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瑶晶(4)

残翅:一个女高中生的情感经历 作者:张亦楠


我直接被送到大班,那里的老师认识我父母,对我特别关照。但一屋子的小朋友,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好像都是一家人,玩的时候不带我,吃饭的时候不叫我,换座位也不会告诉我。有时候我早上到班里,竟不知道自己应该坐在哪里,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过了很久,我才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形影不离。我们约好什么时候一起穿裙子,什么时候带糖来吃。我们一起在脚上涂了红指甲油,约好一起光脚穿凉鞋。有人见了说,瞧她俩,怪不得不穿袜子,原来是涂了红指甲油,臭美妞儿!于是第二天我们不约而同地穿上了袜子。

园里有很多娱乐设施,我最喜欢的是滑梯,不用别人,可以一个人玩的东西,而且无需争抢。我最难以接受的是转椅,好多人在上面转到要吐,他们尖叫刺破耳膜,令我从胃里泛上恶心。平常我都不敢坐在秋千上,总怕有人从后面偷偷推我,秋千荡起来的失重感觉好像快要死去,恐惧像手,可以轻易地一把捏住我的心。翘翘板有点意思,但我总是压不过对面的人,无论我怎样用力地坐下去,都只是让对方翘起来一点点,很快又落在地上不动了。我甚至为此自卑过。跟翘翘板类似的有一条木头船,船上可以乘三五人,有个女孩教我们念: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还有一样东西坐落在草坪中,是一个可以转动的大球,球身由各种颜色铁棍支撑,酷似地球的经线。球面上有一个小门,打开小门,我们可以进到球内,球内有一圈窄窄的座椅。通常里面坐满人,外面还有人推,球就带着人一起转。虽然很类似转椅,但我却很喜欢在它静止的时候坐在里面,关上小门,几根铁棍就能把自己和外界隔离,感觉奇妙而安全。

有次一个女孩独自坐在里面,我本想过去,却看到几个男孩抢先一步。他们突然推动那个球,边喊着坐好哦坐好哦,边哈哈大笑。那女孩惊恐极了,使劲纂住铁棍,尖叫起来。小门没有上锁,咣咣当当地一下下砸在门框上,敲打着惊恐的节奏。女孩情急之下,把脚从球下面的空隙中伸出来,踩住地面,想阻止转动。结果是,女孩的腿骨折,被送进医院。那女孩从未与我说过话,但从她的表情我看到自己。从那以后,我再不敢坐在里面,即使周围没有人,我至多只是在外面徘徊一下,便匆匆离开。从那以后,我也再没见过那个女孩来幼儿园。当时,我以为她死了,是龙在她的腿上首尾相接。

那个女孩的事并没有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太大影响,很快我们又依旧玩闹。我和我最好的朋友如胶似漆,最喜欢坐在没有人的地方聊天,聊的什么内容,我早已不记得了。

转眼,我六岁。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我的好朋友哭着说她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不能和我上同一所小学。

我哭着说:“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

那一天我们两个始终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大了以后听妈妈说起这件事,我才知道她去的不过是崇文,而我当时在海淀,后来搬到朝阳,就再未离开过。

不用去幼儿园,也不用去学前班,我在家里无忧无虑地过了一段日子,然后背上书包。我为我成为一名真正的小学生而自豪。

对于幼年的日子,我没有什么印象,只是偶尔从相片中,隐约能嗅到那时的气息。

没有朋友的我没有烦恼,也没有孤独。

妈妈说以后我就要穿校服上学,不能再穿自己的衣服。

我坐在妈妈自行车的后座,路途颠簸,小裙子飘飘。太阳烘烤在沙土地上,有一股股躁味。我不知道生活为什么会这么麻烦,唯一的出路就是克服,校服那种东西我是不会穿的。我的小思想随着自行车蹦蹦跳跳,很快我的精力又被我的小眼睛搜罗的沿路各种风土所集中。

上学的路弯弯曲曲的,先横过一条热闹的马路,紧接着会路过一家小医院,这已是一路上比较显眼的建筑了。接着是一小段坎坷的土路,转而拐上一节台阶。台阶两边种满了各种看似野花野草的植物,根径细长而直,在微风中十分摇曳。上台阶后,穿过一小段窄窄的低矮小楼,一层的窗户由于我上了台阶的缘故,也就在我的小腿位置,离我非常近,以至于我总怀疑有一天会一不小心踢碎了人家的玻璃。楼由青灰色的砖砌成,砖与砖的缝隙间也长了根径细长而直的野花野草,屋顶上的瓦砾间也有,颇有点山城的味道。走过这一段蜿蜒的小路,是一段施工到一半的正规马路了,道路宽阔得很,方圆多少里内除了可吸入颗粒物外空无一物。沿着这条大道走一截,再偏离它拐进一片颜色俗气的高楼,从小区的西门进去,再从东门出去,就是我们学校的后门。从后门可以看到学校中学部的操场,穿过操场就是小学部教学楼。但是,后门是紧锁的,美名曰为了学生安全。从外面绕半个校园,途中又是四层高的砖砌的居民楼,家家户户的窗户大敞,衣服被褥一齐挂在外面,迎风招展。很快,学校的正面便在眼前了。

听上去拐弯抹角颇费周折才从家找到学校,但其实步行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并不像我形容的那么艰苦。

然而这条路,一走就是六年。

学校是个区重点,因为爸爸的户口没有和我们在一起,家里交了三个煤气罐,学校才勉强收下我。白色栏杆大铁门进去,中间大两边小,共三个对称的花坛,树木葱郁。每个花坛四周都围着快要倒塌的低矮铁制篱笆,青色的漆皮几乎脱落。绕过花坛,教学楼共三层,灰墙青瓦,尖顶,门口左右两边各立两根罗马柱。房檐上停着两只石雕白鸽,清丽傲然。

这所上了年纪的校园,像一座神秘的城堡。我花了六年时间去探索它,却始终没有关于它完整的印象。我后来无数次梦到它,总是站满了人,排着队,要放学了的样子,却迎接着谁。它又总是在装修,花样翻新地展示在我面前,充分体现着与时俱进四个汉字。多少年来,关于它的记忆是流动的,残缺的,无法描述的。

开学第一天,班主任进来,在她指挥下我们男生女生按大小个儿站成两排,然后安排座位。她让我们记住自己前后左右的人,以后就不许再错坐了。我突然感动——从此这个座位就永远属于我了。

环顾四周,我正在确定自己的位置,却和一个女生四目相投。那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在幼儿园折了腿骨的女孩,我曾经以为她死了。

她似乎也认得我,目光停滞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表示。她的目光如此轻蔑地扫过我,然而我的伤心很快被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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