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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世聪:在海外走了一圈,还是要回来走自己的路

在新中国成立70周年之际,“澎湃新闻艺术评论”将陆续呈现出生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部分艺术名家访谈或自述,通过这些名家个人的成长经历与艺术履历,呈现新中国七十年来的巨大变化。七十多岁的知名艺术家方世聪

在新中国成立70周年之际,“澎湃新闻·艺术评论”将陆续呈现出生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部分艺术名家访谈或自述,通过这些名家个人的成长经历与艺术履历,呈现新中国七十年来的巨大变化。

七十多岁的知名艺术家方世聪最近在上海外滩18号久事艺术空间展出其不同时期的代表作品,展现了其几十年来的创作心路历程。

作为生长在红旗下的一代人,方世聪明坦言, “文革”期间,他那时曾参与创作了彩色连环画《张思德》《白求恩》,以及宣传画《全世界无产阶级者联合起来》,八十年代后旅法17年,但转了一圈还是回到了祖国,现在一直在上海生活。他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说:“在国外走了一圈,我还是中国人,我觉得华夏文明流传到现在绝不会败,中国文化是非常优秀的,中国文人是优秀的。所以不要老是走别人的路,我觉得还是要回来,走自己的路。”

方世聪在工作室

出生于1940年代的方世聪1965年在上海美专油画系(五年)毕业,1976年在上海戏剧学院美术系任油画教研室主任、教授。他擅长油画人物,敏于捕捉不同人物的情感与特征,讴歌人生,揭示人性,作品色彩丰富、充满激情。1968 年,湖南省美协组织了全国的名画家前往长沙创作革命题材历史画。他在其后完成了巨幅油画《在毛主席纪念马克思诞生104周年大会上的讲话》,这幅作品被陈列于长沙一师礼堂;另一幅作品《八七会议》被陈列于洛川革命历史纪念馆;油画《陈毅决战上海》于他出国前被上海革命烈士陵园收藏。

1984年,年过不惑的方世聪决定重新开始,探索新的绘画之路,1986年底,他放弃了国内已有的一切,作为访问学者来到了法国。旅居海外 17 年,他的艺术探索逐渐转向东方诗韵及人性的“宇宙人生”系列。

此次在上海久事艺术空间的展览展出了方世聪不同艺术时期的创作共122件,包括油画、色粉、素描、雕塑等。作品中,既有其早期的形象表达,也有高峰时期对人物内心的精准刻画,还有近期对生命、思想等哲学命题的探索和揭示。透过展览中的代表作品,观者可以从中感受到艺术家创作理念的变迁和孜孜不倦的创作状态。而那些年少时生长在红旗下的时光也一直影响着他。


方世聪《大河细语》 布面油画,2010

对话方世聪

澎湃新闻:这次算是您的回顾展吗?

方世聪:是个展,带有回顾的性质。我在法国17年,回中国也有18年了。这里场地比较大,规格比较高,想好好利用较好的场地办画展,给家乡的人汇报一下。所以,这次我把最早的,以前没展出的画也拿出来了,还有很多照片,展示我的工作状况,也是第一次见面。这次展出就是让大家了解我的创作过程,怎么深入生活,拥抱生活。我是比较热爱生活,热爱人,画人。我喜欢有生命的,森林,大自然,所以我也不断地画。我就是喜欢画画。


方世聪 《春的歌手》 布面油画 1982年


方世聪以金山农民为模特创作《春的歌手》时

回忆学画之路:从连环画到国画再到油画

澎湃新闻:在上海美专之前,您是如何会热爱绘画的,后来又是怎么走上绘画道路的?

方世聪:画画是完全自发的习惯,我哥哥原来画连环画,我就跟他画,完全是一种童心。后来我到小学认识一个中国画家方国栋,他画水墨,画老虎。他看我喜欢画画就培养我,给我取了笔名,叫方方炉。

后来我傻傻地问他,“我以后是不是可以画得像你一样甚至超过你?”他说,你肯定会超过我的。这对我鼓励很大。我觉得少年要鼓励,所以我现在对学生都是鼓励为主。我觉得喜欢是成功的一半,只要他们喜欢,我基本上都接受他们的。喜欢里包括天赋、热情,好多人画不下去,就是没有那么热爱,不肯牺牲。画画很苦的,我的孩子开始也让他们尝试了,时间长了不喜欢了,我就不让他们画了。很难的,太累。

澎湃新闻:从连环画到国画,其实这更偏向中国画,怎么后来去学油画了?

方世聪:那时候没钱,中国画材料相对简单。我中学碰到一个美术老师张文祺,他是浙江美院附中毕业的,在大同中学办了美工组,画得很好。因为我努力,他要我做组长,我之后就更努力了。美工组大概有二十几个,毕业后至今都很优秀的有很多,在全国各地的,起码有十个人。张老师现在还在深圳,是教育局搞美术的元老。以前上海中学生、小学生的美术课的教材都是他编的。

我们很听他话,他比家长还要热情,还要关怀我们。我们考一些学校,都受到他的建议和帮助。我当时考三个学校的联合招生,中央美院、浙江美院(现中国美院)、还有上海美专。当时郑幕康先生想收我当弟子,后来张老师说,我看你方向在油画上。


方世聪年轻时在浙江缙江为书法家画像

澎湃新闻:他从哪个方面觉得您的天赋在油画上?

方世聪:当时也画了一两张油画,画的是人民广场,但油画比较贵,画得少。还有,我们当时美工组每到五一劳动节、国庆节都画很多政治宣传画,比如大炼钢铁,学雷锋,还有下乡下厂画工人速写,我都画的有明暗,并且喜欢用颜色画。宣传画都用水粉画,很大的海报放在校门口。张老师觉得我的色彩和造型都可以去画油画。

上海美专的教务主任就到我们中学来问张老师我的情况,看了我的材料后打算录取我。我第一志愿是填中央美院,第二是浙江,第三是上海。后来张老师和我说,“上海美专录取你,美专以后全部分到上海,是专门为上海招生培养一批艺术家。你爸走了,你母亲守寡一个人,将来你要在你妈妈身边,你妈妈也开心。你考虑考虑,就在上海。”我当然听老师的话,我说好的,愿意。我们所有的学生都是听老师安排的,后来张培础也是这样,高二跳级进了美专,毛国伦后来去了画院。当时美工组社会影响比较大了,很多学校都到上海大同中学来找好的学生,招了一大批。那个时候真是看才华的,大家去到不同地方,中央美院的车永仁,还有邓明,后来是上海人民出版社社长。

“文革”期间,我一边工作,一边进行业余创作,不断坚持追求艺术和自身的进步。我和画友秦大虎合作了彩色连环画《张思德》《白求恩》,以及宣传画《全世界无产阶级者联合起来》。之后,独立完成了宣传画《邱少云》、双全开水粉画《沿着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乘胜前进》,以及后来的电影海报《芙蓉镇》, 这些作品都在上海美术馆中被展出。


上左图:连环画《张思德》封面 水粉 1980,上中图:连环画《白求恩》封面 水粉 1980,上右图:电影《芙蓉镇》海报 水粉,下图:《沿着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乘胜前进》 水粉

方世聪 《家乡变了样》 布面油画

澎湃新闻:当时您在上海美专上课的时候,课程和培养方式大概是什么样子?

方世聪:第一年我们什么都画,不分油画系、国画系、雕塑系和工艺美术系。之后是四个系,共56个人,一个班大约14个人,后来有浙江美院外面插班生来了一些,毕业的时候班上大概20个人。我们学了五年,很扎实,文化课跟专业课都很扎实。

我在高中本身就学了五年的素描,速写,还有水粉,出墙报。美术工作组那个时候就培养了我们的实干能力,还跟社会结合,接地气的。他们都说我们大同中学出来的,速写特别棒,我到现在还坚持画速写。

绘画里面有很多都是技术性很强的东西,当然思想、灵感创意、创造力最重要。这个思想就是文化,还有艺术精神、品格,然后是技术。这技术哪里来的?小时候打的基础。所以说心向,写意,你没有基础,画都画不像,怎么写意。

上海美专五年很刻苦,也碰到最好的老师,全国最优秀的教授。中国画院画师都来给我们上美术课,第一年画中国画,画水彩,画素描,基础很扎实。所以我的油画里感到有中国画的笔墨气韵。从美专毕业到1985年,这20年间我在艺术的道路上奔跑、寻觅,以先辈和人文艺术家为榜样,深入生活,探索人性,创作了一系列以劳动者为主体的人物画及主题创作,作品多次被刊登于书报和杂志上。油画《东方少女》参加在纽约举办的“中国现代画展”时更是收获了特别奖。其他一些作品,如《老师》《金发夹》《春的歌手》《红瑶老人》《1983年的我》及主题创作《家乡变了样》《鲁迅病中斗争》《母亲》《解放上海,决战前夕》都分别参加了上海和北京的各类美术交流展。


方世聪七十年代工业速写

方世聪 《大庆石油工人》。1973年

澎湃新闻:您绘画中的一种气韵是从美专时候开始被感染的?

方世聪:那个时候开始。我后来对中国文化特别情有独钟,我写书法,也看中国的画像,还会收集一点古玩,这些东西无意之中影响了我的一生。这次展览雕塑作品《海上仙子》,还有人物画、风景画,有人评价是“有文人气息的文人油画”。我们那一代人是受中国文化影响很深的,包括做人做事。


方世聪在上海愚园路寓所

澎湃新闻:您觉得您从那些老师身上学到最多的是什么,对您的艺术人生帮助最大的是哪些方面?

方世聪:当时中国画院的所有的画师都来教我们了,包括唐云,江寒汀,程十发、乔木等。我们临摹他们的画,所以我们中国画都很好的。教授都是很高的水平,我们很认真,虔诚、没有一点点分心。后来在选择志愿时,我选择油画,上面也同意了。进了油画系,第二年开始画油画。老师也是一流的,有俞云阶先生。他受苏联影响,虽然没到苏联去,但是他参加苏联马克西莫夫训练班,是训练班里最优秀的。

那些老师都非常专业,对绘画的虔诚像宗教一样,好多被打成右派,都受过苦,所以性格比较坚韧。这在我身上也有一种影响。

还有就是专业。我们几个老师都是画到逝世。吴大羽先生那个时候身体很不好,在香港,没材料就画在纸上。他还写了很多文字,话不多,但有学问。现在都说他是大师,但那个时候是说他是非常好的教师。大师是近代人说的,现在大师满天飞不值钱了。还是叫老师好。


方世聪在户外创作

在法国,艺术家的思想精神个性,比画画技巧更重要

澎湃新闻:去巴黎之前,您在毕业后当过一段时间的老师,也写了著作,看了很多艺术理论,这应该对您去巴黎打下了扎实的理论基础。

方世聪:油画是从欧洲来的,中国几代前辈都到法国去,日本人也到法国去。中国从最早的刘海粟、徐悲鸿,还有我们那一辈的老师都到法国去。所以说法国是个油画的发源地,特别19世纪是个高潮。人类的艺术里程碑上三个高潮,一个是古希腊,第二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第三个是法兰西。我的前辈都受法国影响,包括苏联画家也到法国去留学。所以我们就想望到源头。

开始我要到日本去,批了,后来又说法国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工艺学院允许我做访问学者,是由一名法国女记者介绍的。那时是1985年,法国记者来中国访问,采访了我,也很欣赏我,便把我推荐给巴黎国立美术工艺学院的院长,并为我做了住房担保和经济担保。

后来我在法国的语言学校学了法语,但真正学法语还是在社会上面学会的,进入画家村后才会法语。整个过程,我感觉到法兰西文化是有很厚的沃土,他们都喜欢艺术,也是喜欢中国的文化。因为他们感觉到我是一个很诚恳的真实的艺术家。他们接纳了我。


方世聪 《雅妮想回家》 色粉


方世聪《和平世界》 布面油画 130×195cm 1992年

澎湃新闻:1980年代,您成为客座教授去了法国,当时的法国艺术环境给你的影响是什么?您在那边吸收了什么东西,改变了您的一些艺术风格吗?

方世聪:在法国,不是人云亦云,不是看潮流看市场。当时大家都说到法国去,你看谁画得好,你就要跟他学,好多人都这样想法,当时整个中国的思想比较浮。我当时没有这样想法,听到这样讲,但到了那边就把这些事忘了。

我感到他们是一个人一个模样,都是一人一个小工作室,他们也不完全是专业的,大部分都是业余的,有个职业养活自己,然后业余画画,真正专业画家非常少。当时我在法国的一个艺术村,现在中国也有类似一些创意园区,创意园区其实全部是受法国影响,美国也是。虽然法国也不是很有钱,但是他有很多艺术家,他是非常有革命性的一个民族,特别是在精神文化上面,出了很多文学家、哲学家、诗人,画家特别多。现在稍微差了,我去的时候已经有些低潮。后来美国把艺术转变成一个商业文化。但法国还是比较纯粹的。

他们个性独立,非常专注自己的思想跟内心。内心这样东西我回到了中国后又进一步理解了。中国是最讲心的。我是借了法国的力,让我发现中国传统最讲究心。中国文人都很有个性的,只是后来失去了。

前段时间说抄袭,还是要了解他到底是抄袭,还是模仿,这是要研究的,不能随便给它下定论。但如果要是真是作弊,我们一定要严肃对待的,但是一定要证明。欧洲实证主义,不能随便讲话,不能随便承诺,不能随便定论,一定要研究。我问法国人最近做什么,他很严肃地跟你说,“我正在研究。”我想研究什么呢?画画要研究吗?后来懂了,是要研究他自己内心,画面是否能表达他自己内心。这也是我从法国学来最重要的一点。

艺术家就是独特的,有个性的,走自己的路,就叫艺术家。我说我不是当代艺术,我是当代的艺术,今天的艺术。我有传统精神,但我是今天的。我有写实能力,但是我写实里面加上我的语言、符号,我的心灵表达,我的笔里有中国味道。

中国艺术家不一定要像八大山人、像石涛的,也不是政治的附庸,但要有独立的精神,要表现人的个性,人的美,人的内心。中国最讲究心,最讲情。如果画里面没感情,那就是死的。


方世聪《织云海》

方世聪《怀孕的女人最美丽》 布面油画 100×81cm 1999年

澎湃新闻:在法国更多地专注内心方面?

方世聪:现在更注重内心。所有的科学家现在都信神了,他们觉得人类太渺小,什么东西都不可解释。人类太渺小了,而宇宙有那么多生命,我们不能违背自然规律。而思想就是物质,它可以传播的。说神,其实是个符号,说菩萨,其实也是个符号,什么都不是就是心里面。后来我就懂了,都是一个代名词。这个是宇宙的一种智慧的力量。而绘画是智慧的游戏。人类的幸运就是能够画画,画画是机器人不能代替的。画画是精神的物化,人类精神的转移。所以要是不太喜欢,没感情,就不要画画。

我在法国还学会了一点,学他们的思想精神个性,怎么样作艺术家。这比画画技巧还要重要。当然,我也学了他们的综合材料绘画,我画的《宇宙人生》系列,有纸,有布,有油画,有丙烯,有墨。工具也变了,不但是用笔,还有刮刀,还有抹布,还有钢丝。


方世聪在户外作画

澎湃新闻:当时当代艺术已然兴起,在法国是怎么样的状态?

方世聪:当时已经开始走向下坡了。即使是杜尚,后来也是美国把他引进了。当时画廊还有一些东西。我觉得我在那边的17年没白待,回国也能独立了。


方世聪《行者归来》 综合材料 100×130cm 2010年

澎湃新闻:当时西方当代艺术的兴起有没有给你带来一些冲击,或者是改变?

方世聪:当代艺术的思想是艺术走向大众,艺术每个人都可以造,并且艺术可以被打破,被分解。这个观念它彻底颠覆了艺术的概念,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但我还是中国人,我觉得华夏文明流传到现在不会败,中国文人很优秀的。所以不要老是走别人的路,我觉得还是要回来,走自己的路。

现在很多国人是人云亦云,跟风,谁有名,谁卖的好,学他。我尽量把自己做好。虽然不可能左右别人,但我相信新一代会改变的。我发现欧洲西方艺术家都很沉着的,没有什么官衔的,就是画画画一辈子,心地很善良很纯粹的。这样才能做出好的艺术作品,他们的精神思想是很光辉的。


方世聪《新疆老汉》 布面油画 100x120cm 


上海久事艺术空间展览现场

(吴梦倩对此文亦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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