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北纬45度(1)

其实你不懂日本 作者:郁乃


 

在日本北纬45度的天盐小镇,我吃过一次地道的中国饺子,也听到了来自中国东北的日本留华遗孤的悲欢离合的故事。

去年的盛夏,东京如火似炉,把芸芸众生烧得纷纷逃向稍凉的乡野荒原。我和几个友人结伴踏上了北海道之旅。从东京飞抵札幌后,我们租了一台丰田越野车,直奔最北端的宗谷岬。途经富良野的薰衣草田,那里是紫色的花海,美不胜言。接下来路过风景如画的田园之乡——美瑛(静谧的色彩世界),再过旭川,沿日本海北上黄金岬看夕阳晖照。山绿如玉,天蓝如水,云轻如絮,云闲风静,天地如画。北海道的夏天,美得可以摄魂荡魄,美得让人欲醉欲仙。孤车一目尽天涯,遥看烟村八九家。我们的人和车就这样,不知不觉地飞驰在野色空旷的北海道大地上。

三天后,丰田越野载着我们从最北端的宗谷岬返回旭川机场,途中在天盐小镇,人车俱疲的我们,走进了路边一家叫“龙”的饺子馆。随着一声“衣拉夏衣马赛”的迎客声,我们落座在餐馆的木椅上。一个矮壮头发花白的老人,笑眯眯地走来,递给我们冰水和一张菜单。水饺、烧饺、炒饭、马铃薯蛋花汤。“龙”里只有这四样餐饮可点。我选了水饺,铃木和山田各要了炒饭和烧饺。然后,又要了一大碗蛋花汤。在这个小馆里,看到有水饺可吃,有种格外亲切的感觉。因为日本的餐馆大概只有烧饺,即使在东京,如果想吃水饺的话,也要不知所踪地满街寻找。

老人等我们点完后,对着几步外帘子里的厨房,用中国话喊了起来:水饺、烧饺、炒饭,还有一碗蛋花汤。我被他大嗓门的国语惊住。原来真是进了一家地道的饺子馆,心中窃喜:能吃到原汁原味的中国饺子了。

我用中国话和老人打招呼:“您老好呀,我是中国人,我们讲中国话好不好?”“是吗?好,好,好呀!”老人笑着连声说好。一口地道的中国东北话脱口而出:“你是哪嘎哒的(东北话:哪里的)?怎么会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是逛景吗?”“是呀,我们刚从宗谷岬开车过来,路过你这儿,吃完饭我们还得赶去旭川搭机回东京。”我指着店里墙上的那幅北海道旅行地图,用东北话和他交谈着。“你老的中国话说得这么好,在哪学的?”我有些好奇地问老人。“哈哈……”老人应声笑着,先去把烧饺和炒饭端送过来。我的同伴们开始用餐,我的水饺要花点时间煮,正好和老人闲聊。他拖过一把椅子,坐到了我旁边,笑呵呵地对我说:刚包好不久的白菜蘑菇肉饺子,你有口福赶上了。冻过的饺子和刚包好的饺子味道不同。我这个吃饺子长大的东北人,心里明白这个理。饺子出锅后,一个中年女人端着送到了我面前。白胖胖热腾腾的水饺,馋得我马上把筷子伸向了它们。老人笑着吩咐转身离去的女人:“大花,拿个蒜头来,让人家就饺子吃。”中国东北人吃饺子,没有大蒜,就缺了一半胃口。我在日本住了多年后,吃蒜的日子屈指可数。日本人不喜欢大蒜的味道,在日本生活的外国人,都收起了吃蒜的欲望,不然张口满嘴蒜气,非把日本人吓跑不可了。如果想让日本人讨厌你的话,最温柔的一招,就是吃完大蒜后走近他们。这是在北海道,北海道有最清爽的夏风,这是在地道的中国饺子馆,馆子里有一个正和我说国语的老人,我突然想放纵地吃大蒜了。

手工水饺,面皮弹力筋道,一口咬下去,白菜和韭菜,蘑菇和肉,鲜美无比。每吃一个水饺,我就咬一小口大蒜,连声说着:好吃,真好吃!饺子吃完后,老人又冲着厨房喊起来:拿碗饺子汤来。原汤化原食,中国人吃饺子的习惯。没想到在这家小小的饺子馆里,我找到了种回家的感觉,眼睛里有些温热。

“老伯,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在这里开饺子馆?”我边喝饺子汤,边和老人聊起来。“我叫村上龙,我的中国名字叫王富仁。我是黑龙江尚志人,是遗华战争孤儿,回日本快十年了,去年才来这儿开馆子。厨房里忙活的是我大儿和他媳妇,老伴腿脚不好,在后面的家里待着。” 

我听说过在日本生活着的这样一个特殊移民群体——中国遗留孤儿。他们说着生硬的日语,在日本社会底层挣扎着,是第二次大战结束后,生活在中国东北的日本人遗孤。20世纪70年代末,他们陆续返回日本定居。除了这些,我对这个群体,从未深刻地了解过。其实,不仅我这样生活在日本的外国人,就是一般的日本人,也不了解这个群体。不论那场残酷的战争毁灭了多少生灵,肢解了多少亲情,割断了多少血缘的脐带,在半个多世纪的岁月沉淀后,人们已淡漠了那曾经撕心裂肺的痛。

饺子是地道的中国饺子,村上龙也像是个地道的中国东北农民。他黝黑的、饱经风霜的老脸,粗糙有力的老手,他的大嗓门,还有他的善良憨厚和满口癍黄的牙。叫他王富仁,更觉得像他。我开始对他感兴趣,想听听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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