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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娃传》里的城市生计

大部分人的历史知识是从通俗文艺开始的,通俗文艺的传统形式包括小说、戏曲、评书、相声等,其现代形式则包括电影、电视和网剧等。

大部分人的历史知识是从通俗文艺开始的,通俗文艺的传统形式包括小说、戏曲、评书、相声等,其现代形式则包括电影、电视和网剧等。通俗文艺的核心目标是讲故事,以情动人,它要吸引、打动的人是当下的读者、听众与观众。因此,通俗文艺编故事的基本逻辑和常识背景是立足于当下社会的,历史只是一个幌子,通俗文艺不追求历史知识的真实可靠,只要不闹出关公战秦琼的笑话来就没问题。正因如此,历史学者通常不会计较同时代通俗文艺作品中历史知识的真实性——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以考据严谨、结论谨慎为特征的职业训练,会让历史学者显得拙嘴笨舌,唯恐说错,遇到一点儿疑问就要回到史料“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找依据。但未知的范围取决于已知的边界,这是历史学者从多年专业训练中得到的最大教益,所以,对同时代通俗文艺作品中的历史知识,历史学者通常该看戏看戏,图个热闹,不去较真儿。但是,历史时期的通俗文艺却是历史学的研究对象和资料,因为它构成了族群历史记忆的一部分,其中所传递的具体内容可能不真实,比如主人公和具体情节可以是虚构出来的,然而故事发生的常识背景、主人公面临的挑战与困境,却是真实存在过的,这是作者(不一定是故事主人公)生活的时代普遍性的真实。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在搞清楚作品产生的年代之后,历史学者可以放心使用通俗文艺作品作为还原历史真实的对象。

我很喜欢讲的一个故事,是唐代白行简的《李娃传》。白行简是白居易的弟弟。《李娃传》和白居易的好友元稹的《莺莺传》内容性质接近,都是科举路上士人与女性之间的爱恨情仇。只不过《莺莺传》中,张生对莺莺始乱终弃,莺莺的形象始终是被动的;而在《李娃传》中,妓女李娃的形象则是主动而大气的——她与郑生之间的关系,始于虚伪的钱色交易;床头金尽之后,李娃伙同鸨母用欺诈手段无情地抛弃了郑生;然而,就在郑生贫病交加流落街头的时候,李娃良心发现,生出真怜悯收留了郑生,并为他出钱买书,供他准备科考。当郑生高中,重归上流社会的时候,李娃又主动提出离开;而郑生却在父亲的支持之下,将李娃明媒正娶,二人共同分享了荣誉、地位和前程。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故事,人性的善良战胜了良贱壁垒和门第观念。到了宋朝,随着中国进入科举时代,这种科举路上的姻缘故事变得更为流行,由此以至明清,一代代讲下去,不断有属于时代的新内容加入;但是后来的类似故事,却很少有如此圆满磊落的结局。每个人都激发出善良,善良成就善良,这样的故事,后来已鲜有人讲了。

我之所以喜欢《李娃传》,并非因为它善良圆满的结局,而是它所记述的唐后期长安城里形形色色的职业生计。郑生初到长安,住在布政坊的邸店中,迷上李娃之后,就搬到了平康坊李家,起初以租住名义入住,后来就合为一家。他因被李娃算计,从宣阳坊李娃“姨母”家仓皇回到平康坊,发现李家大门已经上锁,锁上还加了封泥。此时天色已晚,坊门紧闭,郑生无奈,只得脱下衣服来“质馔而食,赁榻而寝”。次日,郑生转去宣阳坊再寻“姨母”,已是人去宅空——原来那豪华的大宅子是骗子租来设局用的,租期甚至短到了只有一天。由此可见,在实行坊市制的长安城,房屋租赁和邸店服务业仍然是各坊都有的,而且租期相当灵活,长租、短租皆可。

这还不是最有意思的行当,《李娃传》中最有趣的行当是丧葬服务业——凶肆。走投无路之下,气得发疯的郑生回到了布政坊的邸店,这是他刚到京城的住处。住下之后,郑生怨恨难平,心病引发身病。邸店主人担心他一病不起,就把他搬到了凶肆之中。凶肆虽经营丧葬服务业,却也收留垂死之人,不知是何道理。不管怎么说,在凶肆从业者的安慰、照顾之下,郑生身体渐好,并且开始在凶肆打工。起初就是打打幡,赚点生活费。在这个过程中,郑生的一项特殊才能——唱哀歌得到了充分挖掘。起初,他是一边打幡一边听别人唱,因为胸中有块垒,直听得“呜咽流涕,不能自止”,回去之后就学着自己唱。要知道这郑生是何等聪明,又有文化,理解力强,久而久之他便“曲尽其妙,虽长安无有伦比”,高门大姓出身的落魄书生成了长安凶肆的头号哀歌手。

长安城实行的是坊市制,主要的商业经营活动都在东西两市举行,凶肆也有两支队伍,东肆和西肆。东西两凶肆之间的商业竞争非常激烈,竞争主要在两个领域发生:一个是送葬器具,比如车舆;另一个就是哀悼演出,特别是唱哀歌。东西两肆决定在天门街举行公开比赛,赌注高悬,一较高下,于是《李娃传》中最具戏剧色彩的一幕出现了。

唐帝国丧葬界最高水平的比赛如期举行,数万群众围观。比赛从早晨开始,首先是丧葬器具的展演,东肆一直力压西肆。到了中午,哀歌比赛正式开场。首先出场的是西肆,他们在舞台的南面搭建了数层高台,一位长须飘飘的歌者在众人的簇拥下“奋髯扬眉,扼腕顿颡而登,乃歌《白马》之词”。哀歌本来是西肆的专长。长髯歌者唱罢,顾盼左右,旁若无人,以为必胜。过了一会儿,东肆长亲自在舞台的北面铺设了长榻。一位清瘦少年,头裹黑巾,在五六个手举羽翣的同伴护卫下,缓缓登台,整顿衣裳,唱起了古老的挽歌《薤露》,声音清越,响振林木,一曲未终,听者皆已是唏嘘掩泣。高下已见,西肆长为众人嘲笑,羞愧难当,把赌金偷偷放下就溜走了。故事展现了长安城里丧葬业的存在与竞争,古人重视葬礼,也重视婚礼,既然有凶肆,想必也应当有喜肆。

这清瘦少年便是郑生。郑生在凶肆的哀歌比赛上出尽了风头,也暴露了他的行藏。到长安来述职的父亲由此发现了音信全无、生死未卜的儿子。被传统门第观念支配的父亲,完全没有幼子失而复得的喜悦,而是感到了莫大的羞耻。一流高门荥阳郑氏的子弟竟然沦为卑贱的凶肆歌者,“是可忍也,孰不可忍!”父亲把郑生带到僻静之处,处以私刑,鞭打至将死,弃之而去。郑生的命运自此跌落至谷底,直到被李娃收留,才重获新生。

一年以后,在李娃的精心照顾下,郑生恢复了健康,李娃又套上香车,郑生骑马随从,一起来到了“旗亭南偏门鬻坟典之肆,令生拣而市之,计费百金,尽载以归”。“旗亭,市楼也”,指市场中的望楼。“鬻坟典之肆”是卖书的地方,唐代后期,雕版印刷还没有用于印制儒家经典,这些书摊上贩卖的,还都是抄本,因此弥足珍贵。郑生买一次书,竟然要花费百金,可见价格之昂贵。

由上述可知,在《李娃传》中,我们看到了唐代长安的房屋租赁业、邸店业、丧葬业和抄本书籍售卖业的基本业态,当然,还有李娃最初所从事的行当——情色娱乐业。这些为城市生活而生的服务业,在宋代以后,随着城市的发展变得越来越丰富和繁荣。

比如,园艺在宋朝已经成为一个非常能赚钱的行当。宋人有赏花、簪花习俗,在开封、洛阳、扬州、杭州等大城市,花卉的种植、观赏和销售已经成为产业,“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扬之人与西洛不异,无贵贱皆喜戴花,故开明桥之间,方春之月,拂旦有花市焉。”花开时节,私家花园也对游人开放。“花开时,士庶竞为游遨,往往于古寺废宅有池台处为市井,张幄帟,笙歌之声相闻……至花落乃罢。”司马光在洛阳的独乐园虽小,也常有游人,守园人“积游赏者所得”,盖了一间公共厕所。洛阳与开封之间,甚至有鲜花快递,一名衙役乘着驿马,“一日一夕至京师,所进不过姚黄、魏花三数朵,以菜叶实竹笼子藉覆之,使马上不动揺;以蜡封花蒂,乃数日不落”。当然,这样的鲜花快递仅限于知州巴结皇帝,跟普通人的美好生活关系不大,当时真正优秀的官员也是不屑于此类行为的。蔡京知扬州,模仿洛阳作“万花会”,热闹非凡;苏轼到任,正遇花时,看档案发现花会“用花十余万枝,吏缘为奸”,宣布取消,“人皆鼓舞欣悦”。花要好,必须经过嫁接。所以,那些拥有超高嫁接手艺的接花人就成了达官贵人们争相延聘的对象,接一头花五千钱,秋天签合同嫁接,到春天花开付账。

北宋 张择端 《清明上河图》(局部) 在孙羊正店门口,可以看到一副卖花的挑担,里面摆放着一束一束的鲜花

北宋 张择端 《清明上河图》(局部) 在孙羊正店门口,可以看到一副卖花的挑担,里面摆放着一束一束的鲜花

再比如,就饮食业而言,北宋东京不仅店铺林立,而且层次齐全,可以满足不同经济状况的食客的需要。大的酒店、酒楼又称“正店”,正店七十二家,是开封饮食业的龙头。它们自酿美酒,自行零售兼批发,又卖下酒茶饭,酒器精美,美食、美酒、美器三美合一,更有妓女歌笑助兴,是“侍从文馆士大夫”燕集、游息的上佳去处。正店之下又有食店,供应饭菜,疗饥解饿,食店分为三大流派——分茶店、川饭店和南食店。食店之下,是专营某一种食品的小吃店,比如馄饨店;又有饼店,制作、出售各种蒸、烤面食。开封饮食业的最底层是摆摊、提篮售卖的各种小吃。诸宅舍宫院之前,“则有就门卖羊肉、头、肚、腰子、白肠、鹑、兔、鱼、虾、退毛鸡鸭、蛤蜊、螃蟹、杂燠、香药果子”的。

除了餐饮业,宋朝还出现了“宴会假赁”这个新行当。执业者又细分为“四司六局”,四司指帐设司、茶酒司、厨司、台盘司(白席人),帐设司管“椅桌陈设、器皿合盘、酒担动使之类”,茶酒司负责饮料供应,厨司管“吃食下酒”,白席人管“托盘,下请书,安排坐次。尊前执事,歌说劝酒”,“亦各有地分,承揽排备,自有则例,亦不敢过越取钱”,有着相当严格的行业规范。开封人享其便利,“欲就园馆亭榭、寺院游赏、命客之类,举意便办”,“主人只出钱而已,不用费力”。

有如此发达的服务业,宋代的城市已经俨然是现代模样。

(本文摘自赵冬梅著《人间烟火——掩埋在历史里的日常与人生》,见识城邦·中信出版集团,2021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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