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瑶晶(3)

残翅:一个女高中生的情感经历 作者:张亦楠


挨过打,瑶晶就一个人跑到阳台上,透过郁郁葱葱的葡萄藤,望天。叶子绿得太耀眼,天空没有颜色。我脖子上、手腕上挂着花花绿绿的塑料珠子,握着绿色脱了漆打着卷儿的栏杆,钻不出去。即使眼眶通红,挂着泪,依然骄傲地仰起脸,我是这藤罗碧柳间唯一的公主,最最漂亮的公主。

阳台上除了青青翠翠的葡萄藤,还摆着一架看起来十分沉重又古老的缝纫机。这大概也是妈妈的外婆留下来的,妈妈经常对着它,双脚踩在下面的踏板上,前前后后地摆动。随之而来,缝纫机就会发出嘎嘎嚓嚓的响声。妈妈手里的布被压在一块很小的金属板下面,沿着某个方向滑过去,金属板上缠绕的线源源不断地流下来,被轧进了布里。

有时侯我也学着妈妈,像模像样地端坐在缝纫机前,用脚尖点着踏板,发现它竟如此难以驾驭。所以我的乐趣只在于单纯地模仿一个劳动的坐姿。

妈妈回来,她喊我:“瑶晶,瑶晶!”

我搬着小板凳坐在阳台上纹丝不动,只大声地回:“哎!”

妈妈进来的时候脸色就很难看了。她拎了很多东西,我以为这些东西应该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但她还是径直走到我面前,朝坐在小板凳上的我扇了一巴掌。她手里的塑料袋破了,苹果洒了一地,咕轳轳地在地上滚。她不会弯腰去捡,只顾着骂:“有没有眼力价儿!小兔仔子,叫你都不回。”

“我回了,我回了!”我的泪哗地流下来。

她又朝我腿上踹了一脚,我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大力气,几乎把我踹翻在地。“还顶嘴,你‘哎’你就完啦!我叫你就让你‘哎’啊!我生你就让你气我是不是!没看见苹果掉了,还不快捡,等什么呢!刚说你什么来着,没眼力价儿,不长记性是不是!”

我抽泣着,哆哆嗦嗦地爬在地上,一个一个捡。不知是不是一直呆在阳台的缘故,我的手很脏。我用这双小脏手抹脸上的泪,希望借此博取些许同情(明知道不可能)。泪水沾在手上,成了黑黑的泥水,蹭在妈妈刚买回来的苹果,抓出一个个小手印。

如果细菌是毒药,那大家一块死吧!

我恶狠狠地捏住一个苹果,竟不小心捏出一个小坑,捏出了苹果汁。我一下子又慌了,提心吊胆地把苹果塞进塑料袋,没有被妈妈发觉。心里的委屈,使我把毒药不停地抹在自己脸上,和着泪一直流进领口。脖子痒痒地,但我任它流下去,假装流的是血,任它流干。

晚上停电的时候,妈妈开始在漆黑油腻的厨房里摸索,在某个抽屉里找到半截红色或者乳白色的蜡烛。我面对着点燃的蜡烛,听着楼下孩子们因停电而雀跃的叫喊,然后我一根一根揪自己稀疏的头发,头皮并无异样的疼痛感。我的神经末梢过于迟钝,而我的精神末梢又过于敏感。我把揪下来的头发在蜡烛的火苗上烧,头发很快就自己卷曲了,好像活的一样。

喜欢玩弄自己手指的关节,让它发出咔咔的脆响,感觉舒筋活血。为此,我又没少挨妈妈的骂,有时她“啪”地一巴掌就打在我双手上,令我猝不及防。我感觉她一直是这样强悍而危险的女人,以至于近距离接触时她一抬手我就本能地往后缩。

我桌子上有一排陶瓷小狗,我喜欢平时它们用眼睛注视我的神情,喜欢被关注,喜欢被爱。即使我的一举一动都无法逃离,也甘愿接受这样的束缚。然而每当我挨打哭泣的时候,我就会把它们一个一个转过身去,不叫它们看。那种懦弱和胆怯是我千方百计要隐藏的,强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惧怕被看穿内心。那种流泪的样子是不够美丽的,红肿着眼,跪在地上,哭嚎着对妈妈说我错了,下次再也不犯了。

偶尔大姨宋美佳来的时候,她会陪我玩一会儿。我是比较喜欢她的,她有一头又直又顺的长发,披在肩上,散发着淡淡芳香。我特别钟爱玩她的头发,用梳子和发绳编成各种造型,常常把大姨疼的呲哇乱叫。每到这时,我就又要挨妈妈的骂,如果运气不好,还会被她扇一巴掌。但直到大姨出国,我都没有放弃我对她的这种喜好。

大姨有个儿子,比我大两岁。但她却喜欢女孩,总是给我买玩具和衣服,对我特别好。

大姨教给我一个游戏,我正着说一句话,然后她故意反过来说。比如我说,我吃包子。她就特惊讶地说,什么,包子吃你?!我说蚊子在我家。她叫你在蚊子家?!后来我们常玩这个游戏,每次都乐不可支。有一次我说我是所有动物的皇后,她说什么,你是黄色儿动物的背后?!把我逗得泪花直往外蹦,嘎嘎嘎笑个不停。

除了大姨,没人能够把这个游戏玩好,包括我父母。他们的表情和语气总是不对,我纠正过他们几次,还是不行,我就干脆不和他们玩了。

逢年过节,沈家的人就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赶到奶奶家,欢聚一堂。

晚上我们还会像家家户户一样,趁着喜气的夜色,到楼下去放烟花和鞭炮。

我常常举着一根细长的香一样的东西,燃起来“嗞嗞”地叫,放出五颜六色的火花,像小仙女的舞裙,翩翩起舞。我举得离身体远远的,穿梭在人满为患的大院里,有些人会指着我友好地说,那是沈家最小的孙女。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些我会偷偷地骄傲,仿佛自己已然是个名人。

但后来我上了幼儿园,就再也没碰过烟花炮竹。开始是爸妈对这种小儿科的的游戏没有兴趣,后来听说政府为防止污染干脆给取缔了。

那种绚烂的美在我还不懂得欣赏的时候,就活生生地从我的生命里被连根拔走。

五岁时奶奶病了,听说是一种叫龙缠腰的病,如果龙的首尾相接,她就死了。我也不太清楚那是怎么样一种神奇的病,反正我被送到了幼儿园,就在我家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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