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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式之外无内容:想象中国的一百种方法

晚清科幻小说除了探索空间的无穷,以为中国现实困境打通一条出路外,对时间流变的可能,也不断提出方案。

本文摘自《想像中国的方法》,王德威 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1月

形式之外无内容:想象中国的一百种方法

图源于网络

原标题:贾宝玉坐潜水艇

晚清小说是中国古典小说中常被忽视的一环。过去数十年来我们对晚清小说的研究,多在《老残游记》《官场现形记》等作间打转,所论的范畴,也不离谴责、狎邪、黑幕等主题。至于风格特征,当年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所说的“辞气浮露、笔无藏锋”[1],似乎仍被奉若圭臬。其实以晚清小说出版之繁、题材之广,必有不少珠玉仍被埋没。以科幻小说而言,“五四”以后新文学运动的成绩,就比不上晚清。别的不说,一味计较文学“反映”人生、“写实”至上的作者与读者,又怎能欣赏像贾宝玉坐潜水艇这样匪夷所思的怪谈?

话说宝玉在林妹妹死后,万念俱灰。那年雪夜拜别老父后,自个儿出家云游四海。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宝玉凡心又动,重入红尘。此时已是清末,乱象四起。宝玉身历庚子事变,对国事日益忧心。他发表革新言论,却引来官兵追捕。落荒而逃之际,他偶入一个叫“文明境界”的所在。“文明境界”简直是个摩登桃花源,物产丰饶,地灵人杰。最令宝玉大开眼界的是“文明境界”的高科技发展。境内四季温度率有空调,机器仆人来往执役,“电火”常燃机器运转。上天有飞车,入地有隧车。而小说的高潮之一是宝玉乘坐一艘状似巨鲸的潜水艇,航行海底两万里,由南极到北极,看尽奇观异景,珍禽怪兽。当日恒坐大观园内,哪里想到世界之大,文明之新?

贾宝玉访“文明境界”,乘飞车、坐潜艇的情节出自小说《新石头记》(1908),作者是大家熟知的吴趼人(沃尧)。吴以《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恨海》《九命奇冤》等作享誉,他对现代中国科幻小说的开路工作,却少有人提及。其实类似《新石头记》这样的创作或翻译,曾在晚清风靡一时。科幻小说以其天马行空的情节,光怪陆离的器械背景,曾经吸引了大批趋时好新的读者。而在表面的无稽之谈外,科幻小说的所论所述,也深饶历史文化意义。它以反写实的笔调,投射了最现实的家国危机,而且直指一代中国人想象、言说未来世界的方向及局限。晚清的科幻作家一方面承袭中国古典神怪小说的遗产,一方面借鉴当代西方科幻小说的发明,所形成的叙述模式,自成一格,也让我们再思科幻小说这一文类的疆界[2]。至于晚清科幻作品所呈现的各种乌托邦视野,以及对时间及空间观念的实验,更是我们一窥世纪之交,历史及政治思潮嬗变的好材料。以下的论述当然不敢奢言将晚清科幻小说的问题一网打尽。我只希望借有限的例证,勾勒出四个可行的研究方向,以期引发更多的对话。

一、从神怪到科幻

我们以往研究晚清小说,多半将眼光放在甲午战后到辛亥革命的一段时期内。清末十余年间小说的繁荣与变化,确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但如果我们放大视野,将晚清文学的范畴再向回倒推半个世纪,则可发现许多不同的脉络,仍待探讨厘清。谈晚清科幻小说,我因此建议以太平天国起事前夕、绍兴俞万春所作的《荡寇志》(1847),作为一策略性的起点。《荡寇志》也许不符合一般科幻小说的定义,但清末科幻叙述的一些特色,以及其所对应的历史课题,已可由此书中得见端倪。俞万春以金圣叹七十回本《水浒传》为基础,写梁山泊好汉聚义后,心怀叵测,兴兵造反的经过。他呼应金圣叹的观点,对古本《水浒》中宋江之流接受招安,并为国平定其他乱事的情节不以为然。《荡寇志》因此一反旧例,不写梁山泊人马投诚勤王,而写他们不忠不义、祸国殃民的下场。俞万春又塑造了以陈希真、陈丽卿父女为首的一群忠贞侠士,与梁山泊对抗。历经多次大战,水浒一百单八叛党最后非死即诛。

由于《荡寇志》弥漫浓烈的封建效忠思想,该书在太平天国时期成为政治读物。清廷热烈印刷流传,而太平军则必欲禁之而后快。二十世纪的中国既然自认是反对封建主义,自然要把《荡寇志》看作是反动文学的样板。这本小说对忠义问题的处理,夹缠不清,其实颇值有心人注意[3]。我所关心的是俞万春如何就《水浒传》旧有的叙事传统,推陈出新。诚如鲁迅所言,《荡寇志》“思想未免煞风景”,但“造事行文,有时几欲摩前传之垒,采录景象,亦颇有施罗所未试者,在纠缠旧作之同类小说中,盖差为佼佼者矣”[4]。

俞万春的小说里,有什么是施耐庵、罗贯中所未曾尝试的呢?我以为最可一提的,是俞万春对军事科技、器械发明的兴趣。《荡寇志》既是战争小说,少不得要对行军布阵、对垒交锋,渲染一番。俞万春熟读《水浒》,青年时期又曾随父赴粤东剿平瑶乱[5],写战争场面确是头头是道。但此君显然别有抱负,他在小说中介绍、解说为数不少的新武器,为前所仅见。像奔雷车、沉螺舟、落匣连珠铳、飞天神雷、陷地鬼户等,都曾大发神威。这些器械听来虽然古怪,倒也不全出于俞万春的非非之想。俞对中国兵器史素有研究,甚至曾著书立说[6]。居住广东时,又对西洋事物,多有接触。而鸦片战争中英军的船坚炮利,想来也对他造成冲击。《荡寇志》写的虽是宋代故事,但却力图引进“先进”兵器科学的概念,自然令人耳目一新。

以奔雷车为例,这是宋江招聘的欧罗巴国军师白尔瓦罕所献。此车形似巨兽,共分三层,上层装置炮眼,中层藏有兵士,发射弩箭,下层则遍置钩矛蒺藜。全车严严密封,枪箭铳炮不入。尤其车底装有呯板,轮边又有尖齿,所以任何地形驶来都是快捷灵巧。若非此车仍需马匹带动,俨然就是坦克车的前身。白尔瓦罕另造有沉螺舟。顾名思义,这是种潜水战舰。舟做蚌壳状,可开可阖,能载兵士上千人,潜水前舟内备足干粮灯火,舟外遍敷沥青,即可穿洋过海,数月不需浮出水面。至于沉螺舟的动力及舟内的空气等问题,俞万春倒没有想到过。梁山泊得到这些新武器,果然所向无敌。若非后来白尔瓦罕被宋军设计生擒,宋军要想求胜还更得多费周章呢。

白尔瓦罕这位洋军师的出现,也是一绝。白蓝眼高鼻,原为渊渠国人。其父唎哑呢唎,亦为军械发明师。白生于澳门,习得技艺后,本想贡献大宋朝廷,无奈受奸相所妒,竟遭构陷而被发配边疆——好一个欧洲版的“逼上梁山”故事。俞万春写白的博学多才,又心在汉家,多少反映了彼时知识分子对洋枪洋炮洋鬼子的模棱心态。他一方面暗示白的科学新知,其实中国老祖宗都已发现,比方前述的奔雷车吧,据宋江军师吴用的说法,就是脱胎自咱们的吕公车。另一方面俞万春也急忙安排了宋营的女军师刘慧娘小姐,苦思白尔瓦罕的招数,以求以毒攻毒。这分明响应了当时名士如魏源等“师夷之长以制夷”的号召[7]。而师夷以制夷的最高表现,竟是先怀柔、收编那个本来和我们作对的“夷”。果然白尔瓦罕被擒后,感于天朝军威,不但倾囊相授自家才艺,并附赠军械秘籍《轮机经》。但这岂不成了“制夷以师夷之长”吗?果如此,洋人又有什么可怕?俞小说情节的本末倒置处,恰恰表现了清末现代化运动中,中西接触的一个荒唐侧面。

然而我们若以为《荡寇志》只一味描写半调子的新武器竞赛,那又大错特错了。这部小说更不乏传统的神怪人物及场面。宋军的智囊人物陈希真就是一个道士,梁山泊方面的公孙胜亦擅妖法。双方对峙,各祭出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本事,土遁水遁更是常事,而徒儿有难,师父必又出马。一时《荡寇志》读来不像《水浒传》,反似《封神榜》。小说最后,陈希真父女得道升天,则与俞万春本人的道教思想,相互辉映。

我们应如何看待《荡寇志》中科幻与神怪的冲突呢?纯从形式而言,俞万春描写科技发明,代表文学想象的推陈出新,对习于神怪公式的清末读者,应属一大刺激。而相较于传统奇门遁甲、飞天入地的叙述,我所谓的科技虽也是一种新的迷思,毕竟多了一层知性色彩。俞在许多章节中,对所创造的新事物多能详为解释,而不徒以怪异炫人为能事。但刻意分殊神怪与科幻的文类疆界,是件抽刀断水的难事[8]。在此我更有兴趣的是俞万春为何及如何将科技与神怪合为一炉而冶之?其所代表的历史意义又是什么?

以前述白尔瓦罕发明奔雷车为例。宋营的女军师刘慧娘当时正好身染重病,奄奄一息,因此宋军毫无还手之策。慧娘之病,只有千年人参仙的血可治。为此英雄好汉们发动了一场捉拿参仙的好戏。这位参仙年纪虽大,长得却像三四岁小孩,每当月圆之夜,光着屁股满山瞎跑。众家好汉屡捉不着,后来还是其中一人的师父通一子出山,才手到擒来。慧娘喝了白色的参仙血,豁然而愈,下一幕中又恢复科学办事的精神,设计了极精密的飞弹“飞天神雷”,以及地底工事“陷地鬼户”,乃大破奔雷车阵。

俞万春在神怪与科技间的摆荡,或可从人参仙与奔雷车的对比中得知一二。两者都有不可思议的威力,但参仙的玄妙莫测,显然在俞心中更胜一筹。这样的例子在《荡寇志》中数见不鲜。但所有的新旧兵器法术,都比不上陈希真的乾元宝镜。此镜照阴阳、摄元神、通古今,真是超级多功能妙用无穷。令人想不通的是,既有这样的宝贝,俞万春又何必忙着搬演新科技武器呢?

《荡寇志》的写成之期,正是晚清洋务运动发微伊始的阶段。比起开明人士的言行,俞万春的思想算是保守得可以。但也正因如此,当他下笔写作具有现代科幻意味的小说章节,我们反能看出许多有趣的问题。他如何构思新的器械发明,以求“荡寇”,又如何将这些新事物融入传统的想象及论述,无不遥指鸦片战争后,一代中国人“富国强兵”的欲望与焦虑。俞以封建忠义思想为经、道教修炼飞升之术为纬,所编织出的宇宙观终于涵摄了他借科学器械所铺展的新知识论。古中国的一切就像那个乾元宝镜一般,博大精深,吃定了各种西洋算学器械的小道。这样的思维模式在太平天国后更成主流,上焉者形成“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道器二元说,下焉者则预示了“刀枪不入”“扶清灭洋”的义和团式思想。

《荡寇志》后五十年,《年大将军平西传》(1899)以类似方式糅合了科幻与神怪,来叙述雍正年间年羹尧平西藏之事。其中雪山老祖大斗罗马教皇、月经布炼成的“胭脂巾”力克无敌“电气鞭”等情节,实在令人瞠目结舌。而当年西洋人钦天监正南怀仁居然有于南国泰克绍箕裘,做升天球,造地行船和借火镜,成了“小鲁班”,显然仍带有《荡寇志》中白尔瓦罕的影子。小说的主角更生童子为求破敌,远赴欧罗巴洲,向瑞典奇人学艺,则肯定了科技向西方取经的时代潮流。其后的《新纪元》(1908)、《电世界》(1909)等小说,科幻成分越趋加重,下文当再论及,而晚清小说由神怪过渡到科幻的历程,至此告一段落。

二、乌托邦之进出

乌托邦是科幻小说重要的主题之一。借着一幻想国度的建立或消失,科幻小说作家寄托他们逃避、改造或批判现实世界的块垒,实验各种科学及政教措施。乌托邦的想象可以投射一理想的桃花源,也可以虚拟出堕落的鬼门关,因此又有反乌托邦、拟讽乌托邦等次文类的衍生。晚清不少作家喜在作品起始处,介绍一寓言所在,以为楔子。像曾朴的《孽海花》、颐琐的《黄绣球》、陈天华的《狮子吼》,都曾在书首托言子虚之地,点出全书要旨。这样的写法,已含有乌托邦或反乌托邦的用意,但浅尝即止,因此难谓突出。

萧然郁生的《乌托邦游记》(1906)开宗明义要写出探访理想国的奇遇。但小说后继乏力,只写到我们探险家在太空船上的种种,就戛然而止。看来要进入乌托邦,还真不容易。晚清乌托邦小说写得最完整,也最耐人深思的,我以为首推吴趼人的《新石头记》。如前所述,吴的谴责小说一向为人津津乐道,《新石头记》则较少受到注意。顾名思义,这部小说是曹雪芹《石头记》的众多续篇之一。比起一般续貂之作,《新石头记》至少没在林黛玉死而复生上做文章;相反的,林妹妹根本未曾出现。全书的重心反集中在宝玉周游清末中国,以及访问“文明境界”,领教其政教科技风采上。吴趼人的识见,果然高人一等。

《新石头记》共分四十回。前二十回叙述宝玉出家后,凡心再动,坠入清末“野蛮世界”的经过。吴趼人巧妙运用曹雪芹《石头记》中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强调宝玉为女娲所遗顽石,一直未能遂其补天壮志。此番再下红尘,宝玉不再混迹脂粉丛中,而要以行动一偿补天夙愿。吴趼人因此延续了原书的神话架构,却在其中贯注了感时忧国的历史意识。宝玉先访上海,看遍洋场升官发财丑态,他又遇上了粗鄙的薛蟠,后者反倒是如鱼得水,十分兜得转。小说十二回以后写义和团之乱,宝玉感愤之余,发表维新议论,反被诬为拳匪余党,一度被捕,几乎丧命。

《新石头记》后二十回才是全书重心所在。宝玉为逃避官方缉捕,来到“文明境界”。此处民康物阜,既无作奸犯科之徒,娼妓乞丐更是闻所未闻。最吸引人的当是境内物质文明的高度发展。由于气温由人工调节,这里农艺一年四熟,而四时花木则随时可以赏玩。居民饮食皆经科学调配,全为流体,营养美容,又便消化。医术发达,自不在话下,更有增强脑“筋”、制造聪明的奇方妙药。日常生活有司时器、千里镜、助听器、机器人以及“地火”(瓦斯?)等设备;交通运输则上有飞车、下有隧车、水中来去有水靴,“不烦举步”而又秩序井然。就说那隧车吧,可不是我们所谓的地铁,而是经过特殊设计的地底电跑车,停驶自如,且因电磁性相拒故,怎么开都撞不到一块儿去。宝玉在此大开洋荤。坐飞车高来高去,飘飘欲仙不说,参观自动化工厂设备及军事科技演习,更好似刘姥姥当日逛大观园一般。当然最高潮是宝玉乘着潜水艇所做的海底探险。吴趼人其时与周桂笙等合办《月月小说》杂志,大量译介西方科幻作品,“文明境界”的种种,当可见其影响。尤其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Jules Verne)的畅销作品,如《海底历险两万里》等作,已被迻译刊行。想来吴趼人自其中得到不少灵感。

吴趼人也借“文明境界”的典章制度,发抒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原来统治“文明境界”的,是一位复姓东方,名强,表字文明的老先生。东方文明来自“自由村”,所生三子一女分别为东方英、东方德、东方法、东方美,“父子五人,俱有经天纬地之才,定国安邦之志”。在东方家族的治理下,“文明境界”发扬四维八德,成了既富且强又好礼的泱泱大国。吴趼人本人是提倡君主立宪的,他把“文明境界”写成了开明专制之国,也就不足为怪。只是“文明境界”的君民真是世界大同的信徒吗?不然。东方先生的子女尽以欧美强国命名,已显其政治渴望,另一方面他们对红、黑、棕各种人却极其卑视,嫌其思想“无非是一个懒字”。前述增长脑“筋”的“制造聪明散”是绝不肯让这些人等吃的:“野蛮人用了”,只能“助长野蛮”。谄强欺弱而又自命不凡,“文明境界”的居民仁字挂帅,骨子里却是一群不折不扣的阿Q。这大约是吴趼人始料未及之处了。

宝玉在“野蛮世界”及“文明境界”的游历,很使我们想起伏尔泰 (Voltaire)的《赣第德》(Candide)。一场“文明境界”的洗礼,让宝玉了解乌托邦的理想,确实可行,只是他乡再好,终非己乡。宝玉仍需回到“野蛮世界”。临行前东方文明揭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原来他竟是《石头记》中的甄宝玉!贾宝玉见文明花果,已为昔日至交捷足先得,不禁怅然若失。小说最后,宝玉做了一场大梦,梦中见到中国已摆脱帝国主义欺凌,日益富强。北京城内正举行万国和平会,扬子江头则是工厂林立,车水马龙。宝玉也参加了万国和平会,当中国皇帝出场演讲,赫然正是东方文明。宝玉听演讲听得兴起,忽地一脚踏空跌落深渊,醒来方知是南柯一梦。

贾宝玉因补天之志已为甄宝玉占了头筹,终于留下随身宝玉,飘然远行。此石后存于灵台方寸山的斜月三星洞,有缘之人当可看到上镌的《新石头记》。石后有歌一首,其中“悲复悲兮世事,哀复哀兮后生。补天乏术兮岁不我与,群鼠满目兮恣其纵横”一段,道尽吴趼人的心事。至于“吃粪媚外的奴隶小人”,却只能看到英文打油诗一首:

All foreigners thou shalt worship,

Be always in sincere friendship.

Tis the way to get bread to eat and money to spend.

And upon this thy family's living will depend;

There's one thing nobody can guess:

Thy countrymen thou canst oppress.

今试译如下:“洋人洋人你崇拜,真情真意抱满怀。面包金钱跟着来,食衣住行太悠哉!只有一事没想到,自己同胞你迫害!”《新石头记》以顽石补天之志始,以“补天乏术”终,紧扣曹著脉络,而能放大大观园之憧憬,建立宏观的乌托邦蓝图,谓之为晚清科幻小说的杰作,谁曰不然?

晚清小说中尚有海天独啸子的《女娲石》(1904)踵事《镜花缘》的前例,创造了一女权至上的女儿国,尽纳妇女人才“如英俊者、武俊者、伶俐者、诙谐者、文学者、教育者”。一反传统妇女形象,这一女性乌托邦中的成员以科学家、政论家、发明家的身份出现,揖让进退,处处显示理性与文明的风范。小说最激进处,甚至排斥女国民自男性处受孕,而以人工授精法代之。这一群东方亚玛逊女杰,令读者大开眼界。另外抽斧所作的《新鼠史》(1908),以鼠国兴衰喻中国末世的乱象,并描写腐败的鼠国如何被置之死地而新生,终于变法图强,重振国威,而且“还原”为其祖虎国的经过。格局虽不大,但以动物寓言方式,诉说一乌托邦的欲望,尚可一观。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老舍的拟讽乌托邦小说《猫城记》,应可置于其下论之。

三、太空幻境

科幻小说对不可知世界的向往与描摹,除了表现在科技神怪事物或乌托邦的想象上,也常可得见于对时空架构的重组上。小说家们亟思超越躯体的束缚,时间的极限,乃至地理的障碍,以探寻另一种生存情境的可能。对时空观念的再思,也必然影响到寻常历史意识的定位,由此产生的曲折对话,最为可观。晚清科幻小说家对时间的处理,下节将再论及。他们对世纪之交中国的地理及文化空间,有些什么样的看法呢?

在荒江钓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说》(1904)中,中国虽大,已非容身之地。有志之士,都想奔向月球。书中嫦娥奔月的神话固然有迹可循,但我以为前述法国作家凡尔纳的《八十天环游地球》及《月界旅行》等中译本,尤其可为借镜。《月界旅行》的译者还是日后大名鼎鼎的鲁迅。但这《月球殖民地小说》架构虽大,可惜又是未完。就已成的三十五回来看,月球所代表的乌托邦意义,已呼之欲出,虽然主要情节仍发展在地球之上。

我刻意提到《月》书的情节是在地球之“上”发生,是因为小说最重要的道具及其所形成的空间是一个大飞行气球——《八十天环游地球》气球旅行的影响,呼之欲出。我们的注意力多半是随着气球漂洋过海而移转。小说的故事极其俗套:文士龙孟华携妻凤氏因避祸而远走他乡。途中所乘之船沉没,凤氏失踪。龙思妻情切,幸遇日本气球旅行家玉太郎及其中国妻子所助,乃乘着气球,绕着地球,四处寻妻。

荒江钓叟所创造的气球硕大无比,设备一应俱全。我们的志士仁人乘此飞行器探访亚、美、非、欧四大洲及无数岛屿,自然遇到不少千奇百怪之事。在这一方面,小说明显因袭了《镜花缘》的模式。譬如龙、玉等人因追踪凤氏,飘到印度洋上空,即造访了不少岛国:勒儿来复岛岛民以迂腐无能见称;鱼鳞国的女性以缠“手”为美;莽来赐岛盛行为大我而牺牲小我,以致只剩下十余居民。凡此皆让我们想起《镜花缘》中的海外奇遇。对荒江钓叟而言,每一处岛国都是中国的缩影,批判之寓意,自不待言。另一方面作者对实际西洋都会如纽约、伦敦的描写,亦多少摸着个边儿,比起李汝珍的时代,毕竟视野扩大了许多。

但乘气球御风而行和海上航舟间的空间差异,才是我们最应注意的。古小说中的能人异士虽也高来高去,但少见如此庞大的空中行宫,载运如此多的辎重人马,四处飘荡。随着气球冉冉而升,我们的视野陡地放宽,而且是由上而下,纵览世界。再没有比气球这样的“位置”更能使我们看清,中国的疆域其实只是世界地理的一部分。也再没有比气球这样的“飘浮”器,更能传达出那种悬而不定的身心感受。孔老夫子当年自叹“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借着《月》书,清末的文士大约可说,道不行,乘球飘于空吧?这本小说写得实在不算好,但在表现一个历史时刻中国人空间想象的改变,仍颇值一观。

小说中好几个角色都曾梦到月球上的种种,事实上,龙孟华的儿子龙必大就是所谓月球童子投胎。月球是太空里的桃花源,是天使往来的神仙洞府。月宫中供有三座巨像,中为如来释迦,东为孔氏仲尼,西边竟是美国总统华盛顿!晚清作家中西合璧的想象力,由此可见一斑。月球既是如此佳美的所在,自然人人心向往之。但以玉太郎的气球设备,“奔月”尚需努力。小说写到龙孟华终与妻子团圆,移民月球。而玉太郎仍与其他同伴暂居海角荒岛,试验气球——他们成了月球在地球殖民地的开拓者。荒江钓叟就此搁笔,他所留下的最后的悬疑是玉太郎因试验气球,身受重伤。究竟这群人能否登上月球呢?《月球殖民地小说》悬而未决的现貌,反给我们无限低回的余地。

上月球,其实不稀奇。晚清小说里,还有飞向太阳的呢。东海觉我(徐念慈)的《新法螺先生谭》(1905)更上层楼,描写中国人地心及太阳系历险记,把我们的空间范畴,推向更深更远的宇宙。《新法螺先生谭》是东海觉我根据日本谷岩小波译的《法螺先生谭》所做的戏仿。后者曾由包天笑译成中文。由小说题目即可知,主人翁擅吹法螺,而读者也乐得一听他的太空奇谭。小说中的法螺先生是个深具科学思辨精神之人。因不欲“局局于诸家之说”,成为“一学界之奴”,经年苦思突破现有之知识僵局,终脑筋紊乱,忘其所以。一日奔上三十六万尺之高山,适遇“诸星球所出之各吸力”的交点。在极速狂风之中,法螺先生的肉体与灵魂也被震荡分家,从此展开灵、肉各别的冒险。法螺先生将灵魂之身炼成一“不可思议之发光原动力”,比太阳的光力要强万倍。他飞经欧美,光照四处,引起科学界绝大震惊。但当他来到中国时,却要失望了。时值正午,全中国的人民多仍酣睡未醒呢。尽管法螺先生竭尽光源,照得大地闪耀刺眼,那厢的中国人依旧“嘘气如云”:少数醒来的也是销金帐中,坐拥金莲。法螺先生这才了解只有光,没有热,仍不能成事。

以后法螺先生绕行地球,与月世界相撞。躯体部分坠落,且因重力加速度故,竟穿入一火山口,经十八层地质变化,最后直落地心,而且掉在一老头子的炕上。此处实为地底之中国,老头姓黄名种,九千余岁矣,却自称出生仅十余日。果然地底一日,世上千年。黄老引导法螺先生观一穹形天幕,只见地上中国乌烟瘴气,颓唐不堪。后又拜访“内观镜室”,室内陈列各形各色瓶子,中国人的“气质”,尽存于此。以当时而言,气质优良者仅百分之一二。有一特大瓶中,装满了吗咖烟毒,比例高达全民气质的百分之六十五。法螺先生颇有感触,决定除了作为发光体外,亦应为“声之原”,以唤醒国民。

在小说的第三部分里,法螺先生的灵魂飞入太阳系的诸星球。他在水星上观看了造人术,在金星上体验物种进化、生生不息的达尔文观念。金星表面,软若皮球,金银珠宝遍布。但真正令法螺先生注意的,是星球上尚存原始腔肠动物的化石。即使这些石头裂为碎块,亦仍余温灼手。法螺先生乃知这一热力是促进生物繁殖进化的动力。所谓“凡物皆能进化,面靡所底止。金星球然,即地球何莫不然”。相较之下,中国已成冷血动物之国,宁不可忧!是故法螺先生最后一站是奔向太阳,思吸收其光热,以助中华。但因速度故,终于功亏一篑。

回到地球后的法螺先生,灵魂躯体复合为一。他希望借自己发明的“脑电”,教导群众发光发热,促进生产。此举不意引来电信电话电灯公司的杯葛,只好草草歇手。脑电之说,颇与彼时康有为、谭嗣同的仁学与电学说相呼应,值得有心人继续研究。

《新法螺先生谭》篇幅虽不长,但笔触灵活,所述地心星球之旅,在在引人入胜。谈科幻小说中令读者啧啧称奇,不能自已的雄浑观(sublime),此作可为佳例。但我更以为其中法螺先生凌虚御空,游于物外的描写,已近《庄子》中逍遥游的意象。中国读者读来,想必要发出会心的微笑。至于各种应时当令的科学进化论点的渲染,则犹其余事。小说中的三个主要意象,光、热、力,不仅代表了中国对西洋科技、民性的总结看法,也是其踏向现代之门的必要物质与精神条件。光、热、力是科技能量的精华,也是国民道德的体现,更是文学功能的指标。《新法螺先生谭》以科幻之笔,预言了二十世纪中国新文化、文学运动的主要寄托。

四、回到未来

晚清科幻小说除了探索空间的无穷,以为中国现实困境打通一条出路外,对时间流变的可能,也不断提出方案。随着进化论或天演说(由严复等人)的翻译、传入,中国的知识分子对时间呈直线发展,且愈益精进的说法,印象深刻。对他们而言,所谓的物竞天择、物种进化等观念,不仅有其生物学上的意义,也暗示了道德上的自我超越。晚清作家憧憬未来,希望自未来的实现,看到中国的希望。而未来也提供一特殊角度,供他们检视现实的缺憾。但吊诡的是,当晚清作家迫不及待地铭刻他们对未来的欲望及理想时,他们预先“消费”或“消耗”了未来。当那神秘的天启时刻提早降临,当那邈远的不可知成为想象的必然,晚清小说家把未来变成了一种乡愁。他们的预言作品不是迎向,而是回到未来。果如此,这些作品纵然肯定线性史观,却暗暗散播着天道循环论,也就可以理解了。

春颿的《未来世界》(1907)虽有堂皇的书名,但丝毫不见“未来”如何开展,就是一个好例子。小说沿用古典说部的公式,仅以维新立宪等主张敷衍其上,并不能带给读者新意。吴趼人的《光绪万年》(1907)也有类似问题,他想象未来君主立宪后的一切美景,却难逃眼下事物的窠臼。诚然科幻小说的未来,说穿了都是现实的倒影延伸,有“远见”的作者还是能化腐朽为神奇,挑动读者的想象及欲望。

由是观之,碧荷馆主人的《新纪元》则可资一论。这部小说所设定的时间是一九九九年。此时中国国力强大,早已改用立宪政体;中央地方皆有议院,政党会社自由设立。各国的租界早于六十年前收回,蒙古、西藏、新疆也已建省。全中国的人口,计达一千兆!单是常备、后备军人,即有六百万。中国早非世纪初的老大帝国,而成泰西各国所隐隐担忧的新“黄祸”了。

小说的重点在于中国与西方强国间的一场世纪之战。战事之爆发,缘于匈牙利境内匈奴裔的黄种人与欧裔的白种人因是否采用黄帝纪年,发生冲突。由于事关世界黄、白人种日后的福祉,一场内乱迅速演变为世界大战。中国方面以寡敌众,却毫不忧惧。事实上,是中国托言保护黄种匈奴裔人民,出兵入驻匈国,先挑起战端的。当年的被侵者现在成入侵者,可真是风水轮流转了。统率中国海军的是黄之盛元帅,智勇双全,自不待言。难得他性好先进科技,因此引进许多新鲜武器,蔚成奇观。

黄以海战知觉器(雷达?)、洋面探险器(声纳?)大破敌舰水雷,又以日光镜引火烧毁敌方船舰。我们同时也看到水上步行器、避电衣、流质电射灯、泅水衣、软玻璃眼镜等轻便军事用具,广被采用。欧洲军队不敌,竟施放剧毒绿(氯)气。幸有黄夫人献计,采用水底攻势,并将水还原为氢、氧,引火烧船。此一化水为火之招,配合上述日光镜,果然大败欧洲联合舰队。前此被视为稀奇的大气球、潜水艇,在《新纪元》里更是成群结队出动,成为普通装备。此役是战争的转折点,虽发生于一九九九年,读来倒有些《三国》赤壁之战、火烧曹军的味道。科幻小说的未来总也抛不下过去,信然。

碧荷馆主人写战争中的中国将士,一齐用命,全世界、五大洲的华侨,包括一群住在婆罗洲外海底的侨胞,也空前大团结为祖国助威。这真是国际版的《荡寇志》。小说最后少数敌军负隅顽抗,放碳气、树电墙,皆为黄元帅一一破解。压轴是黄夫人祭出追魂砂,此砂的特异成分能放出比X光更强的光线,终歼灭所有敌人。各战败国与中国签约,割地赔款、设立租界。时为黄帝四千七百零九年,西历二千年。中国的“新纪元”于焉开始。

《新纪元》一书对时间的关切,可从世界大战的起因,竟是为了奉行黄帝纪年看出。碧荷馆主人对中国的前瞻,其实是基于一回顾的姿态。他在世纪初所做的世纪末预言,急欲摆脱历史包袱,却反而印证了中国过去与现在的阴影,从未消失。中国的未来只是重演列强对中国的丑行,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样的“新纪元”痛快虽痛快,毕竟只是抄袭、挪用了西方诸国的“历史”,求取想象中的“未来”好景。依样画葫芦,何“新”之有?但作者对历史的焦虑感,已跃然纸上。

《新纪元》对中国未来国力的憧憬及大中国思想,使我们想到梁启超那部有名的《新中国未来记》(1902)。这部(未完成的)小说记叙光绪二十八年(1902)一甲子后,中国政治的盛况。时为一九六二年,大中华民主国的国民正庆祝维新五十周年纪念。南京有万国太平会议,上海则举行大博览会,并敦请全国教育会长曲阜先生孔弘道演讲,讲题是“中国近六十年史”。是日有数千各国学者,数万学生前来听讲,曲阜先生侃侃而谈中国民主立宪的经过,举座为之动容。夏志清教授谓此景直追《妙法莲华经》中释迦证道,感天动地的庄严盛大场面,确是良有以也[9]。

我们通常将《新中国未来记》当作政治小说来读,多注重梁启超在其中所揭橥的立宪维新理念。但从科幻预言小说的观点来看此作,则可一窥晚清作家在时间的战场上,所做的种种驰骋。《新中国未来记》的架构来自日本作家末铁广肠的《雪中梅》(1886),然而梁启超并未能贯彻始终。小说只得五回,而且预言的架构自第一回后即迅速消失。这不只是梁启超在经营小说美学上的缺失,他对新中国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样子,以及新中国要“如何”达到那样的未来,缺乏更丰富的想象资源,恐怕才是主因。历史上的一九六二年,幻想并未实现。一九九九年即将到来,中国的新纪元可有希望?

《新法螺先生谭》的作者徐念慈曾写道:“月球之旅游、世界之末日、地心海底之旅行,日新不已,皆本科学之理想,超越自然,而促其进化者也。”[10]善哉斯言。晚清的科幻作家始于对历史的感喟,终于对未来的向往,在中西科幻神怪传统中,摸索一新的小说路线,而其“补天”之志,未尝稍移。这一类别的小说,在“五四”之后突告沉寂。除老舍《猫城记》、沈从文《阿丽丝中国游记》等聊为点缀外,文坛大抵为写实主义的天下。这篇文章以四个方向介绍清末科幻小说的发展。孰科孰幻,犹待辩证,但科幻小说的出现,无疑从极特殊的角度,见证了中国现代化的开始。时序又到了另一个世纪末,在张系国、黄海等人的努力下,我们是否能盼望一个科幻小说“新纪元”的到来?

[1]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台北:宏雅,1981年,第298页。

[2] 西方关于科幻小说的研究极多,现仅举二例。Darko Suvin,Positions and Presuppositions in Science Fiction(Kent:Kent Sate U.P.,1988);Carl D. Malmgren,Worlds Apart:Narratology of science Fiction (Bloomington:Indiana U.P.,1991).

[3] 见如欧阳健:《〈荡寇志〉价值新说》,收于《明清小说采正》,台北:贯雅,1992年, 第402—455页。

[4]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157页。

[5] 俞万春:《荡寇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039页。

[6] 俞万春曾著《火器论》及《骑射论》。

[7] 参考袁英光、桂遵义:《中国近代史学史》,江苏: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67—80页。

[8] 科幻小说批评者多强调科与幻的分野,常在于前者对知识论式叙述的铺陈,对理性逻辑的讲求,对未来世界“超乎想象之外的描述”“尽在情理之中”的解释。见Malmgren,pp.1—23。

[9] 夏志清:《新小说的提倡者:严复与梁启超》,收于林明德编:《晚清小说研究》,台北:联经,1988年,第79页。

[10] 徐念慈:《小说林缘启》,引自时萌:《晚清小说》,台北:国文天地,1990年,第46页。

作品简介

形式之外无内容:想象中国的一百种方法

《想像中国的方法》,王德威 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1月

《想象中国的方法》是哈佛大学学者王德威颇具代表性和开拓性的二十世纪中国小说论文集。他从狎邪、科幻、公案、谴责、翻译等晚清小说谈起,探讨晚清文学的开创性,提出“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著名论断;通过合观鲁迅、沈从文的作品以展现中国写实文学的美学与道德尺度之间的对话,通过《骆驼祥子》颠覆性的闹剧手法来展示“人道主义写实作家”老舍对现实主义的对抗,借此研究现代小说名家与现实主义的关联;同时以张爱玲为引,呈现了女作家以写实为基础却又独创一“鬼蜮世界”的独特想象。二十世纪以来,小说记录并反映着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种种现象。小说中的涕泪飘零、嬉笑怒骂,看似与中国命运无甚攸关,却往往反映着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少为人注意的真切现实。本书将叙事理论与历史议题相连接,希望借此扩展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方法。

王德威,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美国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校区比较文学博士,曾任教于台湾大学和美国哈佛大学,现任哥伦比亚大学东亚语言文化系教授兼系主任,主要著作有:《从刘鹗到王祯和:中国现代写实主义散论》、《众声喧哗:三十年代与八十年代的中国小说》、《阅读当代小说:台湾、大陆、香港、海外》、《小说中国:晚清到当代的中文小说》、Fiction Realismin20th Cen-turyChina:MaoDun,LaoShe,Shen Congwen; Fin-de-siecleSplendor:Repressed Moderni-tiesofLateQingFiction,1849-1911,译有《知识的考掘》(傅柯,MFoucault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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