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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的世界与回不去的荣光:二战之后的德国贵族

西德和统一的联邦德国不承认贵族特权和贵族地位,但贵族作为社会精英群体,往往仍然享有很高的社会声望。

1945年1月至4月9日的柯尼斯堡战役,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东线战场最残酷、最激烈的战役之一。苏军志在必得,德军亡命坚守。守城德军力竭投降之时,全城房屋已被空袭和炮火摧毁80%。德军伤亡和被俘约13万人,苏军损失6万人。战斗结束之后,20万德国平民被苏军驱逐,哀鸿遍野地向西方逃亡。

人间地狱里的守望

在几个月的绝望死守期间,一位德国外科医生在遍地瓦砾、不断遭到炮击与轰炸的城市内坚持救死扶伤,在碉堡内医治伤病员,在地下室里接生,为受苦受难的人们读《圣经》、与他们一同祈祷。苏军占领城市之后大肆纵火、抢劫、奸淫,柯尼斯堡如堕人间地狱。尽管条件恶劣,这位医生坚持努力尽自己的义务,其间艰难困苦非笔墨所能形容。

不久之后,他和大量平民一起被苏军驱逐。在这场拖家带口、无比凄凉的逃难中,德国难民饥肠辘辘,饱受疫病摧残,并且不断遭到苏军和波兰游击队的袭击。这位医生目睹了无数人间惨剧,自己也多次险些丧命。逃到一个小镇,他发现了自己多位亲属的遗骸。他的母亲、一位兄弟和其他十六名亲属被苏军枪杀,尸体被丢进万人坑。1947年5月,他才得以逃到德国西部,在那里开始了新生活。

他的名字是汉斯·冯·利恩多夫伯爵(Hans Graf von Lehndorff)。他将自己战后初年的见闻与经历写成了一本书《东普鲁士日记:1945—1947年间一位医生的记录》(Ostpreußisches Tagebuch: Aufzeichnungen eines Arztes aus den Jahren 1945 - 1947)。他还有一本书叫《人、马、广阔的土地:童年与少年时代的回忆》(Menschen, Pferde, weites Land. Kindheits- und Jugenderinnerungen),讲述的是他幼时在东普鲁士作为贵族地主少爷的乡村生活,充满了怀旧和伤感情绪,不过很少涉及政治与历史的大背景。

昨日的世界与回不去的荣光:二战之后的德国贵族

《东普鲁士日记》

昨日的世界与回不去的荣光:二战之后的德国贵族

《人,马,广阔的土地》

回不去的乡愁

如果我们把冯·利恩多夫伯爵的怀旧与思念放到1945年德国战败之后的大环境里看,就更显得悲切了。因为,他魂牵梦萦的那个地方,普鲁士贵族地主主宰的“易北河以东”的德国乡村,一去不复返了。德国东部多个省份的整个空间都不复存在,留下的只有回忆。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盟国允许奥地利成为永久中立国家。而德国1937年领土的约四分之一被盟国割走。阿尔萨斯—洛林被归还法国。苏台德地区被归还捷克斯洛伐克。东部地区的西里西亚、纽马克(Neumark,奥德河以东的一个地区)与波美拉尼亚归属波兰统辖。随后有将近900万德国居民自这些地区(被迫)撤离,前往盟军占领区。在苏台德地区则有300万名德国民众也被迫搬回德国居住。根据20世纪50年代的统计,平均5名德国人中有一名为来自前东部地区的居民。

德国被分成四个占领区,分别被英美法苏四国占领。1947年,英美法占领区合并,建立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即西德。苏占区则变成了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即东德。

这些天崩地裂的变化,对德国贵族来说是莫大的挑战。原先德国东部大片领土变成了波兰等国的土地,德国东部地主贵族的生存基础被一举消灭。他们的不动产和庄园,都彻底地、无偿地丧失了。

在西方占领区,德国贵族没有被剥夺财产,他们只需要和其他人一样,去适应新的世界,尤其是适应民主制。曾与纳粹合作、为虎作伥的人,需要对自己的行为有个交待。但是曾经的贵族抵抗分子,比如“7·20”事变(1944年7月20日,德国军官施陶芬贝格伯爵/上校以炸弹行刺希特勒并发动政变未果,身死)的参与者,暂时还没有摆脱叛国的臭名。人民对他们仍然不理解。一直到50年代末,抵抗分子的贡献才得到认可。

“贵族们要在上帝面前为自己的罪孽负责”

盟军和西德的政治家当然很清楚,许多贵族在第三帝国时期与纳粹党有很高程度的合作与共谋。在审判战犯的纽伦堡审判中,弗朗茨·冯·巴本(Franz von Papen,出身威斯特法伦贵族世家)受到审判。冯·巴本在1932年担任魏玛共和国总理,他是总统冯·兴登堡元帅身边的谋士之一。他相信自己能够掌控和利用希特勒,于是劝说兴登堡任命希特勒为总理;而按照冯·巴本的安排,希特勒的内阁只有两个部长是纳粹党人,倒是有多位贵族。谁知聪明反被聪明误,希特勒很快掌握了独裁权力,把能耐和他不是一个档次的冯·巴本抛到一边,后来将他外放到土耳其和梵蒂冈等地当大使,实际上是将他边缘化了。冯·巴本对希特勒的上台无疑起到了很大助推作用。战后,盟国拘留并控告他,他是纽伦堡审判二十四名被告之一。

有名的女贵族皮娅·菲尔斯滕贝格—赫尔丁根侯爵夫人(Pia Gräfin Fürstenberg-Herdingen)找到康拉德·阿登纳(西德第一任总理),替冯·巴本说情。阿登纳对她说,“大多数贵族”“出于不可理解的对真正民主制的敌视,追随了一场犯罪的冒险,所以在上帝面前要为自己的罪孽负责”。

战后的西德,贵族不可能仅仅凭借自己的身份获得精英地位了。不过,也没有阿登纳说的那么严重。贵族为了自己的“罪孽”并没有付出多少代价。冯·巴本仅被判八年苦役,并且于1949年早早获释。之前被西德政府没收的土地和家产也被归还给他。

盟军计划在自己管区内消灭“容克”贵族地主的大庄园,从而削弱其政治和社会势力。在苏占区,苏联占领当局实施了土地改革,系统性地没收了地主的土地;而在西方占领区,占领当局对地主的土地实施有偿征收。但是,由于西德政治家的坚决抵抗,这种有偿征收也不了了之。例如,巴登—符腾堡州的第一任州总理莱因霍尔德·迈尔(Reinhold Maier)使出了浑身解数,保住德国西南部的贵族产业。不过在这个地区,贵族大地产本来就很少(大庄园主要在德国东部)。到西方盟军结束占领时,其占领区内贵族的地产被真正征收的很少。

与魏玛共和国时期不同,在西德,贵族对民主制的反抗和敌视较少。当然这主要是因为如今领导民主制建设、控制媒体的是西方盟军。他们用枪来支撑民主。这和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在日本主持修宪、为日本推行民主化类似。在外国占领军的主宰之下,民主改革的进步较为容易。

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局面的另一个不同是,二战后德国一败涂地,整个国土被盟军占领,基本上没有机会产生“背后一剑”(Dolchstoßlegende)的传说了。贵族再也不能像一战结束后那样,声称贵族领导的军队并没有在战场上失败,德国的战败是因为国内的社会民主人士戳了德国军队“背后一剑”(指一战后很多德国人相信德国战败非战之罪,而是国内有人卖国)。具有右翼思想的贵族或许不会一夜之间变成民主派,但他们和西德其他人一样,不得不接受盟国的再教育,与新时代和新环境达成妥协。

昨日的世界与回不去的荣光:二战之后的德国贵族

1945年战争结束后,德国被四个盟国占领

冷战的开始、苏联与东德对西德构成的威胁,也让这种调整来得更快和更顺利。与东德贵族丧失自己全部土地、没有得到一分钱赔偿相比,西德贵族会觉得自己的日子不算太难过,西方盟军的要求也不算太严苛了。从已经变成波兰、捷克和苏联领土的原德国土地逃亡到西德的人民,包括贵族,在西德白手起家的时候,可以得到一笔赔偿金(即所谓Lastenausgleich)。这有助于他们开始新生活。

前面说过,二战刚结束之后,战争期间的抵抗运动,比如“7·20”刺杀希特勒事件的参与者,还没有被正名,还被普遍认为是在国家危难之际谋害领导人的叛国者和背弃军人誓言的小人。50年代,这些人开始得到了公众的认可与赞扬。赫尔穆特·詹姆斯·冯·毛奇伯爵、汉宁·冯·特雷斯科和克劳斯·冯·施陶芬贝格伯爵(两人是德国军队内部反抗希特勒的最重要领导者,策划并实施了“7·20”刺杀希特勒事件)这样的主要抵抗分子,成为西德公众眼中的英雄,被认为代表了“好的德国”。他们三人都是贵族。在西德,他们的保守价值观、荣誉感、责任感、积极主动精神和为了更高理想牺牲自己生命的勇气,得到了讴歌。他们背弃军人誓言的行为,也被认为是可以接受的。这几位在德国妇孺皆知的贵族抵抗分子,可以说给德国贵族的恢复名誉作了很大贡献。

50年代,西德开始蓬勃发展,见证了“经济奇迹”。许多贵族家庭和其他人一样,也从中得到益处。但贵族身份仍然不是个人与家庭经济繁荣的决定性因素。据《经理人》(Manager Magazin)杂志列出的西德首富名单,一直到第16位才出现了一个贵族奥古斯特·冯·芬克(August von Finck,1898—1980,银行家)。从这个名单看,贵族在最富有的西德公民中的比例,与贵族在总人口中的比例差不多。

西德和统一的联邦德国不承认贵族特权和贵族地位,但贵族作为社会精英群体,往往仍然享有很高的社会声望。虽然在议会里贵族的比例并不显著,但贵族家庭,尤其在其家乡,作为雇主、文艺赞助者、慈善家和地方政治家,常常是很受尊重的。媒体上关于贵族,尤其是高层贵族的报道,常常非常吸引读者。关于已经失去的东部世界的贵族回忆录,常常很畅销。

像本文开头讲到的冯·利恩多夫伯爵那样用文学创作来缅怀失落世界的德国贵族,还有不少。比如艾丝特·冯·什未林伯爵夫人(Esther Gräfin von Schwerin)回忆自己年轻时在东普鲁士的庄园生活的书《鸬鹚,黑莓藤:东普鲁士回忆录》(Kormorane, Brombeerranken: Erinnerung an Ostpreußen)。玛丽昂·邓恩霍夫伯爵夫人(Marion Gräfin Dönhoff)在二战期间是反对希特勒的抵抗分子,后来也写了好几本关于已经失去的德国东部地区贵族生活的书。

两德统一后,原先东德的一些贵族地主希望收回当初被没收的土地。但是1990年9月12日,东德、西德和原先四个占领国(英美法苏)签署了《最终解决德国问题条约》,即所谓《2+4条约》,国际社会承认了德国统一,但德国必须承认和波兰的现有边界以及1945年战败后德国割让的领土。这是为了防止德国在未来对奥德河—尼斯河线以东领土(二战之前德国在这条线以东占有大片领土,1945年之后都割让给了波兰,少部分割让给苏联)提出任何主张。德国也同意签署一个与波兰的单独条约,以确认两国之间的现有边界。所以,对德国来说,失去的东部省份是永远回不来了,东德贵族收回土地的希望永远破灭,他们的要求都被德国联邦宪法法庭和联邦行政法庭驳回。(文/陆大鹏)

昨日的世界与回不去的荣光:二战之后的德国贵族

英美法苏四大国在《2+4条约》上的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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