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珍奇与魔力(2)

神国日本 作者:(日)小泉八云


然而在这世界的根底下的奇异,即心理上的奇异,又远较两目可视的外观的奇异来得可惊。在西洋长大的人无论如何不能完全使用日本言语。人家知道了这一点,方才会了解这个奇异是怎样的大。东洋和西洋,讲到人情的根本,即情绪的基础,倒多是相同的。日本儿童和欧洲儿童,其精神上的差异,多半是潜伏的。但是这个差异,随儿童的发育,迅速发展扩大,一俟成人,已非言语所能表现,其精神上的构造,完全显露出来,构成与西洋的心理的发达没有任何共通点的诸相。即思想的表现受到限制,感受的表现亦受抑勒,使人感到困惑。日本人的思想和我们的思想不同,其情操也和我们的情操两样。日本人的伦理生活,是我们未尝探究过的,或为我们一向遗忘的思想及感情的世界。试取一句日本人的普通的辞句,译成西语,就会变成毫无意义的东西。最简单的英文,若逐字译成日文,那末没有学过欧洲语言的日本人就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义。你即使完全学习了日本字典里所有的辞句,假使不去学日本人那样思想,即上下内外倒过来想,向着和阿利安人,完全没有缘分的方向想,则文学的学习,丝毫也不能助诸君了解日本人的对话。学习欧洲语的经验,无助于日语的学习,恰如无助于学习火星居民的言语一样。要想日本语用得跟日本人一样好,非投胎一次,而将头脑根本加以改造不可。如果双亲是生在日本,自幼用日本语的欧洲人,那末这个人或能将这本能的知识维持到后半生,而将其精神上的关系适应于日本的环境里面。这是可能的。事实上有一个叫普拉克的生长在日本的英国人,精通日语,以说书为业,收入颇丰,以此可为证明。但这是特殊的例……。文学上的用语,要想懂得,比认识几千个汉字还要更多的知识才行。我们只要这样说,也可以知道这是怎样困难的事了。西洋人中,能将拿到自己面前的文学上的文章,一看就懂的人,可以说一个也没有。实际上,日本的学者,能够这样的人也极少。有许多欧洲人在这一方面的学识,虽值得惊叹,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的著作,没有日本人的帮助,而能在世界上发表的。

日本的外面的奇异,既无往而不表现着美,其内面的奇异,也同样别有魔力。即有一种伦理的魔力,反映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上。这日常生活的有兴味的情景,普通的观察者是不会认为是表现着积数世纪而得的心理上的特殊发展的。只有罗威尔氏具有科学精神的人,能立刻了解这个问题。没有这种天才的外国人,即使他生来就有同情心,也只会把这当做一桩快乐的事情,或者为这所迷惑,就根据他在世界的另一方(西洋)的快乐的生活经验,想来说明现在魅惑了他的心的这个社会状态。现在假定这样的外国人侥幸有机会在日本内地古老的都市里住了六个月以至一年的时间。那末他开始就会因自己周围生活的恳切与愉快而感动的。他会在人与人相互的关系上,以及在人们对他的关系上,他会感到不变的愉快,伶俐圆滑,善良的心思等,这些在别个地方是只会在真正亲密的朋友之间可以得到的。无论甚么人和别人见面的时候,总以和悦的面容,愉快的言语来行礼寒暄,脸上总是微笑着。日常生活的极普通的事情,也受着礼仪的影响。这礼仪好像是不学而发自真心,完全没有技巧,而又完全没有缺点。周围无论有怎样的事情发生,外面总是维持着愉快的态度。无论有怎样不愉快的事情发生——暴风雨也好,火灾也好,洪水也好,地震也好——笑声的寒暄,明朗的微笑,安详的行礼,恳切的慰问,想使人快乐的愿望等,永久使生活美丽。在这日光之下,宗教也不会投下阴影。在神佛前祈祷时,也是微笑着。寺庙的庭园,是儿童游戏的地方。大公共神庙的境内——这个地方与其说是庄严的地方,不如说是祭礼的场所——筑有舞蹈的舞台。家族的生活,似乎到处都有温和的特征,没有触目的争执,没有无情的粗鲁的声音,没有泪,没有责骂的声音。残酷的事情,似乎对于动物也没有。到街市里来的农夫,身旁带着牛马,坚忍地走着,一面帮助这无言的伙伴,背了货物,不用甚么鞭笞等东西。拉车的人,看见狗或鸡在前面拦路,心里正要发怒的时候,也只是把车子从旁边拉过去,不将这些动物辗死……一个人在这样的光景里度过了相当长久的时期后,也看不出有甚么东西,妨碍这生活的快乐。

不用说,上面所说的那种状态,如今逐渐在消失之中。但在边鄙的地方,还是存在着的。我住过的地方,数百年间没有发生过盗案,明治时代新设的监狱,等于无用的劳什子,家家昼夜无须闭户。这种事实,都是日本人所熟悉的。在这种地方,百姓对外国人表示殷勤的态度,诸君或许以为是由于官厅的命令,我们就当这是对的,但是人们相互间的恳切的态度,又怎样解释呢?没有甚么苛刻、粗暴、不诚实、或法律的侵犯,而且这种社会状态竟能维持了几个世纪。诸君知道了这个事实,就不能不相信自己已经踏上了道德上真正优越的人间的领土。像这样的优雅,无可訾议的诚实,言语动作所表现的亲切,恐怕自然可以解释为出自完全的善心的行为。而使诸君喜悦的这个素朴,又决不是来自野蛮的素朴。这个国家的人民,每人都受教育,每人都会讲一口漂亮的言语,写漂亮的文章,吟诗作歌,处己以礼,到处有清洁与良好的趣味,一家之内充满着光明与纯洁,每日沐浴是最普通的事情。凡事莫不治以博爱的精神,一切行为莫不律以义务,一切物品莫不以艺术造成其形,像这样的文化,有谁不为之魅倒呢?有谁不为这样的状态感觉喜悦呢?有谁听到他们被骂为“异教徒”,而不为之愤慨呢?只要诸君的心并不十分褊狭的话,这善良的民族,外观上并没有甚么理由,自然会使诸君快乐无疑。在这样的环境里面,唯一的感觉,是恬静之乐。那是梦里的感觉。做梦的时候,希望人家怎样对你行礼寒暄的时候,人家就会这样对你行礼寒暄,希望听甚么,就可以听到甚么,希望人家给你做甚么事情,人家就会给你做甚么事情,这个感觉正像这样——人们都在完全平静的空间,举踵而行,了无跫声,而莫不沉浸在柔和的光辉里面。是的,这神仙之民会在相当长久的时间内给予柔和的睡眠的幸福。诸君和他们长久住在一起的时候,会知道诸君所满足的,和做梦的快乐具有许多共通的地方。诸君决不会忘记梦吧——决不会忘记的,但这恰如晴天午前给与日本的风光。以超自然之美的春霞一样,结果是要消逝的。诸君实在是因为置身于仙国所以快乐的——因为踏入了实在并不存在,且又不能据为己有的世界的缘故。诸君从诸君现在的世纪,倒溯而上,超越了已经消灭了的,叫做时间的广大空间,移行到被遗忘了的时代,业已消失的时代,埃及或尼涅凡的古代。这就是日本事物的奇异与美的秘密,这些事物给与人的惊异的秘密,民族及其习惯的,像童话一般有魔力的秘密。幸运的人呀,“时间”的潮为诸君而旋转了。不过要记住,这里万事都是魔法,诸君是着了死人的魔力了。光明,色彩,与声音,都要消逝,最后还是要回到空虛与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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