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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牛肉消费“鄙视链”:餐饮选择背后的种族、阶层和性别

(美国)军队中有一则与牛排相关的老笑话流行甚广。与每一位意气风发、胸怀壮志的男子汉一样,某位年轻的上尉想要来份红屋牛排,好好地享用一番,然而偏偏事不凑巧

(美国)军队中有一则与牛排相关的老笑话流行甚广。与每一位意气风发、胸怀壮志的男子汉一样,某位年轻的上尉想要来份红屋牛排,好好地享用一番,然而偏偏事不凑巧,所有屠夫都刚好有事外出了,没有一个人在营房可以为他效劳。事情很明显,“所有的红屋牛排都得归某某上校;全部西冷肉都要留给这位或那位中校,不过,第一刀切下的例外;例外这一刀非某某少校莫属。”最后留给这位上尉的只剩下了后腿肉,也就是贫苦打工人通常吃的主食。这位年轻军官抱怨道:“我这一辈子都在排排坐、吃果果,连买个牛排都得论资排辈,简直让人受够了。”

牛肉民主化进程引发了有关牛肉消费意义的全新争论。比方说,随着公众对肉类品质以及低价的期待日益高涨,人们也开始就性别与食材烹制两者间的关系等议题展开了热烈讨论。精英阶层对研究工薪阶层的饮食习惯表现得尤其兴致勃勃。工会领袖则将牛肉消费的普及誉为工运活动大获成功的显著标志。就连前文提及的那位倒霉的上尉也忍不住开始琢磨,什么时候军阶、头衔等才能与肉类消费脱钩。从很多方面来看,餐饮本质上只是个事关个人口味和喜好的话题,但现实情况是,一个人的餐饮选择却始终都与种族、阶层、性别、等级观念等宏观问题之间存在着某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瓜葛和关联。

在美国,有关牛肉“鄙视链”的故事实际上随着红屋牛排的问世也便拉开了序幕。与有关美食佳肴的各种传奇故事类似,红屋牛排的诞生也可谓集神乎其神的传说、老生常谈的套路与半真半假的实情于一身。马丁·莫里森(Martin Morrison)是19世纪时某家船员餐吧的老板。苦于肉类供应短缺的现实,他决定在食材加工方面稍加改进,将当时主要用于烤食的西冷末端肉当作牛排来烹制,不料结果竟一炮走红。据故事介绍,负责为莫里森供应牛肉的屠户每次都要在订单上写“按给红屋(餐吧)供货的方式切牛排”,终于有一天,他实在厌倦了这一烦琐的程序,于是就专门给这种切法起了个名字——“红屋牛排”。不久之后,这一名字便开始响彻大西洋两岸。

说到牛肉,英式烹饪传统始终都是个绕不开的话题,其中尤以西冷肉最为著名。根据一则流传了好几个世纪的逸闻趣事,历代国王都对牛身上某个部位、曾经默默无闻的一块肉特别情有独钟,甚至专门给这块肉起了个名字,就叫作“西冷先生”(Sir Loin)。年轻的英国绅士热衷于参加“牛排宴”——一种高度程式化的聚会,宴会上肉类食材的消耗量高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而且,“牛肉与自由”这句战斗口号的起源据说也可以追溯到17世纪时的英国。说起烤牛肉大厨,恐怕没有其他任何一个国家可以与英国相提并论。红屋牛排的兴起则帮助美国的牛肉食客成功创立了一种全新的餐饮身份,但这一身份真正得到认可和正名,却是这一新式烹制方法开始火遍大西洋两岸之后的事情。

为家人采买和烹制肉食通常都被视作女人的职责,尽管如此,牛肉却始终都是一个由男性主宰的领域。这一点从调侃女性在采买、烹制,甚至是餐饮选择品位等方面的问题的众多趣闻轶事中便可见一斑。在《男人的方式》(The Masculine Way)一文中,某位男士诲人不倦,对身旁的女士谆谆教诲,指导她该如何如何选购牛肉,他侃侃而谈:“在女人选购一磅牛排的工夫里,男人就可以收进一车皮的小麦,并且转手再把它卖掉。”然后接着冲她解释道:“你真该看看我是怎么买肉的,保证让你受益良多。”在另外一个场合,某位大夫也曾对一位女士严词批评,因为她选择早餐的品位“实在是过于怪异”。他对所谓新派食品痛加抨击,“比方说燕麦粥……虽然人们都说这种食材有利于健康,但实际上,它给人们带来的肠胃消化问题比糖果、煎饼、面包卷等各种食材加起来都还要多”。事实上,“对于一个身体健康的普通人来说,这世上最棒的早餐就应该是一块牛排或大棒骨,外加一杯棒棒的咖啡、几块热面包卷、几个鸡蛋”。在有关食物这个问题方面,女人们往往陷入了一个又尴尬、又无奈的境地:人们一方面指望着她们采买和烹制牛肉,另一方面又总是调侃她们在这一问题上实在是缺乏天分。

指责女人不擅于烹制牛排的文章多得不胜枚举。《纽约先驱报》(New York Herald)刊发的一篇文章被《费城询问报》(Philadelphia Inquirer)等多家媒体广泛转载,其中就曾大发感慨:“很多男人,职业的也好、业余的也罢,都能烹制出非常棒的牛排大餐,但拥有这一禀赋的女人恐怕少之又少。”显然,成就一道出色的牛排的秘诀在于刀工,而“女人们在刀工方面的品位实在不怎么样,而且这一技艺是融入血脉中、与生俱来的”。

尽管如此,人们却寄希望于女性,要求她们提供上等品质的肉食。在《牛排:毁家大元凶》(Beefsteak as a Home Breaker)中,一位失去配偶的女士感叹道:“在其他任何问题上,男人们都可以表现得像个乖宝宝;但一说到牛排,我还没见过一个不挑三拣四、吹毛求疵的。”她这段评论说得不无道理,不过这位女士也说道,她过世的丈夫“总是在这事上大发脾气,经常说他不管别的男人怎么样,但他决不能忍受天天嚼皮鞋后跟,并要求我必须马上换一家肉铺买牛排”。白条牛肉的兴起改变了这些心理预期。

按照当时人们的心理,如果说牛肉是男人的食物,那么,上等牛肉就是有文化的白人男子的专享。19世纪60年代末期,因在神经衰弱研究方面的成就而享誉甚广的乔治·米勒·彼尔德(George Miller Beard)大夫曾执笔就“脑力劳动者的饮食”撰写了一篇长篇大论的“雄文”,其中就糅合了社会达尔文主义思想(充斥着有关“野蛮族群”的观点)、江湖郎中式营养学分析(鱼“尤其适合于滋养大脑”)以及大段大段独白式絮叨(“餐馆都是碍眼的玩意”)。这篇文章最初发表在一本名为《居家时光》(Hours at Home)的自助式期刊上,将食品摆在了其各种激进理论观点的核心位置,宣称“种族、气候以及饮食结构等构成了决定一个民族性格及发育的关键因素”。这篇文章专为全世界“脑力劳动者”而著,堪称一部加长版反驳檄文,以回敬当时普遍存在的一种观点:“与那些舞镐弄锹的体力劳动者相比,脑力劳动者——尤其是文人——需要的食品以及睡眠相对较少。”

针对“即使是最深居简出的书虫”在饮食方面的需求也大于“没文化的劳工阶层”这一观点,作者进行了一番不遗余力的辩护,随后又围绕不同历史文明对餐饮的需求问题展开了论述。“有确切资料显示,在一次又一次紧要关头,对这个世界里人类历史命运起过决定性作用的统治阶层,似乎向来都是好食之人。”他就孔武强健的英国人、德国人的大脑,还有“大脑相对不灵光、创意性相对落后的”意大利人、西班牙人做了一番对比。对于“以稻米为主食的印度人”、其他非北欧族群及其餐饮结构,作者的态度更是不屑一顾。继浮光掠影地分析了爱尔兰人的饮食习俗之后,作者感慨道:“相较欧洲社会中任何一个以牛肉为主食的阶层而言,南美原住民、非洲蛮人、格陵兰愚昧的岛民,还有欧洲各地的农民阶层,所有这些人全都加起来,对人类文明又做过些什么样的贡献呢?”纵观该文通篇,作者始终在围绕职业、社会阶层的讨论与围绕种族、国家的讨论之间来来回回、不断游离反复。

正如明眼的读者至此已经发现,彼尔德坚信肉食才是关键,因为“经验告诉我们,脑力劳动者的饮食主要应该由肉类食品构成,当然,也应辅以适量不同种类的水果及谷物”。生鲜肉类理当优先,因为“它包含了最适合于滋养大脑的物质成分”。作者虽然也承认鱼类食品的魅力,在为鱼类食品作了几句简单辩护之后,却得出结论:“食鱼者对文明的贡献,恐怕并不比素食者更加显著。”

多家报纸及期刊对该文进行了节选转载,并附加了编者评述。大多数转载者都对文中观点持支持态度,并概括了作者的核心结论。不过,《生产者及农人》(Manufacturers’ and Farmers’ Journal)杂志则持不同意见,批评作者证据不足、主观臆断,进而总结认为,“我们很难从其论述中发现真相”。这一杂志的主要读者群体是劳动者阶层。因此,对于前文作者轻视“体力劳动者”的观点,字里行间满满的嫌恶之情。

围绕餐饮习俗的讨论多数从一开头便持一种先入为主的假定观点,认为偏重牛肉的饮食结构对成功至关重要。《堪萨斯城市之星》(Kansas City Star)首发,并被其他媒体转载的一篇文章提到,歌德、约翰逊、华兹华斯等多位“脑力劳动者”都是“著名的美食家”,并列举了一系列“最美食品”,其中牛肉荣列榜首。这一榜单可与后来问世的另一篇文章比拟,后者对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等曾有意接受素食主张却终告失败的思想家提出了批评。托尔斯泰(Tolstoy)晚年倒是的确成了一位素食者,但显然,究其最不朽的作品,无一例外都问世于这一改变发生之前。

这种有关食品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思想反映了肉类食品,尤其是牛肉在19世纪消费者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地位。这一重要地位既保证了对牛肉的旺盛需求,同时也有助于解释为什么美国人,无论贫穷还是富裕,都希望买到的牛排越来越大、价格越来越便宜。此外,对餐饮结构与社会地位两者关系的重视程度也引领了20世纪的人们对食品、阶层等问题的态度。世纪期间,尽管很少有人会以如此粗泛的视角来考虑餐饮习俗问题,但时至今日,认为某些特定人群对某些特定食品的需求相对较低这类观点依然流行甚广,这一点从精英阶层食不厌精的审美化倾向、从他们近乎偏执地希望改变贫困人口的饮食习惯这两个现象中便可以清晰地显现出来。

让我们暂时将目光再次转回19世纪,对餐饮习俗的执着,与饕餮大餐相关的种种所谓文明的讲述和记录,其实都是针对当时蓬勃兴起的移民潮做出的一种回应。对于很多移民而言,如果搁在以往,享用生鲜肉食的机会很可能一年也不会有几次。美国充沛的生鲜牛肉供应意味着,以前只有在特别节庆日才有缘解解馋的这一美食,如今已然成为一道家常便饭。尽管很多贫苦的移民开始时还只能满足于后腿肉这类价格低廉的肉品,但逐步也开始追求能买到些上等品质的好肉。

围绕肉类消费及移民问题的阶级矛盾在《肉食与米饭》(Meat vs. Rice)一书中体现得尤其明显。这是有关美国劳工联合会(American Federation of Labor)要求对华人采取排斥措施的一个宣传小册子。手册副标题《美式男子汉气概与亚洲苦力式生活方式:谁更容易生存?》便清晰表达了肉食消费与阶层身份之间的密切联系。虽然手册包含了对生活成本、劳工问题等一系列话题的宏观分析,但归根结底,肉食成了美国成功工人的终极标志,而米饭则成了挥之不去的低廉薪酬、资本(家)的胜利的代表。手册从头至尾都将华工与奴隶劳动相关联,借助种族主义论调来渲染华人逆来顺受、惯于吃苦、“几乎不需要什么条件”也能生存等特征,以炒作美国工人的竞争能力,吸引人们的眼球。

手册结尾部分援引排华法案的积极支持者詹姆斯·G.布莱恩(James G. Blaine)的观点,认为如果放任移民涌入,其结果将只能是让美国工人进一步沦入贫困境地。布莱恩辩称,“所有这些冲突、斗争最后的结果不是让那些依赖米饭维生者的生活水平上升到牛肉加面包的水平,而是让早已习惯于牛肉加面包生活方式者的生活水平也降落至米食者的标准”。虽然《肉食与米饭》这一例子过于极端、令人发指,但其中将肉食与美国劳工的男子汉气概相互关联起来的观点,却被一批批工人以及改革倡议者频繁借用、反复炒作。工人往往将经济方面的成功与肉类消费的增加联系起来,肉类成了(而且至今依然经常是)为数不多的具有如下作用的几种产品之一:其消费水平的提高被当成了反映收入增加状态的直接指标。

这一趋势成了引发精英阶层惊慌的直接诱因,因为后者担心工人阶层对于肉类食品的期待过高。一批文献崭露头角,主张贫困人口应该减少牛肉消费。比如,1875年发表的一篇文章评论道,“人喜欢肉食,就好比猫儿喜欢鱼”,尽管如此,他们必须“遵循事情的发展逻辑”。世界上最强壮的运动员恐怕要数中国人,但“他们吃米饭的数量远胜于烤牛肉”。在同一篇文章里,某英国教授辩称,“靠土豆维生的爱尔兰人肌肉比主要靠燕麦维生的苏格兰人更强壮,而后者则比主要吃面包加肉的英格兰人更健壮”。早期与食品营养有关的研究主要聚焦于工人阶层的饮食习惯,而很少关注精英阶层的习惯,这点恐怕绝非偶然。对于美国人而言,无论家境贫富,都喜爱味道鲜美的牛肉——也是成功的标志;精英们却认为,工人阶层的饮食结构是一个有待于依靠科学手段予以优化的因素。

改革派为贫困人口规划出了一系列全新餐饮结构。19世纪80年代,美国公共卫生协会(American Public Health Association)发起一场征文大赛,鼓励参赛者为生活条件一般的家庭以及“贫寒人家”提供食谱及烹饪指南。这一援助计划将主要通过女性发挥作用,因为参赛作品主要可以为“家庭主妇”提供相关资讯。获奖作品“对于数量庞大的打工一族人口而言将是一份非常实用、非常珍贵的贡献,而这一切之所以成为可能,还要感谢某位公民慷慨、慈爱的人道主义精神”。这次征文大赛构成了早期阶段的一个具有代表性例子,开启了精英改革派孜孜不倦教导美国贫困人口该如何吃饭这一悠久传统的序幕。

玛丽·欣蔓·艾贝尔(Mary Hinman Abel)基于当时通行的营养科学知识设计了几套代表性食谱,获得大家一致认可,并最终斩获大奖。艾贝尔在征文开篇首先分析了五种典型的“营养元素”:水、蛋白质、脂肪、糖类以及盐或矿物质。至于口味问题,艾贝尔分析如下:“如果(主妇)不懂得‘如何让人流口水’,那么,她所付出的一切辛劳基本也就相等于一种白白付出。假如她手头不宽裕,那将更是如此。她就尤其有必要慎重对待这一问题,因为这是唯一的办法,可以让人将原本平淡无奇的食物当作一种美味来享用。”在满足经济适用、健康营养这两个条件的前提下,尽力确保食品美味适口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在致力于改造贫困人口饮食结构这一近乎偏执的热情背后,位居核心地位的一个原因就是精英阶层心中一种根深蒂固的执念:打工阶层消耗的牛肉超出了他们的实际需要,因此致使生活成本经历了不必要的升高。这一执念与“什么人都觉得自己理当有资格享用红屋牛排”的慨叹遥相呼应。

艾贝尔在其文章中反复影射到这一观点,并且多次说道:“只要其他食物中包含了足够数量的植物蛋白和脂肪,即使不吃那么多肉,也可以保持良好的健康状况和充沛的体力。但如果你这么跟他说,美国打工阶层中的很多人估计都会感觉很奇怪。”不过,这同时也有赖于家庭主妇们都学会“自律自戒、学会节俭持家……(因为)尽管我们深知手头钱并不富余,有其他很多必需品等待着我们去购买,却往往过度纵容自己、纵容孩子,沉迷于美味可口的东西而不能自拔”。在艾贝尔看来,贫寒人家对食物的消费欲望远远超出了必要的程度。

精英改革派苦心孤诣,一心希望说服工薪阶层以及贫寒人家尽量多吃品质略微次之的肉品,特别是多吃后腿肉。当时的食品科学家们频频强调,像后腿肉这种价格相对低廉的肉品,虽然吃起来略显粗糙,却同样富含营养。《卡拉马祖日报》(Kalamazoo Gazette)在报道这一发现时曾向读者解释:“后腿肉丝毫不逊色于里脊肉。”其他一些报道则补充认为,价格相对便宜、纹理略显粗糙的肉只不过烹制起来需要的时间稍微长点而已。

改革派认为,即便不吃上等精肉,贫困人口也基本不会有什么损失;而且,在他们看来,穷人本来也就没那么高深的品鉴能力,根本品不出不同类型牛排之间的差别。报道克利夫兰一家屠宰店失窃案件时,记者甚至调侃道:“窃贼置近在手边的红屋牛排于不顾,专门挑那些柔嫩、悦目的后腿肉。”在此,“专门挑”是个委婉的措辞,言外之意就是,这位窃贼要么是愚蠢无知,要么就是缺乏鉴赏肉质好赖的本领。

有关穷人在饮食问题方面存在超水平消费倾向的这个执念,最具代表性的一位宣扬者或许当属时任美国农业部部长的朱利斯·莫顿(Julius Morton)。莫顿本人有段时间曾做过农场主,对全民平等的主张素来颇有微词,而且还与多家铁路公司存在合作关系。

具代表性的一位宣扬者或许当属时任美国农业部部长的朱利斯·莫顿(Julius Morton)。莫顿本人有段时间曾做过农场主,对全民平等的主张素来颇有微词,而且还与多家铁路公司存在合作关系。当有消费者投诉牛肉价格过高,并含沙射影对广义的生产体系提出批评时,莫顿在回应中将责任归咎于消费者一方。一位家庭主妇曾向莫顿发问:“是否可以采取些措施,好让自己以及千千万万其他贫困人口能够以合适的价位买到肉,让自家餐桌上有肉可供家人食用?”莫顿的回答是,“在这个国家里,即使是穷人、短工,都以为自己顿顿必须有西冷牛排享用。后腿肉都会让他感觉亏待了自己。”他在结尾处讲了一则趣闻轶事,说一位愚笨的女人从慈善机构得到一笔钱,好给家人买些吃食,结果,这位女士“出门去买东西……刚好看见一些罐装龙虾,于是便拿全部钱都买了龙虾”。显然,“我们的主妇们……得首先学会精打细算,学会如何财尽其用,用手头有限的钱购买尽可能多的东西”。

对贫寒人家饮食习俗的批评,大多都建立在有关节俭、成功等话题的老生常谈基础之上。W.O.阿特沃特(W.O. Atwater)教授在谈及“贫困人口的食物”这一问题时,所沿用的基本就是这样的思维套路。从一开始,他就首先抛出一套老掉牙的观点,说什么富人之所以能够致富,是因为他们懂得节俭;而穷人之所以受穷,是因为他们过于浪费。在食品问题上,“在市场上,花得最不值当的钱,恰恰正是穷人手里的钱;烹制得最糟糕的食物,就是穷人家里餐桌上的食物”。他引用某屠户的话,“有人跟我说,住在纽约市(相对)贫困地区的人,在百货店里偏偏喜欢买价格最高的产品。这位卖肉的屠户告诉我,他们可以将纹理质地相对粗糙的肉卖给富人,但家境平平的人断然不会愿意接受这样的肉”。尽管这位屠户的话一听就是套路,并不完全值得采信,但其中的观点并非全然没有道理。富人固然通常喜欢大量购买精肉,但家境优渥的顾客偶尔买些价格相对便宜的肉品也完全可能,部分原因是他们没必要承受那么重的社会压力,并不认为非买上等肉品不可。当一个人的社会地位根本就不是问题时,身份标志也就可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家境一般的人则往往有更大的动力,一定要购买上等好肉,以之作为证明自己成功的明显标志。整体而言,不管贫富,不管是移民还是原住民,几乎所有人都将牛肉消费视作地位高人一等的标志,因此导致对牛肉的需求居高不下。

除特别热衷于对贫苦人家的饮食习惯指手画脚之外,美国精英阶层以及中产阶层也热衷于探索全新的烹饪方法,以显示自己的牛肉消费习惯与众不同。养尊处优的美国人开始走出家庭,到外面享用美食、进行社交,“饭店”一词就是在这一期间开始广泛使用的,各种高档饭店开始在全美各大城市迅速蔓延。法式烹饪以及精美考究的晚宴开始成为巩固精英阶层身份的重要途径。据亚伯拉姆·戴顿(Abram Dayton)介绍,“到(纽约)戴尔莫尼科餐厅(Delmonico’s)参加午宴或晚宴成了所有渴望成名者的头等心愿”。与此同时,美国中产阶层也纷纷选择外出就餐,并且“拥有”属于他们自己的餐馆。当然,牛肉并非驱动这一进程的唯一因素,但绝对是重要驱动力之中的关键一项。

就在餐饮变得日益精美、日益讲究的同时,还出现了另外一种回归简单、重拾餐饮本质的趋势,这一趋势在处于上升通道的男人中间尤为流行。在一次“让人不由自主回想起乔治·华盛顿、联想到人类始祖的重大事件中”,20余名男士于1881年3月的某个夜晚齐聚纽约,共同探讨当时的政治大计。他们就着啤酒胡吃海塞,消耗掉了数量惊人的牛排。19世纪末期,无数的“牛排晚宴”成了美国社会精英以及中上阶层男士们狂饮豪爵、交游结社的重要途径,而这次聚会,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小小的例子。

1908年某牛排晚宴照,美国国会图书馆收藏。


虽然牛排深深扎根于18世纪的餐饮习俗,它在19世纪末期的回归和复兴,却是对当时不断变化的烹饪习俗的一种回应。截至19世纪八九十年代,牛肉价格已经相对低廉了很多,供应也更加充沛,美国各地的男士都有机会可以参与到一项古老的传统之中,“像旧时的纽约人那样,随随便便就可以加入一场聚会,一边享受牛排,一边讨论与亚当斯、杰斐逊、麦迪逊等相关的政治大事”。用手指直接抓食是个必备条件:“刀叉、餐桌,传统餐厅那些浮华无用的器皿工具,统统被弃之不顾。”一则关于牛排晚宴的记录如此写道。一则流传甚广的笑话讲,就连餐后甜点都是羊排。

这一返璞归真的热潮与当时美国在性别理念方面更广泛的运动相契合——摆脱所谓儒雅绅士教条的约束,回归激进,乃至崇尚暴力的男人气概。理想的男子汉应该能够在原始质朴、高雅得体的两种不同场合氛围下相机应变,自如切换。基于这一理念,真正重要的不仅在于牛排晚宴上返璞归真的氛围——即使只是一只倒扣过来的木箱,豪放不羁之士也可以把它当作一张餐桌,在上面无拘无束地食用一道简朴的牛排便餐——而且还在于,即使转天环境切换到戴尔莫尼科餐厅这类高雅讲究的场合,参加牛排宴之人也同样可以自如应对。

透过当时流行的烹饪图书,美国人在餐饮习俗方面追新逐异的这一冲动也同样清晰可辨。19世纪末,集中收录于所谓“食谱大全”,或零星散落在女性“居家指南”等各类图书中的各色食谱变得日益繁复考究。19世纪前半叶,美国的食谱类图书大多数充其量不过算是英式食谱的衍生品而已,但及至19世纪中期,便已呈现出鲜明的美式风格。曾经一度风格非常简朴、主要旨在教会人们如何烹制饭菜的小册子,如今动辄包含数百道精美菜肴的详细制作说明,还包括形形色色的成分和佐餐厅首席大厨亚历山大·菲利皮尼(Alexander Filippini),尽管它面料详注。即使居家吃饭,人们也开始希望随时可以吃到一些新颖独特的花样,而不是只有在特别场合才能享受这一特别待遇。1890年出版的《餐桌美食》(The Table)专门推出了“涵盖终年的每日菜单”,几乎每餐都给出了多种不同选择。单牛肉烹制方法就包含了“凤尾鱼乳酪酱牛排”、“法式焖弗拉蒙德牛肉”等。该书作者为戴尔莫尼科向的主要读者对象是专业大厨,但内容布局和设计同时也非常适合日常家居饮食。除家境富裕、雇有专业厨师的家庭之外,繁复讲究的新菜谱对很多女性都构成种沉重的负担,因为给家人煮菜做饭的任务通常都落在她们头上。

牛肉民主化进程对烹饪习俗产生了意义深远的影响,同时也引发了围绕饮食与身份地位两者之间的关系的全新对话。无论对美国穷人还是富人而言,经济适用的牛肉都使他们得以将难得兑现的高远理想变成了司空见惯的日常现实。对于家境富足者来说,这意味着可以频频外出就餐,意味着豪华考究的欧式菜谱。对于工薪阶层来说,这意味着每天都可以有一份牛肉菜肴犒劳自己,偶尔还可以享用一次红屋牛排。所有这些改变迫使人们就身份地位问题展开了一系列对话,反映了当时人们在事关种族、社会等问题上的思想和认知,同时也引发了有关餐饮习俗问题的诸多调查研究和探讨,为20世纪营养科学的发展设下了伏笔。

(本文选摘自《红肉共和国:美国经济一体化的形成》,[美] 约书亚·施佩希特(Joshua Specht)著,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23年10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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