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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底波澜 变幻神奇

隋唐五代文学名作欣赏 作者:叶嘉莹 等


笔底波澜 变幻神奇
杜甫《北征》赏析

金启华

作者介绍

金启华,1919年生,安徽来安人。1947年毕业于中央大学,文学硕士。历任中央大学、国立戏剧专科学校、山东师大、南京师大教授,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委员会中文专业委员,主要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的教学和科研工作。主要著作有《国风今译》《诗经全译》《杜甫论丛》《诗词论丛》《中国词史论纲》《匡庐诗》《新编中国文学简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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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征》从命题到手法,都是学“赋”的。我们知道纪行的赋,班昭有《东征赋》,潘岳有《西征赋》,班彪有《北征赋》。《北征》和《北征赋》实同名而异体。而写作手法上,初记岁时,后叙行程,则又是效法《东征赋》《西征赋》。起句即以皇帝年号开始,其声正大,实是以正史纪传体变化为诗的纪传格,可见其严肃性。

《北征》是杜甫的五古名篇,和《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以下简称《咏怀》)可称姊妹篇。两诗的思想性和艺术性都达到了高度的统一,在叙事、抒情、写景、议论方面,均交织进行,但各有侧重。《咏怀》写于未乱前夕,预见性多,希望防祸于未然,而实际上祸乱是无法避免的了。《北征》则写于乱中,寄望于未来战争的胜利,并果然奏效于不久。两诗都从个人身世遭遇写到国家大事,历史性强,着眼点高,手法多变化,而又万变不离其宗。

《北征》从命题到手法,都是学“赋”的。我们知道纪行的赋,班昭有《东征赋》,潘岳有《西征赋》,班彪有《北征赋》。《北征》和《北征赋》实同名而异体。而写作手法上,初记岁时,后叙行程,则又是效法《东征赋》《西征赋》。起句即以皇帝年号开始,其声正大,实是以正史纪传体变化为诗的纪传格,可见其严肃性。

《北征》以赋之手法写诗,铺叙层次井然,段落分明。首段点明岁时,辞阙心理活动;二段写旅途所经,沿路所见,发抒感慨;三段写抵家团聚,妻儿惊喜交集,小儿女憨态可掬;四段写居家不忘国事,对军国大计仍有所谋划。大的段落清楚,而每段的描写又顿挫生姿,时起时伏,曲折多变。杜甫此次离凤翔北行鄜州,是因触怒肃宗被流放的。他满怀热忱,愿居朝廷为君国分忧,却偏偏落个“诏许归蓬荜”的事与愿违的结果。动乱之秋,得以“苍茫问家室”,应当说是个难得的机会,但诗人担心的仍是“恐君有遗失”“东胡反未已”,他内顾思家,辞阙恋主,公忠私情,一时迸发,所以才有这曲折回环之笔。诗人追本穷源,认为自己进退维谷的矛盾处境是由于安史叛乱所造成的,便在诗中进一步倾泻“臣甫愤所切”之情,不仅点出了矛盾的症结,还展现出了其高远的思想境界。杜甫那“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的迷惘彷徨,绝不仅仅在于忠君和念家,而且还因为“乾坤含疮痍”。这正是他“忧虞何时毕”的主要原因。诗人的这段自我剖白,是这段诗的精华所在,也是这篇诗的光辉所在。诗人的这种情怀,与屈原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离骚》)遥相呼应,其气魄之恢宏,境界之高远,忧思之深广,正与《离骚》异曲而同工。

《北征》在铺叙中的第二个特色,集中表现在第二大段中对景物的出色描写。当时正值战乱,诗人急于归家,是没什么闲情去观赏山水的。但一个大诗人即使是不着意写景,写景的妙绝也时在笔端呈现。“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确实凄凉荒寂,而道中之险,更是“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但是触目所见也有“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使诗人不禁感到: “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于是索性忙里偷闲地对道旁的山果做了一番夹叙夹议的细致描写: “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这样的用笔实属奇特。偌大战祸只以“人烟眇萧瑟”五字带过,小小的山果却细腻描摹。这是诗人觉得战乱中死固可悯,而生尤可乐。写苦难,固是当时现实;写乐生,更是大众愿望。“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两句,又道出了造化育万物、万物皆乐生的深刻哲理。在诗人笔下,自然的欣荣和人世的萧瑟,形成了何等鲜明的对比。在这一段中,诗人对景物的描写,更是活灵活现而又音响动人。如“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两句,活现出杜甫望到鄜州时的欣喜心情。他觉得家舍已近,不由行步如奔,把仆人抛在了身后,到水边回头再望仆人时,因地势的高低,仆人像是挂在了树梢之上。诗人正是捕捉了这一感觉上的奇妙而又真实的印象,以之入诗,造成警句,新颖独特而又精彩生动。再如“鸱枭鸣黄桑,野鼠拱乱穴”,前句五字全为平声,后句五字都是仄声,读起来字字要顿,借音响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使诗句显得很不平常。

以赋的手法写诗,在《北征》的第三大段中,则表现在写人写事的逼真如画和动态可掬。这段写诗人到家后的情况,若和《羌村》三首之一对照读,便可体会得更深一些。这里写杜甫初到家时,触目所见是“妻子衣百结”,接着是“恸哭松声回”。而《羌村》则是“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写“衣百结”是穷态,“恸哭”是喜极而悲,痛定思痛,感情是迸发的。《羌村》两句则是陡顿而曲折,感情是渐发的,和前两句有异曲同工之妙。至于写小儿女,“垢腻脚不袜”“补绽才过膝”两句,描尽困窘之穷状,幸喜杜甫返来,“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于是,“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妻儿乍得温饱,都打扮了起来,充满了生的欢愉。天真活泼的小儿女,逐渐和父亲亲热起来,问这问那,说个不停,“问事竞挽须”,高兴得竟动手挽起父亲的胡须来了。比起《羌村》中所写“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感情的融洽更进了一层。在这段诗里,写妻儿情态的手法是很高超的。如“瘦妻面复光”的“复”字,便化用《诗经·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非无膏沐,谁适为容”之意,却毫不露痕迹。接下来,又以痴女“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的“狼藉”与之对照,妻子整容之美便可想而知。这些,都写得十分含蓄蕴藉,耐人寻味。杜甫写儿女,显系从孔融的《杂诗》、左思的《娇女》学习得来的。在中国古代诗歌里,写孩子的诗是比较少的,杜甫之后的诗作,又有卢仝的《添丁》、李商隐的《娇儿》等,对这类题材的开拓,杜甫可算是承前启后者。杜甫写儿女情态,常常结合着对时事的描绘,构成反映社会生活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成为具有强烈现实意义的一个生活小插曲,并非是儿女闲情和天伦之乐的单纯抒发。杜甫的这种别开生面的艺术处理,是应当予以足够重视的。

《北征》的最后一段,集中写诗人对当时政治、军事的看法和主张。诗人调查时事,议论横生,成为以议论入诗的光辉典范。在《诗经·大雅》诸诗中,以议论入诗已屡有出现,杜甫继承这一手法,时有运用,尤以《北征》为一范例。首先在这段诗里,我们可以看到他对借兵回纥平叛的主张,是和历史上回纥助战、促成唐军收复两京的史实若合符节的。这是一。其次,杜甫主张北取范阳,直捣贼巢,又是和当时名将郭子仪、李光弼、名相李泌的战略计划相同。所谓“其王愿助顺,其俗善驰突”皆是指回纥兵之可借用。而“此举开青徐,旋瞩略恒碣”,则概括了北捣贼巢的妙算。此外,诗人追究祸源,盛赞诛杨的陈玄礼的功绩,这也体现了诗人的高见卓识。这些政治性的议论,在这段诗里得以充分地发挥,并与整个诗意诗境融为一体。所以,尽管议论较多,仍不乏写事、写人、抒情、写景的佳句,如“阴风西北来,惨澹随回纥”的写事,“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的写人,“仰观天色改,坐觉妖氛豁”的写景兼抒情,“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的想象中的情景描写等,都巧妙地与政治性的议论糅合在一起,使诗篇丰满而顺畅,密茂而空灵。

综上所述,《北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是达到了高度的统一。杜甫的忧国忧民思想、军政大计谋划,在诗里都得到充分的发挥。而其在战乱中的旅途所经历过的景色以及回家时的家庭情况,也真实鲜明并具有特色地反映出来。同时,我们还应当看到他对国事与家事的描写,是主次分明、重点突出的。诗中谈家事必带国事,谈国事则无一字道及家事。国而忘家,念家不忘忧国,这正是杜甫之所以伟大的地方。诗人写旅途所见,尽管是“多被伤”“更流血”“寒月照白骨”的凄然惨状,但他绝不悲观失望,仍写出“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的美景,使人觉出山河之可爱,景物之可欣,从而进一步对造成战祸的叛乱者产生无比的憎恨。

在艺术上,《北征》成功地运用了赋的铺陈手法,做到铺得开,扣得紧,收得拢。全诗结构严谨,段与段之间,层次井然。有时是一字冒下,转入另一段,如“况我堕胡尘”的“况”字,“至尊尚蒙尘”的“尚”字,均起这种作用,炼字可谓精工。至于一段之中,有回荡,有对照,有陡顿,而又变化莫测。如第一段写辞阙,充分表现了诗人复杂矛盾的心情,真是欲留不得,欲去难舍,进退维谷,忧心如焚,读来使人回肠荡气。写了辞阙本可以接写时事,但诗人并未直承,而是将其放在抵家后的一段中去写,这就造成了跌宕起伏的效果,避免了开篇的呆板枯燥。北征的目的是省亲,写了亲人会面的情景,本应结笔,但诗人笔锋一转,陡接至尊蒙尘一事,然后一笔直下,更无回顾,真是其来无端,其去无迹,大有变化莫测之妙。至于写北征旅途所见,则用移步换形法,随着诗人感情的变化,笔下的景色呈现出惨淡与明丽相映衬的色调。先由人烟萧索、猛虎苍崖的凄惨险绝景象,一变而为山果红黑、幽事可悦的佳境胜景,再变为鸱鸮(枭)鸣树、野鼠拱穴的一片恶景。险夷美恶,对照鲜明,笔底波澜,变幻神奇。写抵家一段,对儿女衣着及老妻施朱画眉的描写,顺叙中插补叙,补叙中又用倒接法,笔法参差错落,摇曳多姿。家事写毕,感慨踵至,转写时事,与第一段的辞阙遥遥承接,草蛇灰线,有迹可循。对时事的抒写,又突出地运用了夹叙夹议的手法,将叙事、议论、抒情、写景巧妙地结合起来,最后以开国君王暗勉当今君主作结,既是回应首句,又是寄望无穷,既顾及章法的严谨,又在终篇之际留有余韵。

原文

北征

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

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

维时遭艰虞,朝野少暇日。

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荜。

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

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

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

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

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

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

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

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

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

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窟。

邠郊入地底,泾水中荡潏。

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

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

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

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

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

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

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

坡陀望鄜畤,岩谷互出没。

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

鸱枭鸣黄桑,野鼠拱乱穴。

夜深经战场, 寒月照白骨。

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

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

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

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

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

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

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

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

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

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

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

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

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罗列。

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

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

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

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

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

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

新归且慰意,生理焉得说!

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

仰观天色改,坐觉妖氛豁。

阴风西北来,惨澹随回纥。

其王愿助顺,其俗善驰突。

送兵五千人,驱马一万匹。

此辈少为贵,四方服勇决。

所用皆鹰腾,破敌过箭疾。

圣心颇虚伫,时议气欲夺。

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

官军请深入,蓄锐可俱发。

此举开青徐,旋瞻略恒碣。

昊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

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

胡命其能久,皇纲未宜绝。

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

奸臣竟菹醢,同恶随荡析。

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

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

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

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

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

都人望翠华,佳气向金阙。

园陵固有神,扫洒数不缺。

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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