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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排奡 转掉自如

隋唐五代文学名作欣赏 作者:叶嘉莹 等


纵横排奡 转掉自如
杜诗《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赏析

马茂元

作者介绍

马茂元(1918—1989),字懋园,安徽桐城人。1938年毕业于无锡国学专修学校。1949年以后,历任上海第一师范学院教师、上海师范大学教授。专于唐诗、楚辞研究。出版有著作《古诗十九首初探》《晚照楼论文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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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的七律是丰富多样的,然而他七律风格的基本特征,则是能在尺幅之中,运之以磅礴飞动的气势,这磅礴飞动的气势,又和精密严整的诗律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一起。所以“工而能化”,“中律而不为律缚”。杜甫七律高出于盛唐其他名家之上,而成为这一诗体百代不祧之宗,乃在于此。

使君高义驱今古,

寥落三年坐剑州。

但见文翁能化俗,

焉知李广未封侯。

路经滟滪双蓬鬓,

天入沧浪一钓舟。

戎马相逢更何日?

春风回首仲宣楼。

杜甫这首七言律诗,作于唐代宗宝应二年(763)。李剑州,生平无考。从诗看,知他当时任剑州刺史,是位有才能而未被朝廷重用的地方官。前一年,杜甫到过那里,和他有了交谊。这年,杜甫准备离蜀东行,写了这首诗寄给他。

在唐代诗人中,杜甫是位“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今人之所独专”[1]的各体皆长的全能作家,尤其是律诗的圣手,这是历来诗论家所一致承认的。杜甫自己说,“觅句新知律”(《又示宗武》),“遣辞必中律”(《桥陵诗三十韵》),“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在律诗艺术的锻炼上,他曾经下过呕心沥血的工夫。

律诗是唐代新兴的诗体。作为一种文艺形式,它是有自身的特点的。“律诗取律吕之义,为其和也;取律令之义,为其严也。” 它和古体不同,篇有定句,句有定字,在声韵和对仗方面有严格的要求。从这个意义来说,律诗难于古体,而七言律又难于五言律。因为七言比五言句子长,受到声律和对仗的束缚,就更容易流于板滞平衍,萎弱拖沓,“声谐语俪,往往易工而难化”。可是读了这诗之后,它给我们总的感觉是: 纵横排奡,转掉自如,句句提得起,处处打得通,而在拿掷飞腾之中,又能见出精细的脉络。这秘密在哪里呢?

杜甫的七律是丰富多样的,然而作为他七律风格的基本特征,则是他能在尺幅之中,运之以磅礴飞动的气势,而这磅礴飞动的气势,又是和精密严整的诗律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一起的。所以“工而能化”,“中律而不为律缚”。杜甫七律高出盛唐其他名家之上,而成为这一诗体百代不祧之宗,乃在于此。从本文所论之诗,便可窥见其一斑。

诗的前半篇写李,热情地歌颂了他“能化俗”的政绩,为他的“未封侯”而鸣不平。然而这不平乃是诗人有感而发的。就李本人来说,他勤勤恳恳替朝廷办事,哪里计较个人宦途的浮沉得失呢?诗从“高义”和“寥落”生发出这两层意思,从而见出李思想境界之高,使人对他那沉沦州郡的坎坷遭遇,更加为之惋惜。“文翁”和“李广”,用的是两个典故。诗歌中的用典,是借古喻今的一种类比手法。既然是类比,自然要比得贴切,富有启发性和暗示作用,这是用典的基本要求。可是诗人的能事,并不仅仅停留在这基本要求上。文翁的政绩流传蜀中,用以比拟李之官剑州刺史,未封侯的李广,则和李同姓。“文翁能化俗,李广未封侯”,典故是用得非常贴切的,然而也仅仅贴切而已。在“文翁能化俗”的上面加上个“但见”,在“李广未封侯”的上面加上个“焉知”,“但见”和“焉知”,一呼一应,一开一阖,运之以动荡之笔,精神顿出,有如画龙点睛,立即破壁飞去。不仅如此,在历史上,李广对自己屡立战功,而未能封侯,是时刻耿耿于怀,终身引为恨事的。这里却推开来,说“焉知李广未封侯”,这就在用典的同时,注入了新的意义,改造了典故,从而提高了诗的思想性。就语言艺术来说,从这种地方,我们可以看出杜甫是怎样把七言歌行中纵横挥斥的笔意,创造性地运用、融化于律体之中。杜甫歌行里,像“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醉时歌》)之类的句子,和这不正是波澜莫二吗?

下半篇叙身世之感,离别之情,境界更大,感慨更深。诗人完全从空际着笔,写的是意想中的自己“将赴荆南”的情景。

“路经滟滪”,见瞿塘风涛之险恶[2],“天入沧浪”,见江汉烟波之浩渺。这是他赴荆南途中所经之地。在这里,诗人并未诉说其迟暮飘零之感,而是以“一钓舟”和“沧浪”“双蓬鬓”和“滟滪”相对照,构成鲜明的形象,展示出一幅扁舟出峡图。倘若说,这是诗中之画,那么借用杜甫自己的另外两句诗,“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登岳阳楼》)来说明这幅画的画意,是颇为确切的了。

到了荆南以后又将怎样呢?尾联用“仲宣楼”轻轻点出。诗人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所处的时代和命运,即使到了那里,也还不是和当年避难荆州的王粲一样,仍然作客依人,找不到归宿之地。而在此时,回望蜀中,怀念故人,想到兵戈阻隔,相见无期,那就会更加四顾苍茫,百感交集了。

全诗由李写到自己,再由自己的离别之情,一笔兜回到李,脉络贯通,而起结转折,关合无痕。杜甫这类诗,往往劈空而来,以其既挺拔而又沉重的气势,笼罩全篇。写到第四句,似乎诗人要说的话都已说完,可是到了五、六两句,忽然又转换一个新的意思,开出一个新的境界,喷薄出更为汹涌、更为壮阔的波澜。然而它又不是一泻无余,收束处,总是荡漾萦回,和篇首遥相照映,显得气固神完,而情韵不匮,耐人寻味。

杜甫七律中,如《野人送朱樱》《野望》《白帝》《阁夜》《登高》等许多脍炙人口的名篇,都体现了这种特色。只要我们细心体会,是不难举一反三的。

[1] 元稹语。见《元氏长庆集》卷五十六《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

[2] 滟滪,即滟滪堆,在瞿塘峡口,是上险滩,经常有沉舟之祸。古时当地民谣云:“滟滪大如袱,瞿塘不可触;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鳖,瞿塘行舟绝;滟滪大如龟,瞿塘不可窥。”(见《太平寰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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