净角的是个三寸丁的矮子,做末角的是个跛子,做丑角的是个瘌痢:所以叫作‘五怪班’。”

别人又问:“这麻子可以多填粉,跛子可以穿长点的袍子,瘌痢可以戴帽子,都还有法子。但不知这哑巴生角,矮子净角,怎么做戏的?”

头一个道:“那个生角,只做不唱,有人在背后和他唱双簧。那个净角哩,倒亏他有主意,总是踩高跷上场。”

别人道:“哪有这样的事!真的这样,谁还来看他们做戏?”头一个道:“你不知道,那个主人家却是又瞎又聋,所以那个班子照样还能做戏哩!”

大家知道这话中之意,全笑将起来。

那头一个见大家如此,越发得意地说道:“可惜如今没得这样的戏班子,倒叫好多做戏的挨饿了!”

陈明智虽则坐得远一点,这些话,却句句听真。当时恨不得拿起旱烟袋,去敲那人几下;勉强忍住了,倒是借着自己眼神,看看那人是什么模样的人。

大家饭快吃完了,管传仁又过来和陈明智说:“你且胡乱去吃一点吧,如今哪里讲得那许多规矩!一会儿收了碗箸,要吃也没地方吃的了。为了要别人讲规矩,自己饿着肚子,那是犯不着的。”

陈明智笑笑道:“我们草台班,总是先做戏,后吃饭,弄惯了的。如若吃饱了肚子时,倒是做不好戏了。”这些话,是赌气,也是真话,管传仁也就不再勉强他了。

十四、传戏

不大工夫,天色已全黑下来。戏台上起了百十盏明灯,花厅里摆上酒席。有许多掌烛待候之人,一片鸦雀无声,只静候那头品官儿驾到。

外面远远传来开道的锣声,顶头马先送来那头品官儿的名帖,抚台忙命打开中门,亲自迎接。这一应官场中的繁文缛节,也就不必细表。且说抚台把那头品官儿一迎就迎到花厅里坐下。那头品官儿不用说是个内行,一见这个排场,就连声说道:“太费事了!其实你我老弟兄,小饮两三杯也就是了,何必要这样兴师动众!”

抚台笑道:“人人都道苏州做的戏还看得过,应该请老大人鉴赏鉴赏!”

那个头品官儿不但懂得戏,而且自己还做得几折、唱得几支的。因为如此,便把一切做戏的都看轻了:说这个做的不利落,那个唱得不清楚。当下听了抚台的言语,口中只管谦逊,心里却在思量:我倒要考一考苏州戏班,看看他们本领如何,可比得过京城里的。

酒过三巡,戏台上锣鼓响了起来。班主手捧戏单,衣帽整齐,来至酒席筵前,转着打了千,等候点戏。

抚台接过戏单,便递与那头品官儿道:“请老大人点一折罢!”

那头品官儿且不接戏单,只是说道:“你我老弟兄,我也就不客气了。我离开京城多日,不曾听戏,倒想在苏州过过瘾,就不知这个班子能做些什么戏?”

抚台道:“平常的戏,大约都还能做。”

那头品官儿道:“也能做整本的戏吗?”

那抚台原不甚懂戏,也不知道轻重,只是答道:“老大人吩咐了,他们总会做的。”

那头品官儿道:“能做《千金记》吗?”

抚台得了这句言语,便关照班主:“老大人要看《千金记》,你叫他们用心地做吧!”说过之后,回过头,向那头品官儿敬菜敬酒去了。

那寒香班的班主,心里想道:这《千金记》里,各项角色俱要齐全,且不必说,只这楚霸王,乃是净角扮演的一个要紧角色,那个拆来的人,怎么办得了?当时意欲禀明抚台,请那头品官儿另换别的戏;怎奈抚台只顾照应那头品官儿吃酒,他哪里敢惊动。转而又想,听那头品官儿和抚台所说的话,好像那头品官儿早就要看这个戏的,如果回了不能做,说不定会被怪罪的。没奈何,只得到后台,传知大家。

原来这《千金记》,是做的汉朝淮阴侯韩信的故事。只因韩信从出身到发迹,和楚霸王项羽,有许多分不开处。那《千金记》的作者沈采,把楚霸王写得如火如荼,分外精彩。这么一来,楚霸王在戏里,竟是第一个要紧的角色了。正为的这个缘故,班主刚一把戏码说出,大家都慌住了,七嘴八舌,埋怨班主,不该答应做这个戏。

大家都说:“那个拆来的,便算他能做吧,也不过配配戏罢了,怎么能挑这样的角色呢?”

班主道:“这是头品老大人要看的,他点了,我怎么能回他哩!”

一时之间,生、旦、末、丑,操琴的、吹笛子的、打鼓板的,都跟在班主后面,团团围住了陈明智。

班主说:“今天抚台请的客,这一位老大人,是头品官。他点了全本《千金记》。这个戏,你做不做得下来?你如果不会做,我们请他老人家换一个别的戏。你只管说实话。你放心,我们管衣箱的答应你的那份银子,不管你上不上台,我们一定都照给就是了。”

陈明智一听是《千金记》,浑身骨节都发痒了,却只不露声色,冷冷地说:“这个戏,我做也做过的,就怕够不上你们寒香班尺寸。只要你们不嫌弃,我可以试两折。”

班主听他说会做,便道:“好吧,那我们就按这个戏预备吧!”

十五、对词

班主刚欲退走,谁知人丛中却窜出一个人来,朝着陈明智,兜头作了三个大肥揖。陈明智忙看时,原来就是刚才吃饭时说刻薄话的那个人。陈明智安坐如故,也不回礼。却听那人说道:“师兄姓甚名谁,原在哪个班子,只怨我们耳朵短,有些失敬。就是一层,我做虞姬也做过无数场了,侥幸还混得出去;如果让我砸在楚霸王的身上,这对师兄你也没有什么好处的。班主已经说过,师兄做不做戏,那份银子都照送。我斗胆再说一句,师兄觉得银子少,我们还可以多凑一点。至于我们适才间得罪师兄之处,改日再登门赔礼也就是了。我看师兄这个模样,和楚霸王太不称了,哪有这么小不点的楚霸王呢?一定等到上台出丑,又是何必哩!”

陈明智静静听他把话说完,又磕了磕烟灰,眼睛瞧着烟袋锅,满满装了一袋,打着火石,抽了两口,这才慢慢回道:“师兄耳朵倒是不短,其实是我们草台班太没有名气罢咧!我从师的时候,师傅倒是告诉过我,做戏之时,自己做好做坏,倒在其次,先要好好帮衬旁人。我做楚霸王,也不过给虞姬做做配角。师兄不用急,即便做砸了时,也只砸我这个楚霸王,决计砸不到虞姬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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