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暂别

跌入人间 作者:李林志 著


  青春是一杯刚倒的啤酒,苦涩的东西总是像那些白沫一样浮在上面,谁也不愿意去喝,可是我们尝到的第一口永远是这些,有的人故作聪明,等到白沫全部散去才端起酒杯,喝下之后却发现酒早已经变了味儿。

  我把桑吉埋在了一棵树下,埋的很浅。

  回家以后收拾了一下,我准备去一趟新街口。

  新街口似乎是北京很有代表性的一处地方,但我不清楚,我不是北京人,我只知道,新街口到处都是琴行,而且里面卧虎藏龙。

  我决定去买一台像样的音箱,上次从戴鹏那里拿来的钱还有不到两万,目前还能活得下去。

  到了一家圈儿内知名的琴行,这家琴行的老板曾经有一支技术一流的乐队,出过专辑,演过巡演,但最后还是因为内部原因解散,就像我爸常教育我的话--人多事儿多。

  琴行的门面很小,还是在地下室,可是刚走过狭窄的楼梯,里面豁然开朗,所有的乐器摆放的井然有序,而且每样都价格不菲。

  我选中了一台"马歇尔"音箱,五千多。

  老板给我试音色的时候,我趁机套套近乎:"您这生意忙吗?""还成。"他低着头旋转音箱上的各类旋钮。

  "我还买过您原来乐队的专辑呢。"我接着说,其实只是听过,没买过。

  "哦,那都是以前的事儿了。"我以为他不喜欢说话,便付了钱准备走人,没想到他却问我:"你玩儿了多长时间了?""没多久,而且中间断了几年。"我说。

  他给我递烟,我没要,在家的时候老爸告诉我,不要抽陌生人给的烟。

  "你打算走音乐这条路吗?"他接着问。

  我点点头,心想这不是废话吗。

  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点点头。我说了声回见就走了,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他的笑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赞同,还是嘲讽?

  他也是曾经为此付出过青春的人,而对一些人来说,青春才是最宝贵的,把一生最大的筹码压在了一盘没有胜算的赌局上,究竟是什么让我们这些人义无反顾的去做?我们这两代人,除了代沟,或许还真有一些共性。

  现在的他看着我,是觉得我是一个傻不啦叽的小屁孩,还是一个有梦想的年轻人?他是看到了他的从前,还是看到了我的以后?

  这么多问题,也许只有在我到了他那个年龄以后,才会明白。

  买回新音箱,配上戴鹏送的吉他,我的设备算是不错了,而且对于我这样的人,有一台新音箱就像小孩儿有了一件新衣服一样,总能高兴几天。

  持续了一段时间,高兴劲儿一过,我却对靖文日益思念。

  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干出一番成绩,让靖文无论在哪个角落,都能听到我的名字,到那个时候,再重新和她在一起。

  我决定再联系一家唱片公司,叫"革命者",与之前那家公司不同,"革命者"签的大多是一些独立艺人,而且喜欢做一些并不很主流的音乐,也给歌手足够的创作自由。

  我依然带着我那张简陋的CD走进了"革命者"的大门,说明来意以后,他们让我把CD留下,并承诺签或者不签,都会给我一个答复。

  下面的日子又是漫长的等待,这次则更像是等公车了,只是不知道这趟车到底有多少人,能否挤的上去。

  穿过地下通道的时候,看到一个卖盗版DVD的,反正自己一个人在家也是闲着,我准备买几张回去看看,就在国外大片儿那挑着,看到一部电影,叫《勇敢的心》。

  早就听说过这片儿,梅尔吉布森自导自演的,据说特经典,一问,才五块钱。

  这部电影大多数人都看过,讲了一个关于自由的故事,我觉得用震撼两个字形容我看过的感觉一点都不为过,现在这个时代,能感动我们的东西越来越少,当影片的结尾我听到主角的那一声"Freedom"的呐喊时,深受触动,还是那句话,一个人的一生总要有梦想,即使那会让我们遍体鳞伤甚至流血牺牲,都不重要。

  我更加坚定,要有力量的活下去,我忽然想起了自己死去的朋友三儿,他惧怕生存,惧怕压力,可是我不会。

  陈尧听说了我和靖文的事,过来看我。

  对于上次娜娜的事我一直对陈尧感到歉疚,虽然陈尧并不知道我和娜娜的关系,但毕竟也算是因我而起。

  陈尧带了两包烟过来给我,都是好烟,看起来他现在日子混得不错,可是每当我问起,他总是说:"咳,瞎混呗。"陈尧问我:"娜娜是不是喜欢你啊?"我摇摇头,还是用骗靖文的那些话骗他,既然谎言已经拉开了网,就只能织下去。

  陈尧觉得希望又回来了,说:"那咱什么时候再约娜娜出来吧。""就现在吧。"我说,"我也想见见娜娜了。"这话是真的。

  给娜娜打了一通电话之后,她便准备过来,她没来过我这,找了很久才到,进屋以后第一句话是:"你这怎么这么乱啊?"的确,靖文才走几天,家里已经被我弄得乱七八糟,娜娜进来说:"我帮你收拾收拾吧,你女朋友呢?"我说:"从我这搬走了。"娜娜察觉到了我的悲伤,没有再说下去。

  而陈尧则完全不同,笑脸盈盈的看着娜娜问:"娜娜,你喝水吗,我去给你倒。"好像是他家似的。

  "不了,谢谢。"娜娜说。

  "那你以后怎么办啊?"娜娜问我。

  "我又不是吃软饭的,女朋友没了不至于活不下去。"陈尧插了一句:"对对,我也不是,虽然我的梦想是吃软饭,可是至今还没有实现。"陈尧的话非但没有缓和气氛,反而成了一段沉默的开始,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屋子里静的只有呼吸声。

  每一次当我感觉对梦想力不从心的时候,总有一个人站在我旁边,给我自信和勇气,那个人是靖文。而每一次当我感到忧伤的时候,总有一个人为我轻轻擦拭流血的伤口,那个人是娜娜。

  此时的娜娜,又在做着这样的事。只是这件事不应该当着陈尧的面。

  娜娜忽然紧紧的抱着我,像上次在她家一样,她纤弱的身躯似乎有无限大的力量,让我无法挣脱。

  冰冷的眼泪流在了我的肩膀上。

  陈尧看到了这一幕,我知道已经不用再解释什么了,虽然我很想对他说些话可是终究没说,陈尧站起来,留给我一个落寞的眼神,走出门去,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当我的爱情失去的时候,陈尧会来安慰我,而当他的爱情失去的时候,我只是在伤害他。

  娜娜根本没有在意陈尧的离开,她对我说:"艾熙,搬到我那里去住吧,我不想再忍受想你的寂寞,更不想让你去忍受同样的感觉,艾熙,忘掉她吧,即使现在不行,以后也会慢慢忘掉的,我会代替她爱你,给你幸福。"真的会吗?我会忘掉自己曾经珍爱的人吗?

  我还是决定搬过去和娜娜一起住,虽然不知道这是对是错。

  娜娜叫她公司的一个人瞒着她老爸开车把我的行李送了过去,临走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些事,对娜娜说:"你们先走,我晚一点过去。""怎么了?""有一点事要办。"

  走到何梦家门口,犹豫再三,我还是敲了门。

  "谁呀?"何梦的声音。

  "我,艾熙。"我低声回答。

  "你干嘛呀?"何梦在里面生气的问。

  "你先开门吧。"何梦打开门,依然态度强硬的说:"你有什么事?"我没理她直接走进门,看见吴宇哲正在沙发上坐着,头上还缠着纱布,看见我也不横了,低下头不敢做声。

  何梦以为我又要动手,赶紧站在我们中间,对我说:"艾熙,你还有完没完?"我对他们深深的鞠躬,说了声"对不起",转身就走了,留下何梦诧异的表情。

  靖文曾告诉我,我伤害了太多的人,而有些人很无辜,虽然吴宇哲怎么都应该归类到欠揍而不应该归类到无辜这一行列,但是我现在有勇气当面道歉的就只有他了。

  娜娜已经不住在上次那间合租的屋子里,而是单独租了一处房子,装修豪华,谁叫人家老爸是大款呢,这次我过来也没有那些讨厌的人看着我了。

  我进来的时候,娜娜正收拾我的东西,开心的像个孩子,我知道,这是她希望得到的生活,和我在一起的生活,虽然我不是他男朋友。

  娜娜忙碌起来的样子,很像个过日子的老婆。

  晚上我依然失眠,瞪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娜娜也没睡,问我怎么了,我说睡不着。

  她便在床头的抽屉里拿出一瓶安眠药,给我一粒,说:"吃下就能睡着了。""你怎么会有安眠药?"我问。

  "我也失眠,每次想你的时候。"她笑着说。

  果然,药吃了没多久我就开始迷迷糊糊的了,直到一阵电话铃声给我吵醒。

  我睁开眼睛,估计已经是中午了,枕边的手机还在不厌其烦的响着,我一看号码,顿时清醒。

  我收到了一个不知是好还是不好的消息:我可以签约,但是要交一万块钱。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娜娜,她看出了我的犹豫,对我说:"艾熙,我有钱。"我知道她肯定这么说,可是我不能用她的钱,我已经在感情上欠了她很多,不能再在金钱上欠她的了。

  我手头就剩一万多块钱,最后还是决定:签!一定要签。这是实现梦想的一大步,而我付出那么多努力不是为了省下一万块钱。

  很多和我一样的人也许永远等不来这一刻,可是我却意外的得到了,在我失去爱情以后,生活并没有对我落井下石,甚至还可怜了我一次,拉了我一把。

  我真希望全世界都知道这个消息,我拿起手机,发了一条短信出去:爸,我要签约了,我要做歌手了,我没让你失望。

  许久,收到父亲的回信:好啊。

  老爸还是这样,不知道该跟我说什么,可是我知道,此刻他的心里比我还高兴。

  交了钱,签了合同,公司告诉我:这三首歌不能再在公开媒体上播放了,包括网络都不能,公司以后会找人专门为我制作这些歌。

  我想,成功有的时候也很简单,也许不久以后,就会有我的个人专辑,有我的演唱会,有我的名利双收。

  我坐地铁回去,站在拥挤的人群中间,他们一个个板着脸,或看报或玩儿手机,他们幸福吗?

  跟着人群走出地铁口,我收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恭喜你。

  这是谁?我打过去,刚刚接通就被挂断了,我上网查了一下号码归属地,竟然是我家里那边的。

  肯定是戴鹏,我老爸告诉他这个消息了,我又给戴鹏家里打过去。

  "喂。"传来戴鹏慵懒的声音。

  "是我。""艾熙!听说你签约了,真行,哥们儿当初没看错你!"戴鹏兴奋的说。

  "刚才的短信不是你发过来的吗?"我很疑惑。

  "没有啊,我还正想给你发呢,怎么了?""没事。""艾熙,在那边一切谦虚点,你现在才刚刚起步,以后的路还很长,哥们儿等着买你的专辑。""好,放心吧。"挂了电话,我努力搜索记忆里其他的朋友,可是除了戴鹏,还会有谁?

  晚上娜娜在一家西餐厅为我庆祝,我们喝名贵的红酒,那是我第一次这么奢侈的消费,结果结账的时候我卡里的钱根本不够,还得娜娜付账。

  我想这没关系,因为我以后会有很多钱,只是时间问题。

  我现在要做的只是等待公司为我安排,为我量身打造一条成功之路。

  我和娜娜喝的大醉,一路上我是唱着歌回去的,以前我在街上碰见这样的人,总会想:这人准是一个没出息的酒鬼,傻×一样。现在想想,也许他那时候真的有什么幸福的事情值得那样去醉,那样去犯傻。

  回到家以后我和娜娜紧紧的抱在一起,享受着畅快淋漓的激情,而后沉沉睡去。

  半夜的时候我感到口渴,跌跌撞撞的起来找水,喝了几口之后就觉得胃里面难受,跑去马桶边吐。

  这一吐让我酒醒了不少,回去以后我看见娜娜洁白的躯体全部裸露在外面,她义无反顾的把一切都给了我,我竟然毫不犹豫的接受,可我以后要拿什么来偿还她?

  还有靖文,我曾经承诺要靠自己的努力弥补她这些年为我受的苦,在这个承诺已经被当作笑话的时代,我也同流合污了吗?

  想着这些事,我又睡不着了,就一个人去客厅看电视,换了几个频道都没有好看的,于是打开DVD,又看了一遍《勇敢的心》。

  每一次看都会有同样的感动,我觉得电影真的是一种完美的艺术,当然能达到那个高度的只是一部分电影,记得小的时候我看《剪刀手爱德华》,最后下雪的时候我哭了,以后每个冬天,只要看到皑皑白雪,我就会想起那个满脸疤痕的奇怪男人,可以说,一个人长大,总有一部电影曾经感动过他,甚至改变他的人生观,让他以后做事的时候,常常会浮现出那些难忘的画面。

  这时忽然一件衣服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回头看,娜娜站在我的身后。

  "抱抱我。"她柔弱的像一支女士香烟。

  我抱紧她,在随着电视机荧屏不断变色的房间,我们一直到天明。

  早上娜娜还是要去上班,虽然是在她老爸的公司,可是为了不让其他人说三道四,娜娜从来没有旷过工,连迟到都没有。

  她站在门口打了个哈欠,说了声"拜拜"就走了。

  我又不知道干嘛好了。

  打开音箱弹琴,我决定开始创作一首新歌,当一个人专心做某件喜欢的事的时候,时间是很快的,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几个小时,想不到我的新歌一气呵成,看着纸上被我写的凌乱的谱子,我会心一笑。

  这时候我已经觉得很累了,毕竟昨晚没睡,于是躺在沙发上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死,却在没有结束时再次被电话声吵醒,来电显示着娜娜的名字。

  "喂,艾熙,我得晚点儿回去了,我爸非要带我和一叔叔吃饭,不能不去,你晚上自己出去随便吃点儿吧,我不能再说了,我爸正向我这边走呢,挂了啊,拜拜艾熙,我爱你。"还没等我来得及说句话,电话里已经传出了"嘟嘟"声,娜娜刚才像是说Rap,要是给她个鼓点,绝对不比那帮黑人差。

  正好我也饿了,就下楼去吃饭,自从搬到这里以后,这周围我都没怎么去过,因为没有心情,现在不同了,我决定先四处逛逛。

  不远处有一家大型超市,我心想:反正也是闲着,哪儿溜达不是溜达。便走了进去。

  快过年了,超市里人流拥挤,都推着个小车满载商品,高中政治里面讲:商品分价值和使用价值,这样看的话,人也是商品。

  转了一层又一层,我觉得根本没什么可买的,娜娜家里什么都有,我大摇大摆的从收银台前走过,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仔细一看,竟然是陈尧。

  陈尧也在同一时间认出了我,正当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时候,收银员说话了:一共九十八块五。

  陈尧一翻口袋,骂道:"操,钱包让我放在公司了。""那这怎么办?"收银员不耐烦的问。

  我把信用卡递给收银员,说:"刷我的吧。"收银员用厌恶的目光扫了陈尧一眼,她肯定以为陈尧是故意使诈,但我知道不是。

  "你怎么在这?"出去的时候我问。

  "公司就在附近,下班顺便卖点东西。""喝点儿去吧。"我说。

  陈尧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

  我们在一家吵闹的饭馆儿坐下。

  "娜娜的事对不起。"我说。

  "没什么,这不是你的错。"陈尧依然沮丧。

  我们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谁都不再说话,这时候后面的酒桌开始吵闹起来。

  "你说你原来那么牛×,哥几个里面就你有出息,现在怎么混成这样?"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

  "咳,命呗。"另一人说,声音熟悉。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那家琴行的老板。

  北京这么大,我却在今晚一次碰到了他们两个人,这到底是谁的安排?

  我走到他旁边问:"您还记得我吗?"他抬头看了看,点点头。

  "过来喝一杯吧。"我说。"好。"他扔下他的朋友,坐到我这桌。

  "我签约了。"我似乎迫不及待的想要告诉他这个消息。

  "哦。"他是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里面唯一一个如此冷漠的。

  "你觉得你会成功吗?"他问我。

  "当然,唱片公司答应要为我做专辑。"这话虽然是假的,但我一直确信肯定会发生。

  "我曾经也出过专辑,甚至有机会红遍中国,但是现在不还是这样吗。"他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转动着手上的酒杯。

  "可是你们是因为乐队内部有矛盾不得不解散,我不同,我只是一个人。"我辩驳。

  "我们乐队在一起十几年了,不只是那一次矛盾,任何内部的冲突我们都能够化解,最后我们失败的原因就是因为签了公司。"他说。

  这话让我惊讶,可是说不过去,如果没有公司,他们哪有机会。

  "可能你现在不相信。"他接着说,"但你以后会体会到的,有的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签约以后有那些白纸黑字约束着我们,我们不能做出自己想要的音乐,我们的专辑发行以后虽然得到了圈里的好评,但并不能保证销量,公司决定让我们改变风格,可是我们为了那些东西坚持了十几年,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他喝了一口啤酒,接着说:"你还太年轻了,没吃到真正的苦头,如果现在让你选,自我和金钱哪个更重要,你肯定会说自我,可是当公司给你施压,前途给你施压了以后呢,很多人会放弃自我,因为坚持下去,只能失败,你看看现在那些闪耀的明星,又有谁知道他们承受的呢?那种委屈求全的无奈。我不愿意委屈求全,所以变成了现在这样。"他站起来要走,但还是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孩子,有的时候你要分清楚,你的梦想究竟是要在这一条路上功成名就,还是坚持自己热爱的东西不离不弃。再见。"

  他走以后,我点燃一支烟,吐了一个大大的烟圈,想起每次老爸在跟别人谈起生活的艰辛的时候,也是这样寂寞的深吸一口烟,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我开始思考:他的艰辛,是来自生活的压力,还是自己的?

  

  说说我老爸吧,他是个画画的,但不是画家。

  别人都说画家的作品是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不能理解的,但是每次我看到父亲的画,总有或悲伤或激奋的情绪,所以老爸不能算作是画家。

  老爸从没跟我讲起过他的事,直到有一次我给他灌多了,老爸才说:

  我并不是北方人,虽然我在北方长大,但其实我出生在南方,可是我生不逢时,在老爸情绪最暴戾的时候我呱呱坠地,老爸说,自己已经得不到新的创作灵感了,要远走他乡,感受一个从来没有经历的环境获得新的灵感,那个地方,就是我成长的地方。

  而在那个时候,我妈早就受不了他了,觉得我爸是个疯子,空有一股热忱,而不会创造财富,我妈告诉我爸:两个选择,一个是留在家里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个是跟她离婚,去北方独自创作。

  我爸为这个问题几夜没有睡觉,最后他问我妈:如果我走了,艾熙能跟我一起吗?

  当离婚证发到他们两个的手里的时候,我爸很想和我妈说点什么,可是最后什么都没说就出来,我爸带着我,来到了这个全中国最冷的地方,像个流浪汉一样,可是我爸说,当他刚刚到这里的时候,就知道这一切都是他想要的,这浑然天成的景色,是一切艺术的源泉。

  可是我爸的画从来没有被展出在艺术馆里,而是全部挂在了我家的墙上。

  每次老爸都说,这些画弥漫着不一样的气息,小的时候我就很好奇,踮着脚尖凑过去闻,却只闻到了纸边泛黄的霉味儿。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老爸便不再谈起他的画了,他的手上也渐渐的消失了那些油彩的颜色。

  再后来,我长大了,老爸告诉我,跟谁玩儿都好,就别跟三儿在一起,他那人不着调,一画画的,能有什么出息。

  我曾经几次问老爸那些关于他过去的故事,他都不肯说,结果还是在一次醉酒之后告诉我了,老爸第二天清醒以后后悔地说:"这酒啊,放在瓶子里稳稳当当的,放在肚子里就开始晃喽。"也许我的艺术细胞都得益于老爸,可是老爸对于我选择的东西始终不赞同,但并没有当面阻止我,也许他明白,自己二十几岁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冲动的青年,又有什么资本阻止自己的孩子?

  这以后老爸连酒都不喝了,说喝酒误事,还劝告我不要总出去喝酒,人一喝醉了什么都说,一桌子人称兄道弟的,有什么意思。

  但他的烟好像从来都没停过,每次见到他,总能看到他指间夹着的半截烟卷,深深的吸一口,阳光透过窗子撒进屋里,都是蓝色的烟雾。

  我知道他时常想起我妈,也时常跟我说,我哪哪哪长的像我妈,可我早忘了我妈长什么样了,连照片都没见过。

  

  

  我和陈尧的矛盾化解,也许开始就没有什么矛盾,我只是自以为是罢了。

  回去的时候看到娜娜一个人坐着看电视,我刚进屋,她就扑过来抱着我。

  "去哪了?"她在我嘴唇边闻闻,说:"又跟谁喝酒了?""陈尧。""你们怎么碰上的?"娜娜很好奇。

  "他公司就在这附近。"我拖着疲惫的身躯想去浴室放水洗澡,娜娜在身后又问:"那他现在还在那个公司当打字员吗?"我很纳闷为什么她有这么多关于陈尧的问题,但是我现在已经很累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用鼻子哼了一声:"嗯。"

  躺在浴缸里,我昏昏欲睡,看着头顶的天花板,仿佛它在我头顶不停的旋转,也许是我在转吧,像一只陀螺,不知道何时才能停下来,而每次自己精疲力尽的时候,迎面而来的总是现实狠狠的一鞭子。

  一只柔软纤细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是娜娜,她说:"我来帮你洗吧。"我点了点头,娜娜的玉手缓缓在我的后背游走,我闭上眼睛,享受着短暂的永恒。

  "艾熙,你累了吗?"她问。

  "嗯。"我有气无力。

  过了一会儿,娜娜又说:"那天我们在一起吃饭,陈尧提到他上班的那个公司,我知道,是我爸他们的合作伙伴。""怎么了?"我睁开眼睛,知道娜娜有话没说完。

  "那公司在朝阳,离这里远着呢。"娜娜的指间在我的锁骨处来回滑动,沉默了一会儿,我再次闭上眼睛,我太累了,不愿意去想任何事。

  陈尧还是骗了我,我知道他一定是因为娜娜的原因才搬来这里,那么这么长时间以来,娜娜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也许我的出现再次伤害了他,我总是不停的伤害着别人。

  靖文说过的话在我耳边萦绕,我不经意间划过的眼泪重重的滴落在浴缸的水里,再也分辨不清。

  

  这一个冬天就快过去了,新年越来越近。

  节日的气氛弥漫整个北京城,大街小巷到处是欢声笑语的人,中国人有个习惯,每到年终总喜欢总结点儿什么,我也试图这样做,可是发现这零零散散的一年,我毫无改变。

  昨天我给戴鹏打电话,他告诉我,我老爸在那边逢人就说我家艾熙签约了,要当明星了,以后翻身农奴做主人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了,一代新人换旧人了。

  戴鹏还告诉我,家里那边都传说,只要我一出专辑,就能赚几百万。

  可现实是我身上的钱只够买一张回家的火车票的。

  已经很多年过年没回过家了,其实我无所谓,哪儿都是一顿饺子,没必要非得回家吃,可是这次我的确很想回去,因为总觉得家里有什么东西在呼唤我,我有这种感觉。

  最让我发愁的就是回家以后怎么解释自己现在的穷困潦倒。

  我把自己想回家的愿望告诉了娜娜,娜娜点点头,却有些沮丧的说:"艾熙,我本来以为你会留下来呢,我都计划好了,趁过年把你介绍给我的父母。""现在还不是时候,娜娜。"她明白我指的是靖文,我一直都放不下她,这些我都无法掩饰,娜娜却从来不会说起什么,只是静静的等待,等待我忘掉靖文那一天来临。

  娜娜递给我一张卡:"艾熙,这些钱你先拿去用,明天我托人去给你订机票。""不用了,娜娜,我坐火车回去就可以。"我不能接受娜娜的钱。

  "不行,坐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很疲惫的。"她把卡硬塞在我手里,"密码是你的生日。""娜娜,我欠你的太多了,这样下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偿还。"我回到房间里,娜娜一个人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后来娜娜又笑着跑了进来,装作开心的样子说:"艾熙,我帮你收拾东西吧。"我不敢直视娜娜的笑容,那映射着我多么可耻的嘴脸。

  说是收拾东西,娜娜却总是在拿起某一样东西的时候重复的说:"这个别带走了。"我知道她是在挽留,她怕我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所以想尽量留一些对我很重要的东西在这里,呵呵,女孩儿总是有一些可爱的小心眼儿,让人忍不住想发笑。

  我一个人当然带不走那么多东西,最后我决定只带走一只皮箱和一把箱琴。

  我把闹钟调的很早,拒绝了娜娜找人开车送我的要求,清晨,我被闹钟的音乐声吵醒,洗漱过后,看见娜娜还睡着,在她的额头轻轻的吻了一下。

  "娜娜,再见。"我小声说。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划出,她醒着。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拿起行李离开了。

  当门紧紧关上的那一刻,忽然一种锥心的疼痛袭来。

  娜娜,谢谢你。

  到了北京站,我去买票,却被告知只能买到明天的车次。

  没有办法,现在车票就是很紧张,我从窗口接过来第二天的车票,却不知道该去哪。

  娜娜那里是不能再回去了,我怕回去之后自己没有勇气再次离开。

  走在站前广场,不停有人过来问我"住店吗?"我心想,如果有钱,谁还在这呆着?

  除了在车站过夜,我别无选择。

  候车室里都是人,大多是等待回家的外地民工,我坐在他们中间,除了穿着还算干净利索以外,没有什么不同。

  这些人在北京吃苦受罪,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回家过年,可是每年春节,总有一些无奈的留在了这里,北京对于他们,虽然繁华,却不是家。

  而那些繁华的高楼大厦却是他们用砖一块一块的垒上去的,都是他们用双手建成,自己却可能一辈子都无法住进去,这也是一种人生,很难改变。

  旁边一个抱小孩的妇女问我:"你是大学生吧?"我尴尬的笑了笑。

  她接着说:"大学生好啊,有出息。"我看到她的眼神中满是羡慕,却不知道怎么告诉她其实我不是学生,在家的时候我最讨厌有人来家里做客的时候问我在哪里上学,而每次听说我搞音乐总会表示出不屑的态度,好像搞音乐就是扯淡似的,还有些人总爱跟我爸说自己的孩子今年考研,英语过了八级之类,我就不喜欢听这些话,不是我嫉妒,可是一个人,即使你是大学生,你是研究生,或者博士硕士什么的,不都是学生吗,学生都一样,而人只有在社会这个环境中才能分出高下,当人真正懂得了要去奋斗这个道理的时候都是在青春时期,大家起步都一样,为什么总要对别的孩子提早定论,这不公平。

  在候车室我一遍一遍的听着许巍的《故乡》,伴着周围民工的鼾声,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寂寞。

  

  第二天我提着行李上了车,我的位置是下铺,很方便。

  刚把东西放下,一个老太太被人搀着走过来,坐在了我的铺上。

  搀扶着老太太的年轻人对我说:"小兄弟,我妈年纪大了,腿脚不好,我们的票还是上铺,你看能不能换换,我妈晚上九点就下车。"我想了想,自己长这么大没做过什么好事,就做一回吧,便点头同意了。

  那人感激的握着我的手,颇有些革命成功后老百姓感谢解放军的情景。他说:"兄弟,要不我给你点儿钱吧,下铺贵。"我说:"不用,没事儿。""给你二十吧。"他说。可真够抠门的,可是来回几句话了之后,他连二十都没给,我当然也没计较,一个人爬到上铺去了。

  北京城渐渐在我眼前消失,像是生硬的抽走了我的一段生活。

  车开了几个小时,我在上铺闷的难受,正准备去车厢接口处抽根烟,广播响了:"餐车已经为大家准备好了食物,请旅客去餐车用餐。"跟我换铺的老太太一听广播,扑腾一下起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向餐车跑去,那速度我都赶不上,我站在后面看傻了。

  半小时以后,老太太擦着满嘴的油满意而归,我坐在下铺,她视而不见,又直挺挺的躺下了。

  我说:"大妈,给我二十块钱,你儿子欠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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