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人们不会把尸体翻出来重温

谁来赴晚宴 作者:(法)菲利普·加尔比


人们不会把尸体翻出来重温

高山上危机四伏,但人们常常忘记。

女人从来都不会把警告放在心上。

我的弟媳妇现在已经不能站在这里向你们证实这一点了。

那是1月1日,晚饭后,在滑雪道脚下的一家山居木屋里。昨晚,我们遵守了圣西尔维斯特节的所有传统。现在,不用再去想年夜饭、缠着缎带的礼物、午夜十二点钟敲响时互致的祝酒词了。那么,在新年的头一天,晚上八点,我们能做什么呢?我们已经在滑雪道上累了一下午,已经吃了一周油腻的饭菜,夜色早已降临,我们还得在这个并不比另一个滑雪场更引人入胜的地方呆上两天。不管怎么说,待客之道就是要确保让屋檐下的所有宾客都开心,壁炉里的火一直都旺着。一种简单的、集体的快乐应该看起来就像每个人脚边的汤壶一样,暖暖的。

这是一个美好的画面--我知道。

那个1月1日,晚会伊始,有人建议大家“玩一个游戏”。显然这个建议很孩子气,但谁也没有不乐意。“玩什么游戏呢?”所有的游戏,不管是古老的还是时下流行的,都被一一提及。但哪一个游戏都没有得到七名宾客中半数的赞同(我也在七人当中)。既然不能玩“一个大家都同意的游戏”,那么为什么不“出去逛逛”呢?可是外面又开始下雪了,而且我们也都累坏了。

最终还是“玩一个游戏”的建议占了上风。

我建议玩超现实主义者爱玩的“美妙的尸体”的文字游戏。或许有好几种不同的玩法,尽管安德烈·布勒东--超现实主义的教父对规则向来都是一丝不苟的。我有我的玩法,我可以让大家都同意这个玩法。自从中学毕业后,我就几乎没再玩过这个游戏了。那真是曾经的美好时光,条件是碰到一个乏味或者严厉的老师上课,我的同谋和我都憋住让我们身子颤动不已的疯笑。显然,我并没有打算这个1月1日,我能玩得和过去一样开心,在海拔两千米的山区,在这间飘散着淡淡的tartiflette味道的餐厅,面对几个有点闷的四十几岁的中年人--其中有我的弟媳妇阿丽娜和我的弟弟阿兰。“阿兰和阿丽娜”,一对活宝。

不,在我看来,大声爆笑出来就已经算不上是真正的笑了。

好了,让我们先忘掉中学吧!

游戏“美妙的尸体”:每个人在一张纸上挨个儿竖着写一排主语;把纸折好不要让邻座看到你写的内容;把纸传给下一位,每个人都竖着写下一排动词。再把纸传给下一位,每个人都写一排宾语;接着传,加上一排地点状语,然后是时间状语。最后可以加上一个寓意。然后,在一群既定的观众面前,摊开纸……大声读出来。

这天晚上,果不其然,我们得到了一些离奇、愚蠢、淫秽、似是而非的句子,借着和土豆洋葱肥肉丁乳酪烙一起下肚的白葡萄酒的醉意,大家都笑得很起劲,尽管当时我可怜的弟弟已经病入膏肓,他在三个月后冰雪消融时节去世了。

确切地说,1月1日的晚会非常愉快;在那一刻,所有人--除了我--都不知道第二天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在主语的那一列免不了会有聚在这里的宾客、大家共同的朋友、大家都知道的活宝们的名字。动词有时候很粗俗,有时候很搞笑,有时候很中性,但宾语--也可以是一个人名--会把它变得很匪夷所思。我不记得那天写在随意展开的纸上最有趣的几句话是什么了,因为说到底,如果说给没经历过这个爆笑晚会的人听,肯定不会引起共鸣。

不对!我记得有这样一个句子:“阿丽娜(总是我的弟媳妇)在骆驼上吞下一双滑雪橇一边在一根晾衣绳上吐出一只狼狗。”啊!啊……!多年后回想起来……阿丽娜当时还喃喃自语道:“在我这种情况下,我倒更想吃点草莓”,或是诸如此类的一句话,这证实了昨晚我可怜的弟弟在圣诞树下和我拥抱时悄悄跟我说的事:“下一顿年夜饭,我将不能和你们一起,不过新人替旧人……”

阿兰不讨厌老一套的规矩;但是既然知道了他得的是不治之症,我又怎能嘲笑他老套呢?对他而言,知道妻子的肚子里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或许是一种安慰。

所有的纸--我们是七个人,我之前说过,所以有七张纸--所有的纸都被一读再读,直到这种阅读的乐趣变得寡而无味,这也是预料中的事:我们不能整夜都以同一种文学为乐。

“我们明天做什么?”

多此一问:明天和后天,我们冬日假期的最后几天,我们要去滑雪!

尽管雪下得很大,尽管天气预报有雾,我们还是会去滑雪。我们都酷爱滑雪,未来的母亲和未来的寡妇阿丽娜比我们所有人都迷滑雪。尽管,在她这种情况下……

总而言之。

这七张“美妙的尸体”何去何从?有人--我想是我亲爱的妻子--建议把七张纸保存起来以备日后再拿出来读着玩,比如明年夏天。我反对:“人们是不会把尸体翻出来重温的!'美妙的尸体'也不会强过其他尸体!”大家都很赞我的俏皮话,因为我是这个游戏的始作俑者,我得到了游戏的成果。一张张地,我把皱巴巴的小纸头扔进了壁炉。

1月1日:下定决心的日子。

我的决心没有付水东流,而是付之一炬。它们被焚毁了,永远消失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但是它们从来没有从我的脑海中消失。

因为,要知道的是,一切都写在纸上,尽管零散地混在其他人的字迹中间。我很诚实地把我的决心写了出来--事实上,我下的唯一的决心。是的,一切都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只要看我写的所有第七行的字。一切都被高声读出来,但顺序被打乱了,在所难免。我们曾经笑着读到:“在黑色的滑雪道上”。或“为了钱”。或“保尔”。或“阿丽娜”(这个想给我得了绝症的弟弟生一个继承人的傻乎乎的弟媳妇)。还有:“明天”。和:“杀死”。所有这些词语,所有这些句子的碎片,混在其他主语、动词和宾语中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而把我写的每张纸上第七行的字连起来读,就可以听到下面这个句子:“保尔(当然就是我)为了钱将于明天在黑色的滑雪道上杀死阿丽娜。”

这个计划在第二天,1月2日,得到了执行

借着雾气,认定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而且连尸体解剖也不会看出任何破绽,我成了南部山区的一个杀人犯。为了达到目的,我只要把这个可怜的阿丽娜推下悬崖,她和她那美妙的生命的许诺(那个未来的小侄子或小侄女想必是愚蠢而安然地睡在她的肚子里)。我那个倒霉的弟媳妇,在她令人眩晕的、太短暂的下坠过程中,是否有时间弄明白,其实通过某种游戏和公平的方式,我已经在前一晚警告过她了?

不出所料,我弟弟很快就去世了--疾病、忧伤--,让我成了他唯一的、心灵永无宁日的继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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