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曹操

汉魏六朝诗文赋 作者:程怡


曹操

曹操(155—220)字孟德,小名阿瞒。沛国谯(今安徽亳县)人。是汉末建安时代最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和文学家。在政治上,曹操可称得上是一代枭雄,镇压黄巾起义,随袁绍讨伐董卓,挟天子以令诸侯,实行“唯才是举”的用人政策,使他终于统一了北方。在文学上,他一反两汉传统,尚通脱,多创意,个性独特,代表了建安文学最苍凉雄劲之风骨。

曹操的诗今存二十余首,全是乐府诗,慷慨以任气,艺术性很强。诗文作品存辑本《曹操集》(中华书局1959年版),另有近人黄节的《魏武帝诗注》,是曹操诗较完善的注本。

让县自明本志令

孤始举孝廉[414],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415],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416],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417]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故在济南,始除残去秽[418],平心选举[419],违忤诸常侍[420]。以为[421]豪强所忿,恐致家祸,故以病还[422]

去官之后,年纪尚少,顾视同岁[423]中,年有五十,未名为老,内自图之,从此却去[424]二十年,待天下清,乃与同岁中始举者等耳。故以四时[425]归乡里,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426],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427],绝宾客往来之望,然不能得如意。后征为都尉[428],迁典军校尉[429],意遂更[430],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431],然后题基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

而遭值董卓之难,兴举义兵[432]。是时合兵能多得耳,然常自损,不欲多之;所以然者,多兵意盛,与强敌争,倘更为祸始[433]。故汴水之战[434]数千,后还到扬州更募[435],亦复不过三千人,此其本志有限也。后领兖州[436],破降黄巾三十万众。又袁术僭号于九江[437],下皆称臣,名门曰建号门,衣被皆为天子之制,两妇预争为皇后。志计已定,人有劝术,使遂即帝位,露布天下[438],答言:“曹公尚在,未可也。”后孤讨禽其四将[439],获其人众,遂使术穷亡解沮[440],发病而死。及至袁绍据河北[441],兵势强盛,孤自度势,实不敌之,但计投死为国,以义灭身,足垂于后。幸而破绍,枭其二子[442]。又刘表自以为宗室[443],包藏奸心,乍前乍却[444],以观世事,据有当州[445],孤复定之,遂平天下。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今孤言此,若为自大,欲人言尽[446],故无讳耳。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447],妄相忖度,每用耿耿[448]。齐桓、晋文所以垂称至今日者,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也。《论语》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谓至德矣[449]。”夫能以大事小也。昔乐毅走赵[450],赵王欲与之图燕,乐毅伏而垂泣,对曰:“臣事昭王,犹事大王;臣若获戾[451],放[452]在他国,没世然后已[453],不忍谋赵之徒隶,况燕后嗣乎!”胡亥之杀蒙恬[454]也,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信[455]于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余万,其势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孤每读此二人书,未尝不怆然流涕也。

孤祖父以至孤身,皆当亲重之任[456],可谓见信者矣,以及子桓兄弟[457],过于三世矣。孤非徒对诸君说此也,常以语妻妾,皆令深知此意。孤谓之言:“顾我万年之后,汝曹[458]皆当出嫁[459],欲令传道我心,使它人皆知之。”孤此言皆肝鬲之要[460]也。所以勤勤恳恳叙心腹者,见周公有《金縢》[461]之书以自明,恐人不信之故。

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462],归就武平侯国[463],实不可也。何者?诚恐以离兵为人所祸也。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前朝恩封三子为侯,固辞不受,今更欲受之,非欲复以为荣,欲以为外援为万安计。孤闻介推之避晋封[464],申胥[465]之逃楚赏,未尝不舍书而叹,有以自省也。奉国威灵,仗钺[466]征伐,推[467]弱以克强,处小而禽大,意之所图,动无违事[468],心之所虑,何向不济[469],遂荡平天下,不辱主命,可谓天助汉室,非人力也。然封兼四县,食户三万[470],何德堪之!江湖未静,不可让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辞。今上还阳夏、柘、苦三县户二万,但食武平万户,且以分损谤议[471],少减孤之责也。

说明

这是一篇散文。篇名为后人所加。此令发布于建安十五年十二月(公元211年1月),当时曹操已统一北方。在统一战争的过程中,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屡遭拥汉士人的谤议。当他大权独揽之时,政敌们纷纷攻击他的“不逊之志”。赤壁之战,曹操受挫,朝中谤议又起,形势对他很不利。为了安定人心,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曹操发布此令为自己辩白。

前半篇主要是回忆自己数十年来“为国家讨贼立功”出生入死的戎马生涯;后半篇以历史上的忠臣自比,着重说明自己虽“以大事小”,却绝无篡权之心。当触及交出兵权这一敏感问题时,曹操坦言“不可”,因为“己败则国家倾危”。笔锋之利,真是万夫莫当!无怪乎鲁迅先生会说:“我虽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

此文清峻、通脱,叙事说理,简约严明,为曹文的代表之作。

集评

(三国·魏)曹丕曰:上(指曹操)雅好诗书文籍,虽在军旅,手不释卷,每每定省从容,常言人少好学则思专,长则善忘,长大而能勤学者,唯吾与袁伯业耳。

——《三国志·魏书》卷二《文帝纪》裴注引

(梁)刘勰曰:魏武称作敕戒,当指事而语,勿得依违,晓治要矣。

——《文心雕龙》卷四

(明)张溥云:汉末名人,文有孔融,武有吕布,孟德实兼其长。此两人不死,杀孟德有余。《述志》一令,似乎欺人,未尝不抽序心腹,慨当以慷也。

——《汉魏六朝百三家集》

(明)钟惺曰:老瞒生汉末,无坐而臣人之理,然其发念起手,亦自以仁人忠臣自负,不肯便认作奸雄。

——《古诗归》卷七

(清)朱嘉徵曰:至东汉建安之乱,酷矣。魏武踵其事,挟孝献帝为共主,号令鞭笞天下,群雄靡遗,六州归心……余颇颂其歌诗所陈,未尝不悲其志、悯其劳也。但托喻周公吐哺,以西伯自处,举明辟付之后人,此为英雄欺人。……若夫闵时悼乱,歌以述志,武帝有焉。

——《乐府广序》卷八

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472]。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473]。青青子衿,悠悠我心[474]。但[475]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476]。明明如月,何时可掇[477]?忧从中[478]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479],枉用相存[480]。契阔谈宴[481],心念旧恩[482]。月明星稀,乌鹊[483]南飞。绕树三匝[484],何枝可依[485]?山不厌高,海不厌深[486]。周公吐哺[487],天下归心。

说明

这是一首四言古诗,见《宋书·乐志》,属乐府旧题,“相和歌平调曲”。曹操作此诗似乎是用于宴会歌辞。表达了作者渴望成就大事业并求贤若渴的心情。

前八句写人生苦短,饮酒忘忧。后面二十四句,都表达了作者希望得到天下贤士的“归心”,并建功立业的宏愿。

全诗气格雄浑,吟罢有“胸胆开张”之感。唯“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四句,流露出一缕伟人之孤独惆怅。读来颇感苍凉。

集评

(宋)朱熹云:曹操作诗必说周公,如云“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他也是做得个贼起,不惟窃国之柄,和圣人之法也窃了。又云:诗见得人,如曹操虽说酒令,亦说从周公上去,可见是贼。

——《朱子语类》

(明)谢榛曰:诗有简而弗佳者,若鲍泉“夕鸟飞向月”,不如曹孟德“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四溟诗话》

(明)胡应麟云:“对酒当歌”末四语,含寄已自不浅。又云:魏武“对酒当歌”,子建“来日大难”,已乖四言面目,然汉人乐府本色尚存。又云:“月明星稀”,四言之变也。

——《诗薮》

(明)钟惺评曰:“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不用来日苦少,句觉尤妙。“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英雄何尝不笃于交情,然亦不泛。“明明如月”:如字幻极,乐府奇语。“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惨刻处惨刻,厚道处厚道,各不相妨,各不相讳所以为英雄。□□又云:四言至此,出脱《三百篇》殆尽,此其心手不沾滞处。“青青子衿”二句,“呦呦鹿鸣”四句,全写《三百篇》,而毕竟一毫不似,其妙难言。

——《古诗归》

(明)陆时雍评曰:耸然高峙,绝无缘傍。又云:壮士搔首语不入绮罗丽句,老气酷烈扑人。

——《古诗镜》

(明)许学夷云:轶荡自如,正是乐府之体。

——《诗源辩体》

(清)戴明说云:苍茫不可一世。

——《历代诗家二集》

(清)吴淇评曰:劈首“对酒当歌”四字,正从古诗“今日良宴会”之“今日”二字来。截断已过、未来,只说现前,境界更逼,时光更促,妙传“短”字神髓。盖“今日”二字虽妙,然一日之间未必皆对酒当歌之时也。以下三十一句诗文,皆从此四字生出。“人生”二句,功名不建而年已暮,即下文所谓“慨”也。“慷”亦作“忼”,亢也,抗志任事也。事既难任,未免忧思;忧既难解,计唯饮酒。不言歌者,歌以侑酒也。今日之对酒,正是勉强支吾,忧终不解。何也?盖青青子衿,无时不系我心,故悠悠遂至今日,即此对酒当歌之一顷,犹沉吟而不能释然者,为君故耳。“呦呦”四句,是明引成语,不是剿袭。“明月”二句,谓忧从中来不可断,犹月之明明不可掇。“越阡”云云,乃贤者之来而慰吾忧思者枉过也,过相存问,至于不辞越阡度陌之远,见贤者之感恩如此。“月明”四句,又借乌鸦之无依,念彼天下贤士困苦,不能自振者。“山不”四句,见怜才者一一皆有以慰之也。但言“不厌深”、“不厌高”,而天下困厄而不自振之贤才,固已沾被而有余,此魏武牢笼一世贤才之秘术也。

——《六朝选诗定论》

(清)朱嘉徵云:魏公一生心事,吞吐往复,满口道不出,末四句略尽。

——《汉魏乐府广序》

(清)张实居曰:乐府之异于诗者,往往叙事。诗贵温裕纯雅,乐府贵遒深劲绝,又其不同也。如曹公之《短歌行》,子建之“来日大难”,皆独步千古。

——《师友诗传录》

(清)沈德潜评曰:言当及时为乐也。又云:“月明星稀”四句,喻客子无所依托。“山不厌高”四句,言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成其大也。

——《古诗源》

(清)王寿昌云:志在篡汉,故多雄杰之辞。

——《小清华园诗谈》

(清)张玉榖云:老瞒诗格极雄深,开魏犹然殿汉音。文帝便饶文士气,《短歌》试各百回吟。

——《古诗赏析》

(清)张玉榖评:前四一截,以酒发端,就流光易逝,引动早当建功,为通章虚冒。“慨当”十二句,则思得贤才于士类之中也。却以慷慨幽思,解忧惟酒,凭空喝入。然后“青青”四句,点清士类有贤,心欲得而沉吟不置,缴醒慷慨幽思。“呦呦”四句,则透后言诚得贤才辅治,定当如《鹿鸣》之燕乐嘉宾,方为满愿。缴醒解忧惟酒,为一截。“明明”十二句则思得贤才于故旧之中也。却借月不可掇,先作一比,拖出忧难断绝,隐逗欲得之诚。越后“越陌”四句,点清故旧有贤,虽过存而每嗟契阔,缴醒忧难断绝。“月明”四句,则从对面即乌鹊无栖,比出贤才昧时远引,不知依我之深为可惜。以“月明星稀”领起,则又借以缴醒月不可掇也,为一截。后四,方以兼容并蓄,引周公事,醒出得贤建业本心。千里双龙,一齐结穴,奸雄叵测,活现毫端。《解题》谓“当及时行乐”,何其掉以轻心。

——《古诗赏析》

(清)浦起龙云:寄意究不可测,识高气盖世,英武自露。又云:为四言者,规箴颂赞之辞多,窈淼雄深,此一篇外绝响。

——《文选集评》

(清)王尧衢评曰:孟德于功业未建之日,当燕饮而作此歌。先言对酒必当歌咏,叹人生无几,如露易晞。思去日之苦多,忧思不忘,是以慷慨悲歌,庶消忧者莫若酒耳。此时宾朋宴集,而兴求友之思……咏《鹿鸣》之诗,盖取乐宾之义耳,以“明明如月”而恨不能拾取,遂忧之不忘,则其暗奸天位之心久矣……月明则星稀,非乌鹊飞之时候也,以故绕树三围而无所依托,则英雄无用武之地矣。因思山不辞土,故能成其高,海不辞水,故能成其大。如周公吐哺下士,集众思以成大业,则天下归心,结纳英雄,正今日之事也。孟德以倾汉为心,其籍口周公,不异王莽。

——《古唐诗合解》卷三

(民国)吴生云:此诗音响发越,情韵之美,“慷慨激昂”四字可以尽之。篇中提掇处多,最是胜境。

——《古今诗范》

观沧海

东临碣石[488],以观沧海,水何澹澹[489],山岛竦峙[490]。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491],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492]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493]

说明

此篇为《步出夏门行》中的第一章。《步出夏门行》本系乐府旧题,属《相和歌·瑟调曲》,原来都表现成仙得道的内容,而曹操此作,却与古辞的题意全然无关。

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秋,曹操在东征乌桓班师回朝的途中,经过碣石山,登山观海而有此作。全诗以写景气魄之大而称雄中国诗史。“日月”、“星汉”四句,吞吐宇宙,全然写英雄胸襟也。

集评

(明)钟惺评曰:全首奇壮,不如此起压不住,直写其胸中眼中一段笼盖吞吐气象。

——《古诗归》

(明)谭元春评曰:“水何澹澹”二句,“月明星稀”与此数语入诗人口中则清,入此老口中,则不止于清。“日月之行”四句,《海赋》亦有此意。高爽松秀似不及此。又云:亦自有“五岳起方寸,隐然讵能平”意。

——《古诗归》

(清)戴明说曰:漆园外无敌手。

——《历代诗家》

(清)王夫之曰:不言所悲,而充塞八极无非愁者。孟德于乐府,殆欲踞第一位,惟此不易步耳。不知者但谓之霸心。

——《船山古诗评选》

(清)陈祚明评之曰:浩漾动宕,涵于澹朴之中。

——《采菽堂古诗选》

(清)王士禛云:古人山水之作,莫如康乐、宣城、盛唐王、孟、李、杜等。诸公搜抉灵奥,可谓至矣,然总不如曹操“水何澹澹,山岛竦峙”二语。

——《古夫于亭杂录》

(清)王尧衢云:今以观海而言,山水之流峙,草木之丛茸,风波之汹涌,日月星汉,出没其中,积水无极,真大观也。我幸而至此,安得不托之歌咏以言志哉。

——《古唐诗合解》

(清)沈德潜云:有吞吐宇宙气象。

——《古诗源》

(清)张玉榖云:此志在容纳,而以海自比也。首二,点题直起,“水何”六句,铺写沧海正面,插入山木草风,便不枯寂。“日月”四句,转就日月星汉,凭空想象其包含度量,写沧海,正自写也。末二,以志愿至此,醒出歌意,咏叹作收。

——《古诗赏析》

(近人)梁启超云:魏武此两篇(《短歌行》与《步出夏门行》)以当时五言的风韵入四言,遂觉生气远出,能于《三百篇》外,别树一壁垒。又云:“东临碣石”、“神龟虽寿”两章,是作者人格的表现。以“冬春射猎,秋夏读书”之一少年,遭逢时会,戡定祸乱,卒至骑虎难下,取汉而代之,于豪迈英鸷中,常别有感慨怀抱,读此两篇,仿佛见之。

——《饮冰室合集·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

(近人)吴闿生云:慷慨悲歌,想见武帝雄才大略。

——《古今诗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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