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十字路口(6)

世道 作者:李祝尧


青茶是李能三的闺女,青年团员,积极上进。可他爹李能三是个老落后。这个富裕中农日子过得很富足,在村里谁也瞧不起,青茶能动员他爹入社吗?李碾子这么一问,她对大伙表白说:“俺爹同意不同意,反正我想入!”

李碾子插嘴说:“现在看,对办社并不是百分之百的拥护,还得好好宣传发动。我看咱们分几个组,分人包户,来它个家喻户晓。”

“大夯,你就抓紧办吧,多数贫下中农会拥护你。”四吐沫说,“往前地里活越来越忙。互助组是帮富不帮穷。条件好的人家愿意跟你互助,像我这没井没车的户,想互助人家还不要哩。”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石大夯突然想起爹和李万福吵架的事,说了句“你们聊,我得去浇麦子”,从院里抄起把铁锨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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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大夯分析爹顶牛的原因只对了一半。他之所以反对入社,既有深层的原因,也有现实的因由。

石老大年近花甲,一辈子受累受穷。翻身后过上了好日子,他心里装着两件事,一是给大夯娶媳妇,二是省吃俭用给儿孙要几亩地,积攒点家业。

他想要地,可总赶不上机会。刚土改那两年没人卖,后来有卖的,不是位置不好,就是价钱太贵,一直不能如愿。就在大夯进城开会的那天,他听说李大昌要卖那二亩祖坟地,立马就找去了。这块地离自己家的地不远,附近又有口土井,太理想了。不料李根大捷足先登,已经说好了价钱,只等着看好日写文书了。石老大想拱这个浮儿,多给李大昌二斗米。李大昌见他要地心切,张嘴就多要五斗。石老大掂量半天舍不得,可不出大血这地又争不到手,就咬咬牙答应了。李根大见二迷瞪变了卦,来找二迷瞪理论。二迷瞪嘿嘿笑着说:“你要多给我一石米,这地还卖给你。”李根大骂他拉了屎又抽回去。二迷瞪说:“我认钱不认人。”李根大舍不得多掏那一石米,这地就落在了石老大手里。石老大虽然如愿买下这二亩地,却心疼得一夜睡不着。转念一想,舍不得孩子逮不住狼,多掏五斗米也值!

石老大买了二亩地,觉得干了一件为儿孙后代造福的伟大事业,无比荣耀自豪。他家祖上从来没有要地的历史,是他为石家实现了零的突破。地是生活的依靠,是立足之地,是庄稼人的根,是发家的本。土改时,他家虽然分了八亩六分地,但那点地只能糊口,不能发家。于是他暗下决心,就是汗珠子摔八瓣,从牙缝里抠,也要置几亩地。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起早贪黑,拼死拼活,省吃俭用。如今日子富裕了,有钱买地了,腰杆儿也挺起来了。前天中午,他给够了二迷瞪那几石米,也请人写了文书,就像打了胜仗的将军凯旋归来,挺胸腆肚,特别神气。土改时他当农会主任,也没觉得如此荣耀。因为那时他在全村最穷。现在他家的光景,在全村不能说拔尖吧,也名列前茅。全村买地的户也不过三五户。这事要在村里传开了,肯定会有不少人投来羡慕的眼光,冲他翘起大拇指,有的甚至会妒嫉他。在庄稼人眼里,只有买地,才算置办家业,才是一种壮举。给儿子提亲说媳妇,只要说家里要了几亩地,人家就会高看你一眼,就觉得家底厚实,婚事就十有八九。

眼下石老大最挂心的是给大夯娶媳妇。好些富裕人家像他这个岁数的,喊爷爷的都有俩仨了。大夯二十三了,还是光棍一条,他觉得脸上无光。李大昌的闺女月萍从小没娘,是吃大夯娘的奶水长大的。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来是挺好的一对。二迷瞪这个浑蛋却贪图钱财,硬是把女儿卖给地主大少爷丁步堂做了二房。不仅毁了月萍,也害了大夯。如今穷人翻了身,当家做了主人。大夯当兵复员回村,又当了村支书。老两口子就想尽快给大夯娶个媳妇,了却一辈子的心愿。可大夯心里一直挂念着月萍,谁提亲也不打拢儿。土改后,李月萍虽然跟丁步堂离了婚,可她不想再嫁,你还等啥!急得老两口子成天数落他。大夯被嘟嘟烦了,这才吐口儿:“你们去说吧,有合适的我就娶。”

前几天,西邻菊花回娘家,给说了个码头镇的。闺女二十一,因为左挑右拣耽误了好岁数。现在着急了,也就不嫌大夯大了。但不能隔山买牛,要相看相看。怕他呆头呆脑,更怕他有什么残疾。石老大想,俺小子长得五大三粗,欢眉大眼。既是党员,又当着干部,在全县也是出类拔萃的。甭说你挑俺,俺还挑你哩。当时大夯在县里开会,女方催着相亲,老两口子就商定先去看看。要是模样不俊,脾气不好,说啥也不能给儿子提。

为替儿子相亲,石老大起了个大早。一看是个暴晴天,觉得吉祥,赶紧洗脸刮胡子,还特意换了新衣裳,喜盈盈地出了村。

他踏上黑龙河木桥,向远处一望,弯弯曲曲的河水自上游流来,像一条迎风摆动的蓝绸子,河里鸭鹅在拍着翅膀戏水,岸上放牧的牛羊啃吃着河滩的青草。回头望望那被绿树环绕的村庄,上空薄雾缭绕,青烟袅袅,充满一片生机。

他正欣赏着这美丽的景色,一个人背着满满一筐粪,正低着头、气喘吁吁地往村里走,差点撞在石老大身上。石老大恼怒地大喝一声:“你瞎眼了!”那人放下筐,慢慢抬起头来。见是石老大,不由地有些慌乱,那张黄乎乎的南瓜脸一下子冒汗了,手脚拘谨得不知往哪里放,惊慌不安地嗫嗫着叫了一声:“大叔!”

原来是地主大少爷丁步堂。土改前,石老大在他家扛过活,趾高气扬的丁步堂根本瞧不起他,都是直呼其名,今天却喊他大叔,世道真是变了。经过一场土地改革,天和地硬是翻了个儿!

“这就叫革命!”石老大想起区长鲁子凡说的这句话,笑了。这是老鲁在村里当土改工作队副队长时说的。那时,鲁子凡动员石老大起来革命,石老大却说,咱给人家种地,是人家养活了咱,人家对咱有恩,为什么要斗人家呢?再说,那年河南老家发大水,他只身一人来到东堤下村,要不是丁龙飞收留他,现在还不定是死是活呢,何况还帮他娶了媳妇成了家。自己怎么能恩将仇报呢?那时,大夯在部队当兵。工作队见他思想不开窍,就给他讲劳动创造世界的道理,讲剥削,讲不平等,讲革命,总算使他的脑袋开了一点窍,知道地主是靠剥削别人养活的寄生虫。是鲁子凡引导他忆苦,才激发了他的阶级感情,提高了思想认识,有了斗争的勇气。土改使他这穷光蛋分得了土地、房屋、牲口和农具。“耕者有其田”这个祖祖辈辈梦寐以求的愿望,在共产党、毛主席领导下,经过土地改革才得以实现。共产党、毛主席是穷人的大救星,这个恩,这个情,这个义,一辈子、几辈子都忘不了!

刚才丁步堂在他面前那畏畏缩缩的样子,使他感到骄傲。这都是因为儿子大夯成了村里的头面人物。

想到儿子,石老大心里就美滋滋的。这小子在部队当了几年兵,复员回村就当了支部书记。他响应党的号召,不到一年就在全村建起了二十多个互助组,解决了不少户的困难,全村人谁不夸他好!现在要去给大夯相媳妇了。想到这里,他心里就像灌了蜜,不由地哼起了小曲:

锔盆锔碗锔大缸,

锔盆的来到王家庄。

王家庄有个王员外,

王员外有三个好姑娘。

三个姑娘都出了阁,

三个女婿个个强。

大女婿是个小秃子,

二女婿是个秃子光。

三闺女女婿还好点儿,

转遭有毛中间光……

李能三赶着送粪的胶皮大车,悠闲自在地从后面走来,见一个人在前面美滋滋地唱着,便用力甩了个响鞭。这一鞭子把石老大从陶醉中惊醒,不由地回头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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