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绝望中诞生(8)

射天狼 作者:朱苏进


“雄心和野心很难分辨。”

“临走前,孟中天把他屋内的地图全部揭下来,揭得非常小心。乖乖,铺开来足有三十多平方米。我以为他会交回图库。但是,他把它们卷成个大纸筒,撩根火柴烧掉了。呵,火焰非常蓝,半透明,不冒杂烟,有一股甜甜的气味。他拿着它烧!三十多个县、六千多平方公里在他手上烧!被烧掉的地图价值七千多元,我们完全可以抓起他来,以破坏军备罪判两年以上有期徒刑。可是周围站满了人,没有一个敢作声。团长政委都不知躲哪儿去了!只听孟中天大声说,‘古代军人以马革裹尸,太陈旧了。今天军人战死后,应该裹着军用地图焚烧,看这火。’地图化为灰烬后仍然保持银灰色圆筒状,孟中天轻轻举起它,对着太阳照了照,再猛一抖,圆筒在他手中碎了,碎片笔直地落地,没有一片飘开。孟中天又大声说,‘军用地图含金属成分,你们知道吗?’他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送行。全部行李打成个小包,自己提着。”

我抨然心动:我也只有一个小包。

“孟中天到军区后,倒也身手不凡,很快成为宋司令的大秘书,几年后提升为军区党办副主任,副师职呵。‘文革’中,他深深地卷入军区上层权力斗争,成了宋司令的得力干将,连部长们都怕他。他主持过几个大专案,下令杀过人。他在党委会上一巴掌打飞了刘副政委的眼镜,这位老红军当场休克!他至今没有结婚,但和几个女人私通,其中一位姓陈的姑娘还是我小学同学,怀孕后精神分裂,现在还在医院。他离开团里的第三天,一位女工就来找我告他,女工也已经怀孕了。我报告了团长,团长指示我送她五百元钱,动员她打胎了事。哼,够啦!他的恶迹我就不说了,你一到军区就会听到。后来,他也躲不过,上层复杂得要命。他被逮捕查办,罪名是三反分子,这我不相信,但我理解。军区专案组专门来函调查他早期情况,要我们揭发上报。他被判刑六年,监外看押。后来,好像又从宽处理,恢复军籍,仍是连职,和十几年前一样。”

“你们联系过吗?”

“一走了之啊。老实说,我想念过他,给他写过几封信,一封不见回。后来他升上去了,我也不写了,他根本不屑于叙旧。哈哈哈……”股长笑中隐含辛酸。然后从橱子里拿出包东西,“麻烦你带点茶叶给他。信嘛,我还是不写。你也别说这茶叶是我给的,就说是团里老同志送的。他毕竟在难中,此生怕不会出头了。”

我接过茶叶,表示尽力交到孟中天手里,并把他近期情况写信告知股长。

股长顿首不语,显得格外憔悴。

我知道不该问,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孟中天被抓起来时,你们揭发了吗?”

股长顿时不安,沉默着。

我宽慰:“揭发也属应该,军人嘛,总还得听上面的。”

股长仍然沉默着。我告辞,股长把我送出门。夜已深,风渐凉,草木籁籁令人凄清,星月俱无,两眼在黑暗中忽然涌满泪水;我听到近旁低低、悲饱的声音:“来函让我烧毁了,没人知道此事。我没有揭发孟中天,二七○团也没有人揭发过一个字。”

6

军区机关大院背倚五风山,面朝市区,占地极大。四面用青砖砌起围墙。计有东南西北四座大门,每门设三个哨兵,传达室还坐着一个值班军官。另外还有专供首长小车出入的西便门,设双岗。大院又被分为办公区和宿舍区,建筑物无数。我住的那幢灰色旧楼编号二五二。二五三是路边公共厕所,二五四楼已被拆除,宅基地上立一个巨型水塔。我对住房不抱幻想。初到大机关,要准备从最差的房子住起,甚至准备在办公室档案柜后面搭个铺,熬上几年,再一级级调整。我明白,重要的不是住房,而是住在房里的人。军区大院是一座深山,任何一个旮旯角里都可能藏龙卧虎。到这儿来的人,全是从军区二十万部队中选拔出来的,当年都曾叱咤一方风云。然而同类人物相聚一起,都得收紧自己,看清四面八方的关系,以及关系与关系之间的关系。按时上下班,腋下夹几份材料,记住首长的车号和秘书的电话,注意黑板上的供给通知,在大食堂小车队门诊部服务社内有几个熟人。机关是个越久呆就越爱呆的地方,让你不觉得缺什么,自动消除非分之想。某部通讯参谋告诉我:机关实际是一座工厂,把一棵棵参天大树的人改制成木板木块,以适应需要,但在这些人身上,仍可见参天大树的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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