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红色右手(5)

红色右手 作者:(美)乔尔·汤斯利·罗杰斯


我不断回想起一个场景,那是黄昏时分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场景。当时我的汽车在沼泽路的入口处抛锚了,为了启动汽车,我来寻求帮助。

我想起蝗虫的声音,我想起在我脸上狂扇翅膀的灰鸟,还有我沿路过来时听到的声响,像是大牛蛙在杂草丛生的沟里鸣叫,还有我发现的那顶帽子,那顶破得要死的蓝帽子。这里头有样东西让老迈克科莫鲁感到困惑,让他觉得不对劲。

当时这一带只有我们两个人。还没人知道谋杀已经发生了。对我而言,圣特尔姆连个名字都不是,罗圈更不是什么幽灵。但是老迈克科莫鲁看见那辆灰车急驰而过,而我却没看见。他认为这种情况不对劲。

问题是,他敏锐老练的头脑是怎么想到要给德克斯特打电话的?他有一些关于那辆汽车的问题等待回答。我仿佛还能看见他,就站在外面厨房的电话前,瘦削的身材,弯曲的肩膀,仍旧穿着园艺短裤和软帮鞋,满身污泥汗水,苍白的胸前沾着一颗灰色荆豆花,大白胳膊好似剥了皮的树杈。他小心翼翼地把一只大银表放到倾斜的电话架上,对着通话口,翻开黑色电话号码本找到德克斯特的号码,然后伸手摇动电话曲柄,把号码报给康涅狄格州的长途电话接线员。

电话接通了,他字斟句酌地向德克斯特提问,一边聆听对方刺耳的答话,一边还在翻看手中的黑本本。或许是在寻找别的号码,假如汽车不是德克斯特的,他还可以打别的电话。他老练的大脑在平秃的头颅下面运转,敏锐的淡蓝色眼睛见识过太多的谋杀案。

可是,无论老迈克科莫鲁的想法究竟是怎样的,我都没能领会。反正他转身看我的时候,显得对德克斯特提供的信息很满意。我当时并没能看出来,有什么东西可以把跟圣特尔姆合伙的车库混混,与红眼的小个子罗圈联系起来。

没有东西能把罗圈跟任何人联系起来,他似乎来自于地狱边缘,然后又这么隐身匿迹了。必须找到问题的开端。如果有可能,应该回溯到这个红眼睛的婚礼来宾第一次在场景中出现的时刻。

问(对戴瑞小姐):戴瑞小姐,你和圣特尔姆先生是在什么时候第一次把你们的结婚旅行定在今天呢?他带了多大一笔钱?有谁知道你们去哪儿吗?

答:我们昨天午饭的时候才决定结婚的。我不知道伊尼斯带了多少钱,但至少有两千五百元。没人知道我们去哪儿,我们自己都不知道……

看样子,我与她在路上相遇之前仅仅三十个小时,她和圣特尔姆才决定结婚。

他们在她办公室附近的一个小地方一块儿吃午饭。那是人们户外吃饭的场所,喷泉边的西式天井,还有笼鸟在唱歌。正值阳光明媚的八月天,他们俩认识差不多两个月了。

圣特尔姆以前从未跟她说过结婚。当时“结婚”这个词完全没有在她脑海中出现过。潜意识里她可能像别的姑娘一样想到过几次,把结婚想做他们交往最终可能的结局,但还没觉得可能性很大,更没觉得会马上发生。他们的年龄和地位都有差距,也许过个一年左右,如果他还继续来看她,觉得跟她在一起很愉快,他才会向她求婚吧,到时候她会考虑的。

以前她还从未与男人相爱过,她也没意识到他就是那个男人。

但这里是纽约,不是斯帕德斯堡,圣特尔姆是个有决断的男人,不是混日子的男孩。在纽约,在这世上,他们都很孤单,重要的只是他们自己而已。相识的这段时间里,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去中央公园动物园,一起去无线电城①,一起坐轮渡去斯塔腾岛②,一起去体育场③ 听音乐会,一个夏天在纽约所能做的一切,他们都做了。或许对于她,圣特尔姆已经了解到所有想知道的东西了;而对于他,她也已经了解到所有她想知道的东西。所以,现在大概是该结婚了吧。

他放下手中的小咖啡杯,把皱巴巴的餐巾扔到桌上。

“咱们结婚吧,”他对她笑道,浅浅的笑容中略带羞涩。他眯了眯眼睛,“咱们今天就结婚吧!”

所有她想知道的东西。但或许大多数姑娘与男人结婚时就了解这么多吧。必须完全信赖尚未阅读的那部分书页,否则整件事儿就什么也不是了。

“好的呀!”她回答的时候,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

就是这么定下来的。阳光明媚的夏日午餐之后,鸟儿唱歌、喷泉吐水的天井中。环境让人感到舒适,三言两语的交谈,无需请示亲人,也无需知会朋友,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人。真希望生活能够永远像那一刻一样。

圣特尔姆买了单。出去的路上他们在一个公用电话亭前停了一会儿,她给办公室打了电话,说她下午不会回来了。她已经得到许可,如果她想去购物的话,下午就可以休假。他们没有别的准备,也没有什么计划,就坐上附近的地铁,前往市政府。

但是他们在结婚登记处才发现,纽约州法律规定结婚登记要等三天。圣特尔姆当时跟很多人一样,想到了康涅狄格州。即便是那些一?子住在纽约的人,都很容易把康涅狄格想成私奔结婚的天堂,或许是因为那个州的第一座火车站叫格林威治,名字很容易与格瑞特那格林① 相混淆。事实上康涅狄格州法律规定的结婚登记时间长期以来就是五天。

然而她和圣特尔姆当时都不知道这些。了解到纽约的法律后,圣特尔姆就想到了康涅狄格。不过当天去那边太晚了,他们得把婚事推迟到第二天了。圣特尔姆忽然有了主意,可以开车去,然后还可以一直开到缅因或者蒙特利尔度蜜月。

圣特尔姆没把自己的车带到东部,他的司机现在去了军队。与其租一辆配司机的大轿车,他觉得还不如看看能否向德克斯特借辆车让她来开。

他没说他不能开车是因为眼睛的缘故。出于小小的自负,他只是解释说,他一直没有时间学车。而她当然会开车,以前一直驾驶她祖母的车。年老的阿米什女士们即使认定诸如纽扣的现代发明充满罪恶,却也喜欢舒展身子背靠轿车的黑色后坐椅,双手搭在膝盖上,看着树木、房子、电杆、奶牛飞驰而过,跟橡胶与汽油时代的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开车一直是她所喜爱的一件事,她甚至在刚到纽约的时候就拿到了纽约州的驾照,费用是三年一块五毛钱。她还想着兴许哪一天可以把那辆旧轿车弄过来开,不过,车胎已经没了,在斯帕德斯堡的遗嘱执行人也以七十五块钱的价格把车给卖了。因此,她的那段生活已经结束了。

他们决定就这么办,圣特尔姆在晚饭时给德克斯特挂了电话,取得了灰色凯迪拉克运动型旅行车的使用权,想用多久都可以。第二天,一名黑人伙计把车从德克斯特的车库送到了她的公寓,并且和她一起绕街区开了几圈,最后她对这辆车比较熟悉了。

“我得给你写张收据吗,或者圣特尔姆先生的名字就足够了?”她依照伙计的指示,把车开到了几个街区远的车库里,然后问那名伙计。

伙计摇了摇头。

“德克斯特先生只是给值夜工留了话,说今天早上要把车送到您那里。他没说起要收据的事。”

“或许德克斯特先生是想亲自把车交给我,他不太忙吧?”她说,“这辆车十分完美,我不想让他有所顾虑,觉得我会把车撞毁。”

“我想,德克斯特先生今天早上不在吧,”伙计说,“他总是不在。提醒一下您,换挡杆在转向柱上,您用不着把手伸到膝盖旁边去的。我看您不是什么疯狂的司机,不会把车弄坏的。我相信您也不会把它占为己有的。就算有人要偷这车,也开不了多远的,还不如去偷消防车呢。再听听喇叭声吧。”

他下车前按了按喇叭,发出高调的响声。

“这是在说:‘我就像个大灰火球一样飞来啦。躲开点,你们这些没用的小车!’”他笑着对她说,“我相信有朝一日我自己也能拥有一辆这样的车。我管保他们的眼睛都给看爆了。”

随着这一声响,车库里走出一个矮胖的秃头白人,身穿一件沾满机油的军服。

“是巴瑞小姐吗?”他用废纸擦了擦手,说,“德克斯特先生刚才打来电话,问您有没有拿到车。他不确定地址是否正确,但我看他没弄错。”

“是戴瑞小姐,”她说,“我还以为您也许就是德克斯特先生呢。不管怎么说,代我,也代圣特尔姆先生谢谢他!”

“德克斯特先生?”他笑道,“天啊,我只是格斯而已。德克斯特块头比我大一倍,样子比我丑一倍,话也比我少一倍。代谁谢谢他?塞特恩先生?没关系,我估计德克斯特先生知道是谁的。他从不让别人用那辆车的,除非是十分熟悉的人。您的油箱加满了,加油券在杂物箱里,C和H还能用。您计划要开很长一段路吧,要去度蜜月之类的么?”

“差不多吧。”她红着脸对他说。

“我自己经历过所有这些事儿了,”他说,“我现在有九个孩子。用不了多久您也会跟我一样了。祝您好运哦!”

她到宾馆接了圣特尔姆。他住在中区的总统宾馆,离她的办公室不远。他们在邻近的一家银行停了下来,这是他的银行,他得兑现一张支票。而这家也是她的银行,她也顺便要取五元或是十元,她通常只在钱包里放几个硬币而已。他们把车留在了银行外面,包都放在了车上。

这家银行的顾客人数不多也不少,周三上午的中区银行就是如此。也许有五十名顾客,也许有一百名吧。圣特尔姆站在前窗边的柜台前,她站在他身边填写支票的日期与签名,心头升起宿命感,这是她最后一次使用“艾莉娜·戴瑞”这个签名了。她盘算着该取出多少钱,此时圣特尔姆在写他的支票。

“伊尼斯,我该取十元还是十五元呢?”她疑惑地问他。

他朝她笑了,这是有钱男人的幸福感,从此以后,他全部的钱都会给予他所爱的这个女人。

“奢侈点,亲爱的,取二十元吧。”她在财政上的小气把他逗乐了。

这时他突然伸手搭住了她的胳膊。

“汽车!”他厉声说道,让她吃了一惊。

“汽车怎么了?”她说着,看了看窗外,“还在那儿呀。”

“有个家伙从街对面过来,停在车后头看,”他松了口气,说,“那会儿他看着像要伸手到车里去,但他离开了。”

“你把钥匙带出来了,对吧?”她说,“你说你会带着钥匙的。”

“我是在想咱们的包,”他严肃地对她说,“我包里有德克斯特的橡胶分子式,我想研究一下。这场该死的战争,搞得我们个个都像间谍似的。他可能只是一名偶然路过的行人,喜欢汽车而已,但我想咱俩最好有个人照看着点儿,以防万一。”

她把支票交给他,和他的支票放在一起,然后留下来看包。他写支票时,她并没看见上面要取的数额是多少,想来也就是一百元吧。不过,当他排队轮到出纳窗口的时候,她看见他回头朝她笑了。外面有个巡警走到车旁边,仔细看护着,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她想自己可以暂时离开前窗一会儿了。她回到伊尼斯身边,正好看到出纳点出一捆五十元的钞票交给他。

“我请了一名银行保安照看汽车,”他对她说,“现在咱们都搞定了。”

出纳是个棕黄头发、目光猥琐的年轻人,坐在小窗口后面朝她点了点头。她过来提取她的公司存款,或者说是微薄的薪水,觉得这名出纳好几次对她说了轻佻的言语。

“五十张五十元,”他说,“再见,戴瑞小姐。我想您将开始一场全新的大冒险。我祝您好运,兴旺发达。”

她感到脸颊一阵暖,车库那个叫格斯的男子说起他的九个孩子时,她的反应也是这样的。

“为什么每个知道你要结婚的人,都是那样嘲弄你呢?”她说,“伊尼斯,我宁愿你不要跟他说,跟任何人都别说。我的意思是,等咱们结了婚再说吧。”

他眯起眼睛,朝她笑了。

“我没跟他说,”他说,“亲爱的,看样子他是猜的。你跟我说过,他看你的眼光就像个胆小鬼,对么?年轻的索耶尔。我都忘了这茬子事儿了。不过他是个相当不错的小伙子。也许,等咱们回来的时候,可以请他共进晚餐,或者看场演出,还可以再叫个漂亮姑娘之类的。”

“啊?”她说,“有必要吗?伊尼斯,我几乎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哪。要不是他柜台前放了标牌,我甚至都不会知道他的名字。咱们为什么要请他吃晚餐、看演出哪?”

“我只是觉得你可能期望建立你那个年龄段的朋友圈吧,”他温柔地说,“社交、娱乐,做个女主人,这一类的事儿。我不要你感觉嫁给了我你的生活就结束了。但如果你不喜欢索耶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是我不喜欢他,”她说,“在我看来他就像不存在一样。”

“的确如此。”圣特尔姆表示同意。

他在银行门口递给她一张钞票,然后把鼓鼓的钱包收起塞到胸袋里。

“放到你的钱包里吧。”他说。

“五十元!”她大声喊道,喘息的声音中充满了喜悦,引得几个路人回头看着她幸福的脸,“咦?伊尼斯,我只开了张二十元的支票呀!”

“亲爱的,我把你那张傻支票撕掉了,”他说着,显得有些不耐烦,“你的钱没什么用了。把这五十块钱花掉吧。”

“但我能用这么多钱做什么呢?”她一边小心翼翼地把钱收好,一边说,“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

“这么多钱,”他笑道,“我不知道。你用五十块钱可以干什么呢?去华道夫酒店① 吃顿午饭,或者买顶怪帽子吧。怪帽子一般卖多少钱呢?”

“希望用不了五十块吧。”她说。

他们俩呆了一下,接着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她把五十块当大钱,笑他居然连女帽多少钱都不知道。

他们穿过人行道上车时,巡警依然站在汽车旁。看样子没有东西被碰过,也没有东西少掉。巡警朝他们笑了笑。财富、年轻、美丽、无忧无虑。阳光明媚的夏日。世界就在眼前。漂亮光鲜、马力强劲的敞篷车,烟灰色外壳,血红色坐垫。无疑巡警是在羡慕他们。他自己一定也想上车,跟着他们去往世界的尽头。但他还有工作,得留意窃贼,还有别的罪犯,所以即便他们邀请他同行,他也没法离开岗位。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去做自己的工作了……

他们从银行驶出几个街区,迟钝的艾莉娜才算明白,伊尼斯取了多少钱。五十张五十元──他钱包里放了两千五百元,加上他之前可能就有的钱,然后仅仅扣除给她的那张五十元。口袋里放这么多钱外出,作为日常的开销,就算他们要出去一个月,这数目对她而言还是吓人。

但她也意识到,他用钱的标准与她不同。她得改变以往熟悉的精打细算的价值观,适应一下各种不同的价值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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