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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让手段神圣(7)

记忆碎片 作者:(德)菲茨克


 

布莱普特洛伊诊所坐落在法国大街,在一个四处装饰着玻璃和钢结构的旧式楼群中,离宪兵队广场宪兵队广场是柏林市中心靠近菩提树下大街的名胜古迹。——译者注不远,这让人从一开始就明白,靠低价医保治病的病人到了这里充其量就只能做做清扫工而已。

马尔克在享受了豪华的开场礼遇,被直接带到地下二楼的车库里的私人电梯之后,对所有见到的一切都事先有了心理准备:接待处的大观光水池,专人设计的客用厕所上货真价实的亚麻手帕,可以媲美新加坡航空公司头等舱的候诊室。不过他的期待还是被超越了:他发现从豪华的男厕所里可以看到弗里德里希大街弗里德里希大街是柏林市位于城市正中间的主干道,南边有多处名品店和豪华购物商场。——译者注的全景。进入这个高楼里的人,可能正遭受心理疾病之苦,但是可以朝着脚下的庸庸大众头上撒尿。马尔克的父亲肯定会喜欢这种极有品位地挥霍治病酬金的做法。钱只有放在一个美丽的皮夹里才会摸着舒服。这是他的一句口头禅。

但是马尔克觉得自己就像是进了斗兽场里的一个素食主义者,当他在这个现代派风格十足的候诊室里填写保密条约和病人问卷的时候。半个小时之前他刚刚在接待处的门卫那里交出了自己的手机、所有金属物品,甚至还有他的钱包。

“纯粹是安全措施。”布莱普特洛伊向他解释道,“你根本没法相信,那些对手都想了什么法子来窃取我们的研究成果。”

然后布莱普特洛伊就告辞了,把他完全交给了一个南欧人长相的助手照看,这位助手现在带他走进了光线被人为地调暗的研究室里,然后一句话也没说就消失了。

在刚进屋的时候,马尔克不由得联想起某个牙医诊所。在光线昏暗的房间中心立着一个可以液压调控的白色躺椅。躺椅上有数量繁多、颜色各异的电线接到一台电脑桌上。“脑X线造影术。”一个柔和的女人声音说。马尔克吓了一跳,四处看了看,这时他身后厚重的房门已经伴着轻轻一声响被锁上了。“我们用它来测量你的脑电波。”

这个四方形的房间中有一部分被齐腰高的橘子树隔开了。他既没有发现树后面那个放皮椅的角落,也没有看到那位女医生,现在她正从皮沙发椅中站起身来。

“抱歉,我不想吓到你,卢卡斯博士。我是帕特利兹娅·梅纳尔迪,所里现任的神经医师。”

她张开双臂走向他。她成功地掌握了既显出友好又占据主导权的艺术,这尤其体现在:她发出了一种温柔的声音,但是又没有露出半点微笑的意思。马尔克在她的嘴唇上方发现了一道极小的凹痕,估计是某个做得很出色的唇裂修补手术留下的痕迹。他几乎可以肯定,她有力的握手和她总体上显得有点男性化的形象是她的保护墙,而这个保护墙的修筑计划可以一直追溯到她因为兔唇而在学校里遭人嘲弄的时代。

“梅纳尔迪医生,我其实只是想……”

“不,别叫我医生。就叫我梅纳尔迪吧。”

“好吧,那请你也把我的头衔去掉。我只有在预定旅馆房间的时候才会用到这个头衔,但是它还从来没有帮我得到过一次优待。”

这位女医生脸上毫无表情。

好吧。幽默感不是她的长项。

“布莱普特洛伊教授什么时候回来?”他问。

“用不了几分钟。在教授回来之前我会为体检做好准备的。”

“等等,等等。恐怕你有点误会。我不想体检。那个教授只是想向我解释一下实验的流程。完全是假设性质的,因为照现在这么看,我还不想加入呢。”

梅纳尔迪把头歪到一边,用一个不耐烦的手部动作检查了一下她的发髻有没有摆正。

“哦,是吗?我听说的是,你是我们下一个MME的候选人。”

“MME?”

“就是记忆实验,等检查一结束,主刀医生马上就会告诉你详情的。请你让我们利用这点时间来核对一下你的病人信息。”

马尔克叹了口气,看了看他的表。

“你在浪费你的时间。”他说,但还是坐在了这位女医生的对面,她已经坐回去了。她从大肚子玻璃瓶里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打开了搁在他们中间的茶几上的一个档案夹。

“马尔克·卢卡斯,32岁,法律专业,毕业成绩优良。”她表示认可地敲着她之前摆着问卷的相应位置,这是马尔克在候诊室里填过的,和保密条约一起。不过,在刚填完一半的时候他就没了兴趣,没再往下填。

“两门考试都是优良,青少年刑法的博士生考试也是,让人敬佩。这只有很少人才能做到,据我所知。”她认可地点了点头。

“而你现在作为诺伊科隆区的街道社会工作者处理受社会忽视的青少年的问题?”她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

她的目光掠过马尔克右手手腕上的那只表。

“泰国的冒牌货。”他撒了个谎,然后把一个食指插入松了的表带中。他没兴趣解释他怎么能用一个社会工作者的薪水买一块价值相当于某部中档车的豪华手表——虽然这只是桑德拉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而已。

“你父亲也是法律工作者。”她从档案夹里抽出一张照片,然后举起来,却让马尔克什么都看不清。

“你是在追随他的足迹。”她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往后翻。

马尔克面无表情,虽然他恨不得从梅纳尔迪手中扯下这份问卷。他和父亲的相似之处是让人惊讶,但是在局外人看来并不是那么明显,因为他们的一致之处与其说是在外表上,不如说是在性格和生活态度上。弗兰克·卢卡斯也曾经是一个奋力拼搏的人,也和马尔克一样是通过在夜校补习补过了中学毕业考试,然后成了为小人物们服务的律师。起初,在他还没有钱租间自己的办公室,只能把自己家里当事务所的时候,有一半街坊邻居坐在他家的沙发上,接受弗兰克的咨询。丈夫出轨的妻子,喝醉酒的司机,耍诈的时候被逮住的小案子罪犯。这个街区的人更多的是把卢卡斯爸爸用作心灵开导师而不是律师。他没少让他的“朋友们”赊账甚至完全不了了之,虽然这个时候卢卡斯妈妈就会大发雷霆,因为他们这样就得拖欠房租。

但是有几个他无偿帮助过的小案子罪犯后来发迹了。就是那些突然可以现金付款,而且根本不要发票的前诈骗犯。但随着他的客户继续走下坡路,他的事务所开始缓缓走上坡路了,虽然也只是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你父亲很早死于一种来历不明的肝硬化,你母亲,一名家庭妇女,几个月之后也去世了。”梅纳尔迪继续道。

她是怎么知道这所有事情的?

如果他的记忆没有欺骗他的话,他根本没有填问卷上的后面这几栏。

“你有一个弟弟,叫本雅明?”梅纳尔迪继续问道。

马尔克的脖子周围感到一阵轻微的压力,他抓向水杯。显然这个神经科医生浪费了不少时间上网搜索他的资料。

“本尼。至少他自己是这么叫他自己的,在我上一次跟他说话的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

“嗯,你让我想想。”马尔克喝了一口水,把水杯放回茶几上。

“那是,呃……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

他掰着手指一天天数过来。

“大概是在一个星期四吧。差不多一年半以前。”

“在他被强制送入医院的那一天?”梅纳尔迪合上了文件夹,用她的铅笔敲着自己前面那排门牙。“那是在又一次自杀失败之后吧?”

脖子上的压力又增强了。

“你听着,我不知道,你这些信息都是从哪里得来的。但是我到这里来肯定不是为了和你聊我原来的家庭历史的。”

他做出要起身的样子,而女医生和解地举起了手。

“那请你跟我讲讲让你最后决定来找我们的那个心理创伤。”

马尔克犹豫了片刻,又一次看了看表,然后重新坐回沙发里。

“我听到声音了。”他说。

“你说什么?”

“就现在,又有声音了。有人刚说了:‘你说什么?’”

梅纳尔迪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然后她在关于他的文件里做了个笔记。

“你在那儿写了什么?”马尔克想知道。

“我确定,你把自己隐藏在了你的幽默背后。这是有创造力和高智商的人的典型做法。不过这样的话,要治疗你就更困难一些。”

“我根本不想被治疗。”

“但是你应该好好考虑这件事。你可以给我描述一下那场事故的经过吗?”

“可是你到底为什么要问我呢,既然你已经都知道了?”

“因为我还想从你的口里再听一遍。我关心的并不是你讲述了什么,而是你怎么讲述的。你试着让一切都尽量显得可笑,这一点,比如说,就比你当时如果马上找人急救,你的妻子也许还活着这个事实更有启发性。”

马尔克觉得,这个女医生似乎刚刚发现了他身体上的一个阀门,通过它可以像从一个气垫里那样把空气都放掉。他认为自己听到了所有力气从他身上溜走的那种窸窣声。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当时没办法找急救。我失去了知觉。”

“哦,是吗?”女医生皱起了眉头,往文件里又看了一眼。“根据这里的事故记录,你叫了消防员。但那是在撞车发生了14分钟之后。”

她把那张纸条递给他,它是那么薄那么透明,就像是裹奶油面包的纸一样。马尔克抬眼看去,结果当他在她眼里读出真诚的忧虑时,他更加迷惑了。

“等一等。”她犹豫地说,脸颊变红了,而她的手也开始紧张地颤抖。

“你是在说,你记不起当时的情况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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