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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小河,汇入激流

知味:北京晚报知味年度文章精选 作者:张逸良 著


  李辉

  传记作家,记者,原《人民日报》高级编辑。


  走进汉中,必到勉县(旧称沔县)武侯祠和诸葛亮墓。


  史载最早的这座武侯祠,偌大庭院,千年古树,一片浓荫,掩映着一条古道。据说这条古道修建于汉代,自东向西,穿越秦岭,蜿蜒千里,一直抵达成都中心。两千年悠久古道,如今只有短短几十米遗迹与我们相伴。青石板凹凸不平,站在上面,颇有历史穿越之感。遥想当年,虽然相隔崇山峻岭,却因为这条古道,汉中与成都遥相呼应,四川盆地与汉水流域从此不再陌生。


  距古道百米开外,便是汉江的上游沔水。沔水东去,流经襄阳,汇入长江,浩浩荡荡奔涌千里,归于大海。站在武侯祠古道之上,首先想到的当是诸葛亮。自小生活在汉水之滨,若到襄阳,总是要去隆中走一走。儿时记忆里,远在千里之外的成都,与《三国演义》的蜀国在一起,与历史传奇中的诸葛亮在一起。


  开始熟悉成都,却是因为巴金。“文革”结束后,参加高考,!!"我进入复旦大学,1978年底,同窗陈思和建议我们开始合作研究巴金,于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巴金,以“激流三部曲”的《家》《春》《秋》,以他的故乡回忆,使我仿佛嗅到成都大街小巷的气息,人未到,已有亲切感。


  1985年,我第一次走进成都,参加巴金、阳翰笙、艾芜、沙汀这四位文坛老人的研讨会。他们都是四川人。还有一位成都作家李稢人,可惜已经故去,无缘相见。他的《死水微澜》《大波》等作品,以熟稔的四川方言,叙述袍哥故事,叙述近代四川护路运动,被誉为现代文学的经典之作。他与巴金一样,让读者熟悉了这片土地。


  来到成都,当然要去武侯祠。伫立其间,想到杜甫名句“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同时,也很自然地想到另一名句:“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汉中古道以陆路将四川盆地与汉水流域打通,而蔓延数千里的长江,是四川千百年来连接外部世界的大通道。


  有的历史,永远不会忘记。抗战期间,长江天堑成为最后一道防线,四川乃至长江上游的大西南民众,以坚韧、忍辱负重精神,撑起中国最后一片天空。他们慷慨接纳各地流亡者,北京、天津、上海、武汉等地的大学,异地重开,延续教育与文化之脉。从而,民族不亡,祖国不亡。每念及于此,仿佛看到成都诗!!#人流沙河,当年参与修建盟军军用机场的瘦小身影。80高龄的他,为我书写的“宁静致远”,正是对四川深厚文化的最好诠释。


  我后来曾多次到成都,不时会想到一些前辈的斑驳身影,如熟悉的丁聪、郁风、黄苗子、吴祖光、杨宪益……他们在这里写作、绘画、教书,只把他乡当故乡,历史场景中,所有漂泊者那一时刻,都已融于其中。


  巴金之后,在我眼里,流沙河就是成都最好的一张文化名片。


  喜欢听流沙河先生讲话。从来都听他讲地道四川话———本地人大概还能分清是标准成都腔。他讲话语速不快,一板一眼,舒缓有致。他讲究语调,强弱相济,长短搭配,起伏之间形成乐感,如舞台道白一般,听起来,悦耳,舒服,且有趣之极。


  回味他的说话语调,是一种快乐。


  一年,我随一个摄制组到成都拍摄关于巴金“回家”的专题片,请流沙河出镜对谈,他带我们走进寓所对面的大慈寺。他瘦得出奇,轻得出奇,走路快而飘逸,让人担心一阵风会将他刮走。我们找到一处楼阁,他坐在游廊旁的石凳上,阳光把树枝碎影撒落满满一身,与清癯面孔相映衬,煞是好看。摄影师审视镜头,不由赞叹,对我说:“你来看,太有镜头感了!”


  那天,流沙河与主持人对话时,我站在一旁,一边听,一边!!$欣赏。阳光碎影下,听地道方言,看清癯面庞,他坐在那里,俨然就是一幅成都风情画:从容淡定,风趣幽默,更有少见的飘逸。面对我们,流沙河娓娓道来。他不只是谈巴金,还有老成都遗韵的星星点点。80年代巴金回到成都,流沙河与周克芹一起前去看望:巴金住在西门外金牛坝宾馆,我们去看他,弄一个椅子让他在中间坐。那个时候说话非常洪亮,大得很,身体很好。


  我记得一件事情,一个人对他说:你的脸色非常好……他回答四个字:虚火上冲。巴老说这句话,是表明不爱听别人当面吹捧他。我们大家都笑了。我和周克芹两人去的,周克芹现在都不在了。我们单独去见过他。推个车子,轮椅车。看到巴老,我想到一件事,中学我读的第一部旧小说是《水浒》,第一部新小说是《家》,读《水浒》是反抗社会,《家》读了就反抗家庭。


  《家》的印象非常深, 《家》里很多细节记得非常清楚。《家》写到成都人在家中晚上加热用五更鸡,我感到非常亲切。


  五更鸡是用一个油灯,竹丝编一个罩子,把一碗要吃的东西放在里面烤…… 《家》里写到高觉慧、高觉民、琴表姐到华阳书报流通处看上海、北京新的报纸和刊物,我的印象很深。华阳书报流!!%通处,上海、北京新的报刊全部集中在那里,巴金《家》里写觉民、觉慧到华阳书报流通处……我去找,窄得很的巷子,我就想那个地方。已经过去几十年了。我是五四运动过了十二年才出生,这些细节都只说明当时巴老的《家》影响之深。


  还有他家正通顺街后门在东珠市(街),我念中学时从后门过,门口还挂着巴金《家》中写的那个对联:国恩家庆,人寿年丰。距他离开家已经十八九年了。……像巴金这样的人,二十世纪中国作家中间影响之大,除了鲁迅之外,可能就是巴金。


  这一次,也是巴金最后一次回故乡。之后,故乡再也无法返回,只留在他的记忆中,出现在梦中。


  故乡遥远,时光悠长。


  将近百年之前,受“五四运动” 影响,向往外面世界的巴金,1923年执意离开家庭,离开成都,独自前往上海。成都城外有条河,他坐上小船,沿河而行,前往重庆。在重庆朝天门码头,巴金乘上轮船告别故乡。如杜甫诗句所说,过夔门,穿巫峡,走向上海,一个无比宽阔的天地,在巴金面前渐次展开。


  这条小河,从成都流出,曲折蜿蜒,最终汇入长江,奔向大海。


  年轻巴金曾以河流来描述生命流动:我常将生比之于水流。这股水流从生命的源头流下来,永远!!&在动荡,在创造它的道路,通过乱山碎石中间,以达到那唯一的生命之海。没有东西可以阻止它。在它的途中它还射出种种的水花,这就是我们生活的爱和恨,欢乐和痛苦,这些都跟着那水流不停地向大海流去。我们每个人从小到老,到死,都朝着一个方向走,这是生之目标。不管我们会不会走到,或者我们在中途走入了迷径,看错了方向。生之目标就是丰富的、横溢的生命。或许,乘坐小船离开故乡时,巴金已经开始感悟着生命的这种流动状态。


  成都那条河不知如今尚在否?


  河水仍在流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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