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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声喧哗与历史叙事:大英博物馆“潜光藏耀的世纪”观展记

2023年5月开幕于伦敦的大英博物馆特展“潜光藏耀的世纪”(Chinas Hidden Century,另有中文译名“晚清百态”)由两位女性汉学家霍吉淑(Jessica Harrison-Hall)和蓝诗玲(Julia Lovell)策展(图1)。展览聚焦1796年至1912年之间的十九世纪,上承康乾盛世,下接辛亥革命。“…

2023年5月开幕于伦敦的大英博物馆特展“潜光藏耀的世纪”(China's Hidden Century,另有中文译名“晚清百态”)由两位女性汉学家霍吉淑(Jessica Harrison-Hall)和蓝诗玲(Julia Lovell)策展(图1)。展览聚焦1796年至1912年之间的十九世纪,上承康乾盛世,下接辛亥革命。“潜光藏耀”是展览的关键词,整体布展皆围绕此展开。

图1 大英博物馆大厅的特展海报


展览始于入口处若干黑漆漆的人物剪影,他们样貌难辨,似乎暗合“潜光藏耀”的主题。进入展厅,一时间众声喧哗,隐藏者发出声音,开始自我讲述。十九世纪之所以被策展人称为“潜光藏耀的世纪”,原因在于在主流叙述中,人们对晚清百年的感知主要是负面的。简言之,这一时期大清国力由盛转衰,社会停滞不前,内忧外患,民不聊生,在列强的侵略下,被迫签订了一系列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开启了一段屈辱的近代史。在“西方冲击—中国回应”的解释模式下,清朝失败地应对了外界的挑战。然而,策展人藉由展览意图表达,生活在十九世纪的中国人,极具韧性与创造力,他们被以往的叙述所遮蔽,这一段历史是隐藏的。展厅里回荡的,正是他们的声音。

第一组展品是编于乾隆末年的《御制五体清文鉴》(满文转写 han i araha sunja hacin i hergen kamciha manju gisun i buleku bithe),意为“皇帝所写包含五种文字的满语词典”,是一部满、藏、蒙、维、汉合璧的词典。词典被翻开至食品页面,展示“葡萄色焦饼”、“枸奶子糖缠”等点心的五语书写体,同时展厅中以汉语、满语、藏语、蒙语和察合台语轮流朗读小吃名称“沙琪玛”(sachima)。“沙琪玛”源自满洲,直至今日仍广受欢迎。配合入口处绘制于1800年前后的《大清万年一统地理全图》(图2),观者以此得知大清是一个多民族多语言的庞大帝国。语言的多样性也预示着大清统治者与臣民身份的多样性。

图2 大清万年一统地理全图 大英图书馆藏


展厅里的讲述者操持北京话、满语、吴语与粤语,其身份包含清宫后妃、慈禧太后、广东商人等。作为展览项目的一部分,策展人还编著了一本百位晚清人物的合成传记,涵盖各行各业,追溯他们非凡的生命历程(图3)。

图3 Creators of Modern China 100 Lives from Empire to Republic1796-1912, Jessica Harrison-Hall and Julia Lovell ed., Thames & Hudson,2023


或许因为两位策展人都是女性,展览尤其关注性别身份,以及晚清男性及女性的自我建构。在晚清,精英男性身份通常由他们携带或配饰的鼻烟壶与扳指得到彰显(图4)。展出的鼻烟壶看似为精美的工艺品,实则与男性气概紧密相联。鼻烟是一种昂贵的消费制品,普通消费者消费不起,因此一起吸烟就成为精英男性的社交方式。扳指同样服务于男性身份的建构,其原为射箭时,戴在拇指上便于拉弓和扣弦的工具,是清代皇室重视骑射,展现尚武传统的物件。至十九世纪,扳指实用性下降,汉人也开始佩戴赏玩,以此展现自己的男性气概。

图4 扳指和鼻烟壶


展览中的晚清女性不再作为妻子、母亲、姐妹或是女儿出现在历史记录与陈述中,而是自己发出声音,定义自己的身份与生活状态。清宫后妃画像(图5)被伴以想象性的自述:“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如果说从她的言语中仍然可以读出传统闺怨诗的影子,符合观者对于后妃的刻板印象的话,那么下一位发声的女人——慈禧太后——则与传统相背离。她手握实权,在男性主导的晚清社会饱受争议。展厅中循环播放慈禧太后的一段话:“我常想我是有史以来最聪明的女人……虽然我听说过很多关于维多利亚女王的事迹……但我认为她的生活不及我的一半那么波澜壮阔……”性别矛盾最后由革命者秋瑾的一首诗推向高潮:“苦将侬,强派作娥眉,殊未屑!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秋瑾在诗中表达出流动的性别意识,身为女子,却自比男儿,配合她的女侠与男装摄影,更显离经叛道。清宫后妃、慈禧太后与秋瑾的自我意识截然不同,但她们都被赋予主体性,拥有自己独立的声音。

图5 后妃像 大英博物馆藏


展览对于晚清中英关系的呈现颇为微妙,意味悠长。清朝与英国签署的《南京条约》(图6)与英军从圆明园掠夺的京巴狗之画像(图7),还有圆明园的残砖碎瓦并列展出。《南京条约》签署于第一次鸦片战争后,为不平等条约体系的开端,而京巴狗则在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被掠至英国。维多利亚女王(Queen Victoria)将这只雌性京巴狗命名为“露蒂”(Looty)。英文“loot”意为劫掠,“露蒂”在“loot”的词根上加以昵称,意思是“抢来的玩意儿”,直接指明京巴狗是战利品,显示出英方对自己的劫掠行为心知肚明,公开应允。展览说明引用了1861年《伦敦新闻画报》(The London Illustrated News)上的一段话:“所有见过露蒂的人都认为,它是出现在这个国家身形最小,最为美丽的小动物了。”露蒂的娇小可爱与英军烧杀劫掠的恐怖行径形成反差。这只京巴狗后来成为维多利亚女王的宠物,隐喻想象视域中东方帝国对大不列颠的臣服。展览还展出了一对两米多高的景泰蓝花瓶,这是1911年五岁的末代皇帝溥仪赠送给乔治五世和玛丽女王加冕礼的礼物。即便清朝已穷途末路,仍将自己定义为天朝上国。

图6 《南京条约》原件 英国国家档案馆藏


图7 Friedrich Wilhelm Keyl, Looty 英国皇家收藏


展览中十九世纪中叶的太平天国运动也呈现出一些以往被隐藏的面相。科举失败的洪秀全创立拜上帝会,自称上帝的儿子,耶稣的弟弟。他与杨秀清、石达开等人金田举事,后建国号“太平天国”,起兵横扫清朝半壁江山。除了太平天国的龙袍与钱币外,展厅还陈列了太平军保护英国教堂的告示,以及英国领事与天王往来的信件。《圣经》以及其他文件上潦草的朱批表达出天王洪秀全的个人意志和声音,自称上帝次子则说明了他创立的拜上帝会在基督教教义上的非正统性。最后,展出的《南京得胜图》木版年画为太平天国的失败提供了民间视角。

展览的重点不在于构建宏大叙事,其以并不知名的李夫人祖先画像作为晚清的面孔(图8),印刷在所有大英博物馆的宣传品上,似乎便可以说明这点。李夫人作为一位普通的富裕妇人,见证了跌宕起伏的十九世纪,或许这正暗示了策展人在展览中的自我定位——见证者,而非叙述者。策展人迁出展览话语中心的定位,观者耳畔响彻的不是策展人一个人的声音,而是众多形形色色的声音。展览中的历史人物不是策展人意识中的客体,而是直抒己见的主体。文艺理论家米哈伊尔·巴赫金(Mikhail Bakhtin)提出“复调”(polyphony)的概念,用以揭示文本中众多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这或许也可以用来理解晚清特展。展览中这些声音和意识有机地交错在一起,构成新的景观。不同声音在这里仍保持各自的独立,作为独立的声音组合在一个统一体中,而全知全能、不容置疑的独白意志实际上是缺席的。复调中好几种个人意志的组合,实现着对策展人个人意志之极限的根本性超越。

图8 李夫人肖像 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藏


由于发声的主体意志相互抵牾,而器物本身不具有言说性,因此是编排与组合,以及观者的视角赋予了器物以意义。对于展览,每位观者都可以有自己的解读。在英国《卫报》(The Guardian)记者眼中,晚清特展讲述的是“一个文明如何被鸦片与基督教摧毁”的故事,映射出西方的崛起与扩张,这一解读显然带有强烈偏见,但不乏其自洽性。而在许多中国观者看来,近代海外流失文物本身即构成了一部充斥着血与泪的情感史,一砖一瓦都触碰着历史的伤痛,观展经历挑起并印证了自身的家国情怀。无论观者的身份认同与文化背景如何,晚清特展皆提供了不错的视听体验。

总而言之,大英博物馆晚清特展呈现出复调的历史和众声喧哗的世界,揭示出十九世纪一些隐藏的维度和面相,为审视这段时期提供了他者视角。然而,在历史叙事的解构与重构中,什么又再次被遮蔽,这仍然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原文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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