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尚志在哪嘎哒吗？在哈尔滨的东南面，那里可是宝地呀，大豆、玉米，种什么长什么。”村上龙起身走到店门口的墙壁前，指点着一张中国地图，兴奋地对我说着。说来话长，我是在中国东北长大的日本残留遗孤。哎，都是50多年前的旧事了。他有些出神地坐在我的桌对面，给我讲述了一个人间悲欢离合的故事。村上龙出生在日本长野县一个不富裕的农家，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一岁多那年，全家参加了日本政府号召的满蒙开拓团，到中国东北开垦农业。对于少地饿肚的日本农民来说，中国东北是待开发的天堂，有种不完的土地，收不尽的粮食。然而，随后的战争却残酷地击碎了这群背井离乡、漂洋过海去中国新大陆寻找天堂的日本农民的梦想。1945年8月，苏联对日本宣战，苏军直趋中国东北与日本交火。村上龙就是在逃难的路上，与母亲和姐姐、弟弟走散的。

“算来那年我两岁未满，不大记得事，都是后来姐姐找到我才知道的。那时我高烧不止，奄奄一息。逃难的路上找不到药，看不到医生，母亲只好把我送给了路上的农家，求他们收下我，或许会活过来，捡条命。”村上龙呆呆地看着对面墙上的中国地图，缓缓地说着他的往事。这一骨肉别离，整整半个世纪。1995年当姐姐寻找到他时，母亲已长眠不醒，弟弟则病死在了从中国逃离归来的路上。

村上龙被东北一户善良淳朴的农民收养，养父母给他起了个中国名字：王富仁，大概是期望他富裕又仁义吧。他作为一个黑土地的儿子，和哥哥姐姐们一起，生活在东北大平原上，种着大豆高粱，过着平凡又艰辛的日子。

“我不知道自己是日本人，因为我被收养时才两岁吧，记不得什么。养父母对我很好，我是家中最小的，上面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我们就是亲兄弟呀！长大后，养父母给我娶了媳妇，媳妇给我生了四个儿子，日子将就着过下去。我们那有山有林有地有河，什么都有。要不是我在日本的亲生姐姐找我找得那么辛苦，我真不愿意挪到日本来。哪嘎哒长大的就是哪嘎哒的人呀。如果不是养母过世时亲口告诉我是日本遗孤的话，我都不相信自己是日本人。后来养母交给我一件绣着龙字的童褂，说是我生母交给她的。我又不能不信。可是，养父母对我比哥哥姐姐们都好，他们就是亲爹妈呀！”村上龙恋恋不舍地说着东北的老家，说着他曾经的故乡山水人事，突然停住，眼睛红红地说不下去了。

我回到东京后，上网查看有关遗留东北孤儿的新闻，才知道了下面这些事实：二战前，日本政府鼓励缺地农民，到中国东北去开拓经营农业，史称开拓团。1945年8月初苏联出兵东北对日开战后，开拓团的男人们被日军强征入伍，剩下的孤老妇幼在逃难的路上，因饥饿和传染病而死亡的人日渐增多。当时，这些与双亲兄弟姐妹生离死别，被中国当地人收养，在不知自己身世的情况下长大成人的日本孩子，就被称为遗留孤儿。

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王富仁的姐姐花子，终于找到了他。50年的骨肉别离，再见时唯有泪水陪伴。姐姐劝他回日本定居，因为那是生母临死时对姐姐的叮嘱，小儿子和大孙子们也想跟着他移民来日本。王富仁将黑龙江老家的房子卖了，准备拖儿带孙来日本时，姐姐花子告诉他：你一个人回来，在日本重新安家立业。他怎么能一个人回日本呢？要回也得全家回，事情因此僵住了。后来姐姐再提条件：可以带个儿子过来，如果同意就答应做他来日本后的生活保人，并给予一定的援助。望着跟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老伴和儿孙们，村上龙怎么能为了到日本享受富裕的生活而抛弃他们呢。他是王富仁，他已根深蒂固地印上了中国古老的淳朴与厚道。姐姐来电话说不能给他当保人，姐弟重新变为陌生路人。后来，在残留孤儿移民财团的帮助下，几番周折，王富仁终于圆了全家十几口人大移民到日本的梦。他恢复了50多年前亲生父母送给他的名字：村上龙。儿子们靠着体力强壮，也都找到了不用说日语就可卖力挣钱吃饭的苦工，他和老伴则一天10小时在餐馆洗碗。“为了孙子们有个好将来，再苦也值呀！”他搓着一双青筋爆出的老手，感慨无限地对我说着人生的沧桑。

我不知该怎样回应他，是称他王富仁，还是村上龙？他是把自己当成王富仁还是村上龙？或许他活在这两个中日名字里，难以割舍吧。日本是他的祖国，日语是他的母语，可对他来说却是陌生的。中国是他的第二故乡，中文是他的第二语言，对他来说是亲切的，脱口而出的。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可他的心要一分为二。于是，他活在原乡的土地上，他活在故土的回忆中。去年夏天，为了能让老伴冬天看到大雪，他和大儿子儿媳，带着老伴，搬来北海道的天盐川小镇，前店后家地安顿下来。老伴腿脚不便，吵着死也要死到中国去。可是儿孙们都移民到日本来了，再回中国去，那不是又要骨肉分离了吗？村上龙和儿子们凑了钱，就搬来北海道这里了。这里有地可种，可以种土豆和鲜菜还有包谷。他满脸欢喜地指给我看窗外不远处的绿田，他打算在这里和老伴度过可数的生命晚年。他的梦是什么？是一望无际的绿色平原大地呢？还是为了看到和中国一样的漫天大雪呢？

我车窗前挂着的那束从宗谷岬采来的黄花，在夕阳里悄悄地绽放着。“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记不得这是哪年的老歌了，此刻，又轻轻地回荡在我的耳畔……车子载着我和我听到的故事，高速奔向旭川机场。

（后记：回到东京后，查看世界地图，发现日本北海道的天盐川和中国东北的尚志，居然都在北纬45度。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