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绝望中诞生(9)

射天狼 作者:朱苏进


二五二楼的建筑年代已不可考,两层,窄窄的窗子,原先的漆色早已褪色,墙壁厚二尺,楼内光线晦暗。阳光透进里面总是薄薄一片。我独坐屋内时喜欢让一片宝贵的阳光落在眉心当中,即刻有被命中被劈开的奇异感受。屋内一切消逝在黑暗里,唯我孤独而坚硬,我时常独思闷想倘样天际,让内心沉睡的东西蠕动起来,犹如精神沐浴,恰当的孤独真是种幸福。在那幢阴暗寂静、晃晃悠悠的老楼内,我常陷入幽深心境。

二五二楼具有怪异气氛。

1.极其寂静,整日无一丝响动,从来无人敲过我的门。我站在楼道里屏息聆听时,可听到楼的内部结构交错呻吟。

2.夜间,楼里的灯光会莫名其妙地暗淡下来,一直暗到几乎熄灭的程度,但是不灭。我在黑暗中凝视钨丝发红、颤动。过些时候,它会自行明亮。几乎每夜都反复出现几回。大院内使用共同电源,其它楼房并无此类怪事,唯独二五二。

3.最初我没意识到,后来才奇怪:楼内为什么不见老鼠蟑螂一类的讨厌生物?按照常情,这幢高大古旧的老式楼房内,应当鼠患不绝。我却从没听见过鼠奔和噬咬声,这幢楼似乎死去了。

4.命中注定,孟中天竟然也住在楼内。我住西头三号,他住东头三号,楼下还住一个保管员,是个老兵。整幢楼就我们三人。剩余的房间全已充做仓库,堆满马列经典著作、待焚毁的文件材料、早年的奖状奖旗……总之,我是和曾经煊赫一时如今废弃不用的人物及物品住在一起。

东头三号位于楼梯对过。门前铺块踏脚棕垫,明白无误地显示:里面住人。我敲敲门,没有动静。我扭动门把一推,门开了。门扇慢慢地沉重地朝后旋去。哐,门后有重物落地,我被惊吓住了。屋内拉着深色窗帘,朦胧不清。一张很大的写字台上,堆着书籍案卷。椅背上搭着件旧军大衣。床头衣架上,军装领口仍缀有领章。对面墙壁贴着大幅世界地形图,上抵天花板下接地板……我在观看屋内时,房门并没有停止旋转,现在它又朝前来了,仿佛后面有人推它。它无声无息、乌云蔽日般逼近我,我后退一步,它与门框合拢。咔嗒,舌簧再度入槽。

我朝阴暗的楼梯口望去,刚才似乎有人偷看,静候片刻,不见异常。我迈步回屋。正走着,脚下有奇怪声音,不是脚步声。我停止聍听,很静。接着又走。脚下又传出声音,这回听清了,声音低哑而沉闷。

“他不在家。你找他干嘛?”

是保管员,他在楼下隔着天花板跟我说。

我低头朝地板喊:“没什么事,想看看他,认识一下。出去多久啦?”

“半个月吧。”

“什么时候回来?”

“难说。”

“怎能不锁门啊。”

“从来不锁。”

我们就隔着楼板交谈几句,谁也看不见谁,声音却挺清楚,就像面对面说话。这楼里什么都休想隐瞒。

回屋之后,我半天不动弹,内心悲凉。我和两个什么样的人住一块啊。一个,我进了他的屋却不见其人,门也不锁,屋内的气氛就像刚刚搬出尸首。也许我回头再推开那扇门,他又呆滞地坐在那里了。来去无影,诡谲莫测。另一个,我和他怪诞地聊半天,不见其面容,他在某次事故中烧焦了脸,终日不肯见人,只是睡。但从来不会真正睡去,稍有动静都会被他捕捉住,如同匍匐一隅被舔伤的小兽。我们三个在这幢老楼内还必须朝夕相处,他俩孤僻乖戾,深沟高垒,被外界遗弃后又遗弃外界,不过这也是一种抵抗。我是正常人,出了楼就可以和部长处长们融洽相处,身心泰然。正因为如此,我会不会招致他俩的敌视。须知在这里我只是孤身一人,就连仓库里的经典著作奖状奖旗们,都默默地站在他俩那边。我决定一有可能就搬出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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