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节 孤雁

致命裁决 作者:赵固


火车驶离站台,一行人也踏上新的征程,走向前方未知的命运。此行路线安排是先从长沙坐火车到温州、金华一带,再从那里渡海至沪。长沙到温州恐怕要一两天时间,这段时间都要待在车上实在难熬。

此时二处已从老军统局分立出来,名称依旧叫“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也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军统;一处也分了出来,更名为“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一般称为“中统”;丁默邨的三处则予以撤销。老军统以前的三个单位原本就不是一个系统:一处的前身是国民党中央组织部调查科,后扩大为特工总部,1937年情报机关合并重组时被改编为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一处;二处最早的雏形是“三民主义大侠团”,也称“十人团”,后来在此基础上扩大为复兴社特务处,后来成为“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二处”;而三处的力量就单薄多了,以前只是专管邮检电检,在历史上没有什么渊源,处长丁默邨又是从共产党投靠过来的叛将,因此在这次调整中被撤销建制。各情报机关的隶属关系和职权也做了重新划分:军统是军委会下属情报机关,一般主要负责对敌伪、地方军阀工作,偏重于行动;中统属于国民党下属情况机关,一般主要负责对异党(共产党)和其他党派工作,偏重于宣传,当然双方业务范围也有一定程度上的重合。

在他们前往上海之前已得到通告军统上海区发生了一系列人事变故。前区长周伟龙不慎失事身份暴露,被敌伪追缉甚紧,局本部已将其调往别处。所遗职务由副区长兼行动总队长赵理君暂代,一直等到新任区长王天木到达为止。根据时间推算王天木应该与这一批新来学员同时到上海。

15日众人来到上海,先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找几家旅馆住下。刘原深按照事先交代的地址去找上海区的交通员,其他人在旅馆里等候,不得随便外出。刘原深很快与当时的区书记郑修元取得联系,郑修元人没有过来,可能区一级干部不跟基层队员见面,他托刘原深向大家代转了各人的人事安排:刘原深被留在上海区从事情报编审工作,唐与元、张学礼、张毓檀、吴菊生、杨继志、张维贤等六人也留在上海,分别担任内外勤职务。余下十人则被分到忠救军九支队四大队,四大队现在江苏吴江县。吴江本来在黄浦江边,从南市坐轮船就可以到,但现在后方和沦陷区之间交通断绝,从这里过去要从南市过江去浦东,到浦东后再向西走,过了青浦就是。吴江那边已用电台联络过,到了以后找四大队队长姚杏林,就说从上海来的则可。

赵汉业倒是很乐意这样的安排,他还是更喜欢在战场上与敌人搏杀,上报国家下救黎民,自能青史留名,而做特工却难免落个周兴、来俊臣等人的下场,实非所愿,当然这些心里话他都没说出来。

双方相互道别各自踏上不同的道路,刘原深那一路人留在上海不提,赵汉业一行各自分别去退掉房间,中午聚齐了吃了一顿饭,下午起程出发。除了赵汉业外,其他人从未来过上海,跟当地人连语言都不通,全靠赵汉业带路。

一年多过去了,上海仿佛又恢复了原有的活力,几乎很难看到战火留下的痕迹,战时被炸毁的房子已经重新盖好,好像这是一座永远不会停下脚步的城市。赵汉业有意沿着去年撤退的路线旧地重游,众人懵然不知地跟在后面。到了电气公司了,看到熟悉的街景,赵汉业仿佛又置身于大军撤退时人喊马嘶的壮观场景中。再往前走应该是阵地所在的位置了吧,去年就在这里冒着炮火与敌人激战了三昼夜。这里是友军冲出去逆袭敌人的位置,李春就是在脚下这块土地上阵亡的。前边是第一道工事所在的位置,旁边有一根木制电线杆,肯定不会记错,曾靖扬就在这里被一排炮弹炸中,赵汉业眼前又浮现出他血淋淋的样子。他们走了整整一年了,就这样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一点痕迹也没留下。他悲从中来,竟然忘记这里是熙熙攘攘的大街,捂着脸痛哭失声。

匆匆而过的路人并未被他的举动吸引,有的边走边扭头打量他一眼,大部分还是漠然地走过去。跟着他的九个人倒是吓一跳,纷纷询问怎么回事。赵汉业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控制住情绪,淡淡地解释道:“去年在这里打过一仗。”

众人“哦”了一声,无人再问。

一行人来到轮船渡口,买票上船。

大家手扶着轮船边上的护栏,新奇地看着船两边滔滔的黄浦江水,赵汉业小声叮嘱他们道:“这里不比后方,到处是敌伪警探。事事小心,如遇陌生人搭话,尽量不要回答,如果需要跟当地人打交道,统统由我来。”

李玉顺非常不以为然:“我们都身穿便衣,身上又没带武器和任何证明身份的文件,跟老百姓也没什么区别,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是干什么的。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你一紧张,敌人看出来反而坏事。”

赵汉业道:“敌人的侦探很厉害,就算你穿便衣,他一眼就看得出来是干什么的。我们几个还是很扎眼的,出了法租界时时要提高警惕。”

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从人群中挤到赵汉业他们旁边,看了众人一眼,忽然用手在铁栏杆上狠狠一拍,口中叹道:“一片大好江山,可惜现在竟沦于异族之手!”

周围的乘客被这一嗓子给镇住了,纷纷停止说话,静静地看着他,李玉顺面现赞许之色。

此人年纪四十多岁,既不显忠厚也不显奸诈,一番慷慨之论倒好像是真情实感,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倒好像是故意来套众人的话。赵汉业忙冲大家都使个眼色表示不要答理他。

这人又朝铁栏杆狠狠地拍了一下:“偌大中国难道就没一个忠义之士挺身而出吗?”

李玉顺刚想说你怎么知道没有,却被赵汉业一把拉走。

见赵汉业等人离开,那人不再拍栏杆了。十来分钟船就到对岸了,赵汉业叮嘱大家:“那人有问题,上岸后见情况不对马上跑。”

李玉顺道:“我什么都没说,总不至于就出岔子吧。”

轮船靠岸停下来,只见刚才拍栏杆的人头一个跳下船,飞快地向岸上岗亭跑去。赵汉业心道不好,果然还没等乘客出渡口,一声哨响,一队日兵开过来将出口围了个严严实实。刚才那位拍栏杆者已经彻底露出本来面目,站在一名日兵的身边,一个一个仔细地辨认通过的乘客。

情况非常紧迫,怎么办?走上前必然会被认出来,这种人的眼睛很毒的。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等前面乘客走完自己这几个人自然就暴露出来了。回头跳到江里也不行,且不说大家训练时现学的游泳是否管用,黄浦江上摆满了日本兵舰,如果硬往里跳,其结果很可能是被乱枪打中浮尸江上。

赵汉业在紧张地思索,忽然想到一个办法,他突然在人群里高声喊道:“有手榴弹!!快跑!!”听到这句话,本来就惊恐万分的乘客仿佛炸了营,带着哭喊声尖叫声四散冲开,一股人流将拦在出口的日兵撞散,赵汉业乘机跑了出去。那个演技低劣的汉奸还想竭力阻拦,却哪里还拦得住,不知被谁一把推倒,立刻被许多只脚踩到身上。等他一个翻身滚到旁边再次站起的时候,身上衬衫已被撕得一条一条的,领带也歪到脖子后面去了,模样极其狼狈。

几个被撞倒的日兵从地上站起身,向天上开了几枪,乘客们都安静下来,重新退了回去,出口又被封锁住了。

赵汉业拼命地往前跑,跑到一个僻静处停了下来。不知道其他九个人情况怎么样了,现在又不敢回去,先找个地方住下等到明天再说吧。当晚他到附近另外一个小镇寻了一家最偏僻的旅馆住了下来,次日早上向老板打听今天有没有什么新闻。

老板道:“我们这个小地方哪有什么新闻,要么就是日本兵抓到几个奸细,镇上都贴出布告了。”

赵汉业急忙问道:“贴在哪里?”

老板道:“瞧,街对面墙上不是有一张?”

赵汉业快步跑到布告下面,只见上面写着:

大日本军布告

我军为实现大日本帝国之使命,只求在远东建立和平,增加中国民众之幸福,但求中日合作,共存共荣。然上海和平首善之地,仍有不法暴徒,我军江防警戒部队昨日在周家渡码头拿获八名重庆分子,查重庆方面之蓝衣社在沪一贯气焰嚣张,从事阴谋、暗杀、破坏种种恶行,不一而足。此类行动,不仅污辱大日本帝国之光荣,并且危害东亚之和平,陷人民于千载不复之灾难。因此之故,本皇军对残忍不义愚蠢顽梗之匪徒,决予严惩,以儆效尤,八人昨日已被明正典刑。对本皇军毫无敌意之善良百姓,我等皆视为本军之亲友,决不加害。希望居民慎勿惊扰,明辨是非,深体本军之诚意,各安本业。

昭和十三年十一月十六日 大日本军

赵汉业看完布告感觉到一阵晕眩,忙用手撑住墙。大家本是踌躇满志打算大干一场,孰料刚到地方就几乎被一网打尽。这些人都在后方受过严格的训练,其中有几个在某一方面颇为出色,却一天工作都还没做,就平白送了性命,出师未捷身先死,太令人痛惜了。布告上说捉到了八人,说明除了自己外还有一人逃脱,会是谁呢?现在又到哪里去找他?

周家渡,好熟悉的地名。哦,记起来了,去年被抓后就关在周家渡警察所,那么说胡玫的家就在附近,好像还记得那个地方叫胡巷,在六里桥一带。马上可以见到她了,赵汉业心里一阵激动。现在就去找她吗?自己还有任务在身,这样做算不算因私废公呢?如果自己直接往前乱闯,搞不好还会身陷落网,而且还有一位同学下落不明,说不定正处在危险中。对,应该去找她,顺便寻找那位同学的下落,赵汉业给自己找到了充分的理由,决定先去找胡玫。

退掉房间,问明方向,赵汉业朝胡巷走去,不一会到了。村口没有设防,看来村里没有部队,不知道胡玫母女还在不在这里。他找到以前住过的院子,来应门的是一个中年女人,此人以前从没见过,看来这里的确换了主人,也不知胡玫她们情况如何了。赵汉业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询问一下,虽然不知她是什么人,就算对方不怀好意,自己脱身总不是问题,他问那女人道:“请问胡玫搬到哪里去了?”

那女人警惕地反问他:“你找胡玫?你是什么人?”

赵汉业道:“我是她的好朋友,去年在这里养过伤。她们不在这里住了吗?”

女人继续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赵汉业答道“我叫赵汉业,去年的这个时候过来的,我走的时候她还送我去火车站。”

女人露出一丝笑容:“原来是赵先生,小玫跟我提过你的事,快请进来。”

赵汉业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她们现在都去哪里了?您是她什么人?”

那女人把门闩上,答道:“我是她姑姑,她们都到奉贤去了,我留在这给她们看门。”

赵汉业又问道:“她们去奉贤做什么,什么时候能回来?”

姑姑满腹牢骚:“还不是因为跟日本兵打仗,这里离上海那么近,日本兵一抬腿就到了。女人家的成天打打杀杀的干什么,过几天消停日子不比什么都好,但我的话她们从来都不听。”

她说的也是实情,此处与上海市区只隔条黄浦江,确实不容易立足。去年能够在这里活动是因为日本人在各处跟国军交战,对附近乡镇无暇顾及。现在日本已经占领上海一年了,统治已经相当巩固,反抗武装在这里就很难生存了。就算到了奉贤情况也未必好到哪去,苏浙沪是日本人重兵集中的地方,也不知她们母女现在情况怎么样了,赵汉业非常担忧,心想总要找到她们才能安心,于是又问道:“那您知不知道他们在奉贤的具体什么地方呢,我想去找她们。”

姑姑摇摇头:“她们这些事从来不对我说,说了我也不懂。我只是模模糊糊听他们说到奉贤这个地方,其他都不太明白。”

赵汉业知道再问不出什么结果,辞别她离开。

下一步怎么办?去部队报到还是去奉贤找她们或者留下找那个失踪的同伴?去奉贤毫无头绪,如果到处问乱问搞不好又会遇到敌探。留下来等同伴也不是办法,事先并未约好集合地点,如果那人已经脱险肯定早已远遁或者去部队报到,至少不会留在这个危险的地方。还是先去部队报到吧。一行十人还未等一展身手就已折损大半,来找胡玫又没有下落,赵汉业感觉自己好比一只落单的孤雁,在凄风冷雨中低飞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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