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十字路口(5)

世道 作者:李祝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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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老大在会上的表现,大大出乎石大夯的意料。原来他估计,办社的阻力可能来自一些殷实的中农和富裕中农。他们地多、农具多,牲口也壮,可能怕入社吃亏,持消极态度。做梦他也没想到爹会这样。

散会后,石大夯回到家里,见北屋的灯还亮着,就推门进去。

娘守着那盏昏黄的棉油灯在纳鞋底。见大夯进来,抱怨说:“你们散会太晚,都啥时辰了!”

他没有理会娘的责备,瞅了一眼在炕上倚着被卷儿抽闷烟的爹,轻声问:“爹,你咋提前回来了?不舒服吗?”

“没。”爹的话很冷。

“咋看你不高兴呢。”

“我高兴不上来!”石老大冷不丁扔出这么一句。

老伴儿责怪说:“有话好好说。”

“爹,今天这事是我不对。”大夯虔诚地自责,“这事我该跟你老商量……”

“你眼里哪还有我这个爹!你当了支书,翅膀硬了。”石老大把积压在心底的火气一古脑喷出来,“土改后,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总想给你积攒点儿家业成个家。你可好,到县里开了几天会,回来连个屁也没放,就要成什么社,就要把土改分的这点家业共出去,胆子也太大了!”

娘见老头子这么生气,停下手里的针线问大夯:“你又折腾啥呢,惹你爹生气!”

“娘,没事。”大夯耐心地对爹说,“‘组织起来’是毛主席的号召,是为了发展生产,让大伙儿都过上好日子。你感谢党的恩,事事走在前头。我想你一定会支持我办社,就在会上表了态,没想到惹你发这么大火。”

大夯对爹的奖褒是实情。石老大对党从来没有二心,只要是党的号召,从来没说过“不”字。这次县委号召办社,他却想不通。叹口气说:“大夯,土改把地分给咱才三年多,在手里还没焐热乎哩,怎么又要收回去?早知这样,何必当初!”

爹的扣儿原是来背在这地方。大夯知道,爹把地看成命根子,种地像摆弄花一样上心。谁要踩了他的地,毁了他的苗,他瞪着眼珠子跟你吵个没完。怪不得爹舍不得把地入社呢!都怪自己把爹的思想觉悟估计得太高了,耐心开导说:“爹,你老吃了一辈子苦,有些道理比我懂得多。土改后你过日子心盛,咱家的小日子越过越红火,可有的户就不行,像李大昌……”

在东堤下村李大昌是名人。清末,他爷爷李冠儒是举人,也是有名的富户,号称“地有百顷,骡马成群。”他爹杨继业却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硬是把祖宗留下的家业折腾了个精光。到李大昌这辈儿,就只有个空名了。李大昌是李家的独根苗,从小娇生惯养,可谓要星星不给月亮。没学什么本事,却落了个好吃懒做的毛病。媳妇劝他不听,一气之下抛下不满周岁的女儿月萍上吊了。媳妇的死也没能使他改邪归正,还是醉生梦死,成天横吃竖喝,迷迷瞪瞪地过日子。没两年就把家里仅剩的一点家产变卖光了。家里没了东西,就到处借,借不来就赊,仍然去吃去喝,成天喝得醉儿咕咚,眼上总长着眵目糊,像睡不醒似的。因此,人们给他起了外号——二迷瞪。

土改划阶级成分,按解放前三年家庭的情况,他家应定地主。当时李大昌仅剩下二亩祖坟地,又不会耕种,一年年没有多少收成,成了全村最穷的户,怎么能定他地主成分呢?土改工作队几经讨论,最后请示县委,才按当时的实际情况给他定了个贫农。他不以穷为耻,反而到处宣扬说:“在东堤下村,我要不是贫农,就没有贫农了。”土改后,他恶习不改,还是好吃懒做,穷困潦倒在全村有名。最近听说他又要卖地了。

提起李大昌,石老大猛地打个激冷,因他刚偷着要了李大昌二亩祖坟地。于是支吾着说:“提他干啥,他是全村有名的败家子!”

“爹,咱不提李大昌,眼下混不上吃的户还有吧?听说有卖青苗的了。看来土改并不能保证大伙儿不再受穷。”

石老大没言语。大夯接着说:“事实证明,单干不担风险,互助组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一遇天灾人祸,碰上个沟沟坎坎,说栽跤就栽跤。所以,毛主席号召咱们组织起来。”

“互助我不反对,干嘛非要把地入社!土地是咱庄稼人的根。庄稼人指望什么?吃的穿的花的用的,还不都是靠地吗?农民有了地,就一有百有。没有地,就什么也没指望。过去地主为什么富?就因为地多。贫下中农为什么受穷?就因为没地。贫下中农为什么拥护土改?就因为给咱们分了地。咱有了地,就有了根,有了指望,就能凭着两只手养活自己,就能发家致富。把地入了社,靠什么致富?凭什么发家?又凭什么给你娶媳妇?”

娘在一旁抱怨说:“大夯,你真不知道你爹的心哟。”

石老大不仅对地亲,对分的那头牛也一样。尽管他家只分了一条牛腿,一个月才轮到他家喂用七天半,可他比儿子还亲。每当轮到他家喂的时候,天不亮就去牵;该送的时候,吃过晚饭才恋恋不舍地给人家送去。每顿饭他都守着牛吃,一把一把地添草添料。逢年过节,别管他吃什么,都要让那牛解解馋。现在要把这地和牛入社,怎么舍得呢!

石大夯知道,像爹对地对牲口这么亲的,不只一户两户。这是农民的本性决定的。凭他开会趸来的这点道理,很难说服爹。他想把这情况向区领导反映反映,向杨书记、鲁区长讨教讨教再说。于是对爹说:“天不早了,睡吧。”

石大夯刚从北屋出来,见自己屋里亮着灯,在嘁嘁喳喳地议论着什么,便赶紧过去了。原来是李碾子、李仁杰、四吐沫、李青茶他们。见大夯进来,李碾子站起来问:“大伯这是怎么了?老积极今天怎么顶牛了?”

“都怪我事先没给他商量。”大夯问大伙,“天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睡觉?”

“听说成社,俺们甭提多么高兴了。”李碾子说,“现在一家一户的干活,也没个就伴说话的,多闷得慌呀!要成个社,大伙儿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干活,多好哇!”

四吐沫是个老光棍。接茬说:“大夯侄子,你说入社我拥护,可有个事我不明白:各家的情况不一样,有的地多,有的地少,有的地好,有的地赖,有的有牛,有的有驴,有的半拉,有的只有一条腿,有的有车有井,多数却没有。这咋个入法?……四吐沫之所以叫四吐沫,就是因为他一打开话匣子就没完没了,而且满嘴喷唾沫星子,所以得了这么个外号。

“看你这罗嗦劲儿,说起来就没完没了。这些事办起来才能遇到,以后再说。现在的问题是先宣传发动。”李仁杰打断四吐沫的话说,“大夯哥已经讲了,这是新事,人们不会一下子接受,咱们得帮着宣传发动。”

李碾子问青茶:“你什么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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