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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何年初照人——“不期而遇”的大化奇观

这个话题涉及欧陆哲学、分析哲学、中国哲学之间并不严格的边界或交错地带。海德格尔的问题,尤其像时间性,怎么能从一个当代分析哲学的视角给出某种站得住的诠释或批评?

这个话题涉及欧陆哲学、分析哲学、中国哲学之间并不严格的边界或交错地带。海德格尔的问题,尤其像时间性,怎么能从一个当代分析哲学的视角给出某种站得住的诠释或批评? 我想从某种广义的宇宙山水出发,即把自然大化本身作为令人惊讶的终极奇观,并以时间长河的上下游为隐喻,来说明身处下游的观察者是如何于偶然相遇中必然发现这种奇观的。换句话说,表面上与自己、与当下无关的外在而遥远的对象却内在地、别无选择地关联到此地和当下!

闻一多在《宫体诗的自赎》一文中提到的初唐诗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那种宇宙意识,为什么被推崇为敻绝的宇宙意识?它与普通的时空意识有何不同?比如他说一个更深层、更辽阔、更宁静的境界似与此意识有关,在宇宙神奇的永恒面前,作者只有错愕。他又说有限与无限,有情与无情。好像诗人与一个永恒猝然相遇是个意外,但却一见如故。“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这两句当中有没有一种超出眼前有形山水即可见的江和月的更敻绝、与渺渺远古、无尽未来相关的意识,而且还是一种让人错愕、让人惊讶的意识。闻一多说诗人发问的每一个问题,所得到的回应仿佛是一个更加神秘、更加渊默的微笑。 仿佛海德格尔在说某种东西它肯定有意义、有意味,但几句话又说不清楚,越说越渊默的那种。闻一多凭什么说张若虚较其他(包括后来的)诗人在宇宙意识上更卓绝? 不妨对比一下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或“秦时明月汉时关”之类的诗句,这里姑且略过人文历史远小于自然历史这类议题。 “江月何年初照人?”的发问,似乎牵涉着一个早于人的宇宙与初次望月而生惊讶的个体意识之间的关系和维度问题。按照今天的科学常识, 不管是江河还是日月,都远比人类在进化史上出现得早。不难想象,星辰江山哪怕在没有人出现之前,尤其是没有敏感的诗人跟它猝然相逢之前,似乎是有待的。等待谁?某个必然会出现的物种或个体?进化论告诉我们没有这种必然性!不但未必,而且概率极低!另外,无意识之物也有等待可言吗?再有,等待和被等待者之间会有因果关系吗?或某种反向的必然关系?不能说星汉、沧海只有等到了魏武孟德,才第一次具有意义,或孟德通过诗篇发明了星汉沧海的意义。某种意义上,你感觉到声音、嗅觉所传递的内容,本来就蕴含在自然对象当中。大自然中用我们今天的科学视野来看的有明确尺度的对象,包括已有五十亿年的地球,月球和土星,或太阳系之外的、甚至银河系之外的星体。当我们仰望星空,已能意识到自己所在的太阳系只是银河系当中很小的一个。 今天我们知道我们宇宙的起点起码是138亿光年之前。这并不是一个随意猜想,它是通过宇宙学、物理学的理论和验证得来的精准估算。我们在想,这个当中有没有一种非任意的东西产生了我们的这个可观察的宇宙?大化奇观生成的过程好像是一直等待着一种有理性、具备概念、言语,包括诗歌,这样的能力的观察者、欣赏者,等他来发现、揭示这种似乎非任意的东西。这种想法并不原始或幼稚,至少是饶富诗意,但它不太相容于现代科学的主流范式。

研究人的理性和宇宙进化之间有什么关系,以前的解释者觉得是上帝的一个所谓设计。这个世界有一些根本的秩序是和谐的,这里的和谐不单单是你在某一个环境里面看到的一个自然美景,而且更是整个宇宙好像专门为我们度身定造般。当代宇宙学中有一个“人择原理”,处理的就是如何不靠上帝设计来解释这一进化者眼中的非幻觉秩序。 物理学家最后发现,有一些好像精确调校了的相互匹配的基本物理规律常数,比如最终基本粒子只有16种,它们只受四种力场作用等等。 若不是来自设计,这个怎么解释?简单来说,这是一个让人惊讶、好奇、神往的巨大漩涡,一个终极的大化奇观,任何逻辑上自洽的解释,大概都不会被轻易拒斥。所以爱因斯坦会说,当他面对着宇宙神秘秩序的时候,虽然不是基督徒,但仍有一种宗教般的敬畏。这种敬畏感就来自不管多么偶然的宇宙角落、多么不期而遇的意外遭逢都不会错过的这种深层和谐。

问题是我们这么有限这么渺小的个体,作为科学家也好,艺术家也好,怎么可能正好发现这么一个符合我们自身理性或趣味的和谐规律。爱因斯坦一辈子都在追求所谓统一场论,生命结束之前并未完成,但是最近的科学所给出来的包含一切物理关系的方程,实际上已达致简洁美妙的统一性。 简单来说,宇宙当中有一些规律性的东西,虽然不是牛顿意义上的决定论规律,但是这些规律形式上的美妙和谐怎么解释?按照量子力学,目前公认最好的、最基本理论之一,宇宙是一个关于机会、关于概率的大化过程。今天所说的宇宙演化从大爆炸开始一直到现在,充满了各种随机和路径分叉。在每一个当下时刻,它下一时刻会发生什么,在微观粒子层面,我们是无法确定的。但这不代表世界每一个角落是混乱,是混沌,在宏观物体层面,世界是相当稳定的、可积累持续的。量子力学的测不准原理,根本上保证着未来的不确定或偶然性是无法消除的。

从过去到未来的正向时间过程永远包含着或多或少的随机偶然性,但这不妨碍它对应着一个往回看到的必然性,叫做回顾式必然性。我恰恰想要通过回顾式必然性这个概念,把前面讲的人择原理思路与自然世界的去魅/复魅之途贯通起来。世界在去魅之后还能不能复魅?虽然社会或文化也有个去魅/复魅的问题,但它们作为自然界的产物或子系统,本质上终极上是受自然观念变化影响的。所以这里只侧重自然部分,或哲学中作为本体论框架的自然主义。 20世纪初,哲学发生了语言学转向。语言学转向意味着什么?大的背景当然是17世纪以来的科学革命,伽利略牛顿的数学化世界的巨大成功使得没有人能够完全在科学之外理解意义。 我们今天讲的自然主义或自然化这个概念源自美国哲学家叫蒯因,他说传统的知识论问题须受当代科学的洗礼。我们要用科学理论作为知识论乃至形而上学的基础。20世纪的语言学转向发生在这个背景之上,维根斯坦是其主要代表,他的前期影响了维也纳学派,或叫逻辑实证主义。它的本质实际上是一种理想的形式化语言,也就是说真理和推理最后可以用逻辑形式来严格表述或规范。从维也纳学派到卡尔纳普,再到蒯因的逻辑经验主义,简单来说把哲学看作有两大支柱,一个是逻辑的形式化语言,另一个是休谟式的经验主义,即真值性内容由我们的感官经验来验证。廿世纪下半叶发展出的广义实用主义越来越凸显一个重要的概念,叫normativity(规范性)。这里讲的规范性当然不限于法律道德层面的规范性,而是一个本体论及方法论上更底层的元概念,克里普克借后期维根斯坦所生发的遵守规则对语义现象的基要性就属于这种规范性。

由这个脉络可以联系到麦克道尔有关自然复魅的问题。麦克道尔揭示了逻辑经验主义的一个深层悖论,构成这个悖论的一方,来自我们被去魅化的自然界,一个纯由因果规律支配的没有理性内容的物理领域,如何可能对认知主体的理性信念施加规范性约束?对应着自由或理性自主的、无远弗届的信念这一侧构成着悖论的另一方。 这里的问题症结在于, 认知主体的概念思维, 怎么能够涉及跟它在理性上无关的一个外在对象,或者知觉上不期而遇的客体,受到后者的规范性约束?心灵与物理世界, 是两个在逻辑空间上不同的东西;且就特定客体而言,它在发生上未必与主体有直接的因果关联。比如我到了一个陌生地方,它远离我出生地,我仍然看到它,这是一座山,这是一条河流,这是一个罕见的地质形态,姑且不论其具体内容,首先我的知觉经验有所指,即内在地指向这个客体;objectify首先是客体指涉性,其次才谈得上所谓客观性。这一切是如何可能的?这本来是一个康德式问题,但是它在当代逻辑经验主义语境中,成了感觉材料(sense data)如何打上理性烙印、受到规范约束的难题。感觉材料的特征是什么?它是因果关系,非理由关系,它是被动的,主体只是纯接受,此即塞拉斯所谓“所与神话”。就像我们这个世界回到人类或生物诞生之前,一切东西仍充满因果关系,而后起的人类和科学却能回溯般地指涉、发现这些关系。

因果空间与理由空间,是两个本性不同的逻辑空间。对错、真假已然是理由空间里的概念。在这个背景下,麦克道尔的问题就变得很有理论意义,包括我们这里谈的宇宙尺度上的“山水vs人” 的意义,或因果自然之理性复魅的意义。麦克道尔的出路,简化点说,就是打破上述所与神话同其对立面(极端融贯论)之间来回摆荡的怪圈,这一出路不妨叫做“经验论的自赎”。其关键一步就是区分可思议内容与思考行为或过程。一言以蔽之,可思议内容并无疆界,它和因果空间同样广阔无边。而思考作为心理行动层面的因果事件永远是当下的和在地的(极端融贯论者正是在各别事件的意义上理解信念:信念是发生在皮肤以内、有特定时段的事件,但其内容又必须且只能互相约束—约束不能来自体外那些谈不上内容的非心理事件)。对麦克道尔来说,可思议内容无远弗届,却又同时在内容上能对当下、在地的思考施加理性约束。理论上能发现的东西,通过规范性内容而与个体当下的思考发生规范约束关系,其间好像有着原来就 “设计好”的一个意义匹配,有着某种必然性。当然,麦克道尔并未触及宇宙进化论在这种“疑似设计”关系的建立上的根本作用,我曾对此作过建设性的批评。

麦克道尔所暗示的“自然复魅”之途,只有在把理性生物与作为观察对象的宇宙万物之间的某种起源上共生、共通的深层关联搞清楚的前提下,才有望畅通。刚刚提到的必然性,恐怕只有在一种逆时间流向往回看的意义上才谈得上。由此,偶然性和必然性有望于同一条历时路径获得统一。

接下来我想借用一个简单的对弈游戏来说明何谓回顾式必然性。我们都玩过五子棋,假如用19×19格的围棋盘,两个棋逢对手的人,也许黑白子摆到棋盘快满时其中一人才能连通。如果我倆玩,很多时我没法确定你下一步在何处落子,同样,我走哪一步,你也未必猜得到。这个过程,不到最后常没法知道谁是赢家。按五子棋的规则,谁先连成五子谁赢,事先我们唯一知道的是该规则定义的事实类型,不管谁是赢家,他一定先连成五子。但回顾必然性所对应的路径,已不止是概念类型,而是唯一且排它的事件因果链,我称之为事实个项(token)。正向因果过程,可允许随机性,即多个步骤上的不确定性。但是最后结果一出,往回倒带,即凭记忆或录像复盘,一定只有一条不会间断的因果链,亦即路径个项。

有人会问,回顾式必然性是不是说凡过去发生了的就固定不变了?没有人能改变过去,只因时间不会倒流?还不是说那么简单,而是说没有人能改变我们过去所经历的这条路径。这比起说不能改变路径以外的不相干事实(也已成过去)来不是一回事。回顾式必然性侧重的是两点:1. 路径个项只能事后发现;2.构成路径个项的前后各相续环节之间不仅逆向依赖而且逆向不间断! 就像休谟的经典问题,怎么知道有因果必然性?假如背后的规律不是决定论的而是概率论的,还是会有因果链,这是因为有回顾式必然性。

当代对因果关系的研究有两大系,一个是基于传统的决定论进路,另一系则是日趋反事实条件进路。反事实条件句,就是我们平时讲的虚拟语气,但要参照于现实中所发生的那唯一一条因果链。什么叫反事实依赖?比如我走最后一步,这五个子可以连起来了,现实中我赢了。但假如你前一步不落那个子的话,那么我最后就不会落这个子。可能路径与现实路径虽不同,但所包含的依赖关系可以是相近的。你或我上一步或过程中任何之前一步跟现实不同的话,我们这个现实的链条个项就不复存在。其实因果链就是一个通过反事实依赖来刻画的现实路径。路径唯一性的解释力可有几个什么重要特征? 第一人称模态,在哲学里是一个比较大的问题, 可以证明它与伴随路径的人格历时同一性是直接相连的。如果我们刚才谈的那个链条不是一个游戏的,而是一个漫长的自然进化链,在这个链条的终端就站着你我,以及所有现实中人!自然进化是一个包含着无数随机突变和其他环境运气的巨大树状路径。就像中了重复进行的彩票,好像有很多个历时关卡,任一关卡如果没有中的话,就被淘汰出局了。从我们的远古祖先到现在,可以往回看作是这么一个不间断、一环扣一环的一个运气链条。只有当最后我们作为发现者、认知者站在这个进化链条或者历时彩票链条的尾端的时候,客观地往回追溯,一定会发现一条通向宇宙进化起点的路径。与这个路径相关的这些物理学参数,对当下状态就自动具有了解释力,也就是我们前面讲到的人择原理的题中之义。不妨说,回顾式必然性正是宇宙学尺度上的人择原理在各个局部分支路径上的对应关系或视角。

另一个特征性模态就是时态,就是常识中的现在,过去,未来,三者是你中有我、互为定义的纠缠关系,不同于静态的先后次序关系。所以,时态、现实世界(vs可能世界)模态、还有第一人称模态,三个模态自然地合而为一了,统一于回顾式必然性。

仰望星空,你发现美和真是分不开的,康德心中同时还涌现出道德律令, 即善。秩序是什么?并不是一个要在宇宙的起点有个造物主,一个设计者。不需要!我只要有一个可能世界,有随机分叉的多重世界,在它的很多环节上,崭新的属性涌现对应着不同的参数。多重世界假设以前没有和更贴近我们日常经验的回顾式必然性结合起来,很多人好像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其实它未必要求可能世界和现实世界同样地实在。我们讲达尔文的观点,我们是被大自然母亲选择的,个体也好,群体也好。大自然选择了我们,在某种意义上作为事先并不注定会存在的生物物种或个体,我们一旦存在反过来必会发现这条现实世界路径脉络上的相关真理, 和“山水”之美, 和道德之善。这个意义上说,相对于宇宙进化的历程而言,我们别无选择地发现或欣赏着其秩序和产物。地球的大尺度条件稍微差一点点就不可能产生生物,也不可能产生人类。但我们已经站在这儿,当我们回头看时,自然会发现这一苛刻的条件,或其全部配件。就是说,产生存在者的条件对存在者发现它来说是必要的,但这必要性并不代表这个条件本身一开始是必然会出现的。进化论好像上帝掷骰子一样,但不是只掷一次,而是不断掷,掷出的局部结果还与之前延续的结果不断累积。当爱因斯坦说面对宇宙有敬畏感的时候,表达的不是绝望,不是孤独,而恰恰是带着见证壮美崇高的大化奇观的理性庆幸和荣幸。我们今天站在这儿,是代表着宇宙的自我意识的那部分,哪怕这部分在时空尺度上及其微不足道,哪怕它是宇宙中唯一的一片会思考的芦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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